时候那个跑进来的女孩的心理。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在一节课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的时候,再喜欢的课他也不会来了。
“但是她来了。”向天想。
皮珊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套装,整个人显得青春而活泼。讲台上的向天心里微微一震。“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聂鲁达的爱情诗。”向天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停在了皮珊脸上,皮珊慌忙低下头。向天说:“比如他献给他第一个恋人的《第十五首情诗》,他写道:你沉默不语我更喜爱,像你不在我眼前你远远倾听我的动静,我的声音却追不上你仿佛你的眼光已经离去仿佛一个甜吻把你嘴唇封闭……”皮珊低着头,向天诵诗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击打着她的耳鼓。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在静静地倾听……
这一段时间,向天心里颇不宁静,他感到自己心里像揣了一枚找不到门的钥匙,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到向天的寝室里来。“我讨厌月亮。”每次看到月亮,向天就会恨恨地说。皮珊就是在那个有月亮的夜晚离开自己的,向天想。每次心情很糟糕的时候,向天就会趴在写字台上画画,画那个神色黯然有着一头飞瀑样黑发的女孩,他总是画得很专心,而且总是画得很久,画完了之后,他就会觉得原本乱乱的心情就突然变得有些开朗起来。
“我爱的皮,”画完画后,向天会签上这几个字。然后沿着月光照耀下的校园走到校门外的邮筒,月光总是把他的身影和心事拉得又细又长。“她应该知道是谁寄的,”向天想:“没有谁能再把她画得更纯粹,她应该知道。”
“但是——她收到了吗?”向天想。
课堂上,慌慌张张的皮珊低着头默默地倾听着向天的声音柔和地响起。
“他画了这么多,”皮珊想:“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忧郁?”皮珊已经接收到向天的许多张画了。她非常奇怪向天会把自己画得这么传神,这么生动,这么忧郁。有一次她躺在挂有小布帘的床上翻看这些画的时候被同寝室的学友们发现了。“哇,好漂亮。”她们抢过去。“快还给我,唉呀你们别闹。”皮珊慌忙追过去想拿回来。学友们一边围着寝室转圈,一边把画相互递来递去。
“我——爱——的——皮。”一个女生发现了画上的字,用调皮的口气念起来,然后她开始在画上东找西找,没有发现署名。“谁画的?告诉我们。”她大声说。
皮珊光着脚在楼板上跳来跳去,但怎么也抢不着画。
“快还给我,不然我生气了。”她叫。
大伙不理她,都纷纷嚷起来:“好个皮珊,平时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真看不出来……快老实交待,这画谁画的……那白马王子是谁?”女生们的嘴像黄鹂鸟一样地打着机关枪。“我也不知道是谁。”皮珊一脸委屈。
“还装傻,”大伙不相信,就猜起来:“是大成吧?”
“决不会是大成,”一个女生用坚决的口气否定,“大成虽然长得挺不错,但他的手决没这么巧,我猜应该是……”“你说是谁?”大伙见她分析得挺有道理,几乎同时问。
“是……是……是向天老师。”她红着脸大声叫。
“呸,”大伙不相信。另一个女生说:“是你喜欢向天老师吧。”大家便轰笑起来。然后前面说话那女生便红着脸和后面说话的女生追打起来。大家便很欢乐,寝室里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皮珊趁她们不注意就慌慌地抢回了画。这时候寝室的同学们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了向天身上。作为外语系最年轻而又是单身的讲师,向天无疑是许多女学生的偶像。“有什么嘛,我就喜欢向天老师。”一个女学生嚷,“他要愿意,我毕业就嫁给他。”
“呸,不知羞。”大伙笑着骂她。
“这有什么不知羞的,想爱就要敢说出口,我们又不是孩子。”她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班里的舒眉衣在偷偷给向老师写情书……”她神秘的口气吸引了皮珊。
不知为什么,皮珊心里一紧,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高个子女孩的身影。舒眉衣是外语系挺出名的女孩,她不仅仅长得美丽,还能写一手很漂亮的文章。要命的是她很活泼,胆子很大,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的才女型。一想到这些,皮珊就很紧张。
“我紧张什么,”皮珊又想:“向天他……”皮珊的眼睛粘在画上,心里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皮珊曾经很多次地站在向天屋外开满了花朵的门前,但是她总不能伸手去敲门。在皮珊的心中,向天那间飘满了茉莉香的屋子总是像有一种巫气在吸引着她,并且让她感到一种尖锐的眩晕。可是一站在向天门前,她就会想起那个月亮很圆的夜晚……但她同时又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江边,还有江边那对男女猪肉一样交缠在一起的肉体,于是她心中一阵悸动,转身飞也似地从那个开满白色花的门前掩面逃走。
皮珊仍然清楚地记得昨天的梦境:她在梦中穿着白裙子和向天飞跑,一片青草地,万里白云,鲜花从地上一层层铺到了天上……。“舒眉衣?”皮珊又想,心里升起了一丝忧虑。但她又立即为自己的忧虑感到不安,“我凭什么呢?”她想:“那是多么脏的事情……不过,舒眉衣?”
舒眉衣是外语系的才女,舒眉衣胆子很大。皮珊知道这些。
向天的课已经结束了。教室里一如既往地响起精彩的掌声。“向天老师,我们爱你!”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来。班上的同学愣了愣,几乎同时都大声叫起来:“向天老师,我们爱你。”正在收拾教案的向天被这些动人的声音激动得有些紧张。但同时他又清楚地注意到坐在后面的皮珊嘴唇也动了动,但并没有张开。他心里微微掠过一些酸楚和失望,但是他眼里仍然有了泪花,“谢谢,谢谢同学们。”向天说。他情不自禁地给大家鞠了一躬,同学们报以更热烈的掌声。
这时候向天注意到刚才率先喊了一嗓子的女声,是她——舒眉衣,外语系最活泼最有才气的女孩子。向天的目光看见她时发现她的目光也像火辣辣的阳光一样看着自己,向天慌忙低下头。他想到了那天自己收到的便条,“难道是她写的?”
向天非常熟悉这个叫舒眉衣的女孩,她总是能问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来。有一次下课的时候她居然当着很多同学的面问向天:“请问向天老师,你会不会像普希金一样为了爱而去决斗?”尽管向天知道现在的大学生胆子大得惊人,但他也没料到舒眉衣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当时刚离了婚。“会的。”向天的回答虽然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但他的内心却在流血。“连夫妻两地分居都不能接受,哪里还谈得上为爱情而决斗?”向天想。舒眉衣的问题使向天内心的伤痕又深了一层。“好,谢谢向老师,我也会像你一样,为爱情而决斗。”舒眉衣的回答不仅得到了掌声,班里的男同学甚至还吹起了口哨。然后她对向天报以灿烂的一笑,转身出了教室。
“难道真是她写的?”向天想:“不会的……但如果真是她可就麻烦了。”
学生们开始陆续地散去。
向天眼睛的余光一直在注意皮珊,后者夹着书本正准备向后门走去。
“皮珊,你来一下。”向天干脆坐在讲台后面的椅子上,故意翻着书喊,“今天怎么会来晚了?”他很奇怪自己的声音居然非常的冷静。此时教室里的学生几乎都已走完,剩下的也已走到门口。他们对向天的喊声都无以为意,因为教师问某某同学为什么来晚了是件很正常的事。皮珊停了停,她知道向天喊住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心里有一丝惊慌,但她仍然走了过去。不过她走得很慢,几乎是在迈着小碎步,直到教室里的学生们走完后,她才走到了讲台边。向天看着皮珊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心里有一阵浪花在一点一点149被花朵所伤点地飘动。
“向老师,”皮珊把头埋得很低。“皮,”向天心里掠过一丝暗痛,“我的画你收到了吗?”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像蜻蜓一样停在皮珊的黑发上,他想伸出手去理一理,但他终于没能这么做。
皮珊点点头,然后立即又使劲摇摇头,心里湿湿的。
“皮,”向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皮珊的衣裙,皮珊的衣裙很白,很耀眼。
后来向天终于说:“皮,中午一块吃饭好吗?”
“不。”皮珊坚决地说,然后她就跑出了教室。她跑得很快,像一个童话一样消逝在向天梦境般的视线里。空气中好像飘动着迷人的气味,皮珊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显得孤单而清脆。“皮,听我说……”向天一边喊一边追到外面的阳光里。可是他刚追出来,整个人就木偶般哑住了。
外面的阳光下,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在向皮珊招手,皮珊也飞快地向他跑过去,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洁白的衣裙像小伞一样在旋动。然后向天清楚地听见皮珊的声音:大成,我们去吃午饭吧。
正午的阳光盛大笔直,向天看着那两个青春的背影慢慢远走,突然感到自己已经面临了衰老。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一只受伤的蚂蚁一般慢慢转身,落寞地向寝室走去。
比如皮珊
下午的时候,向天从午睡中醒来,他的心情有些阴霾,整个人有些提不起劲的感觉。
他在门边又看见了一张便条。不用猜测,他也知道那张便条上写着什么。他已经连续收到好几次这样的便条。但此刻他内心却在期望着今天这一张上会有些别的什么,会不会是皮珊……但是他非常失望,纸条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写着:向天老师,我爱你——疯狂地。向天摇了摇头。他把那张纸条撕成一片一片的,随手扔在废纸篓里。他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心情去探究这个暗恋自己的人是谁,因为他也正在暗恋别人,而且从目前的情况看,他的结局可能还有点惨。
向天没精打采地到系里去拿自己订的报刊。“《诗歌报》也该来了吧?”他想。《诗歌报》是那个时候向天他们认为最有文本价值的先锋刊物。
但是他刚走到外语系办公楼的走廊,就被系主任秦老太给叫住了。
“小向,来一下,”秦老太喊,“找你说点事。”
“小向啊,我知道你的课上得挺不错,但也要注意点影响。”向天刚一坐下就被浇了瓢冷水。秦老太说:“你的学生也太疯了,听说今天上课有女生对你说什么爱呀爱的……”
“主任,”向天心情本就不太好,就嚷起来:“什么爱不爱的……”
“不要嚷不要嚷,无风不起浪。”秦老太扶了扶眼镜,一副证据在握的模样,“你班里的学生中午都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了……”“谁?”向天气得跳了起来。
“是谁你就不要问了。”秦老太语重心长地说,“小向,系里正准备破格申报你为副教授,关键时候你可别惹什么乱子啊,否则这副教授……”
“我不希罕。”向天突然怒气冲天,转身就冲出了主任办公室。
“谁他妈这么缺德。”向天冲出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已完全失去了去拿报刊的兴趣,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乒乓台边。他把班里的学生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怎么也猜不出谁会给秦老太打电话。“要不,是哪个同事在背后坏我?”向天想。
乒乓台边,几个外语系的女生正在打乒乓。白色的乒乓球在水泥台边来回飞舞,她们一边打一边夸张地尖叫着,一个个显得非常快乐。
师大没有正规的乒乓室,学校在体育方面也并不太注意,所有的乒乓台都是随意用水泥做的,零零散散,台面非常糟糕。但靠近外语系的乒乓台还算过得去,虽然四周长满了杂草和丢弃着废旧的砖头,但台面还相对整齐,所以总有许多学生爱在这儿来挥动拍子。
“向老师。”女生们发现了向天,都叫了起来。
向天正埋着头胡思乱想,听见喊声便抬起头来,他看见一群青春的少女在阳光下笑得很灿烂。现在是下午,校园里铺满了金黄的光芒。向天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开朗,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嗨,你们好。”他说。
“怎么样,向老师,敢不敢较量一下?”说话的是那个胆子很大的舒眉衣。她头上用一根彩色的绸带系了马尾,穿了一套短短的浅蓝运动装,明媚的脸上流露出青春和活力,但是眼睛里却充满了挑衅。向天走到乒乓台边,笑了笑,兴趣很高:“我用左手就可以了。”
然后他们就开始打球,向天的球打得又狠又刁,最先舒眉衣还不太适应,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对方的攻势。“向老师,你可不可以用右手?”舒眉衣突然叫起来。
“对对对,向老师,用右手打。”女生们快乐地嚷。
向天心里非常好笑:“就用左手,右手你们球都不一定能接住。”他边说边反抽了一板。这时候舒眉衣突然大声笑起来,“嗨,向老师右手不会打球,”她说:“他是左撇子。”
向天觉得非常奇怪,“她怎么知道?”他想。他现在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实在是挺聪明。
其他女学生都笑起来,“向老师骗我们。”她们说。
向天的目光不经意地向对面看了看,他看见舒眉衣在奔跑中接球的姿式流畅而骄傲,尤其她被浅蓝色运动装遮住的一对小兔子,随着她的奔跑在一跳一跳的。向天觉得她很青春,同时向天又发现她的眼睛会说话。
因为舒眉衣的注意力也不仅仅在白色的乒乓球上,她眼里的余光也常常会波及到向天。向天觉得她的眼里好像充满了一种鼓励,心里就有些慌乱。“她知道我什么?”向天想。这时候向天突然发现不远的林荫处有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个影子手里拿着乒乓拍和一个高个子男生在说什么,然后他们望了望乒乓台的方向就转身走了。“是她。”向天对自己说,他知道那个影子是谁。向天一分神,就被舒眉衣狠攻了两板。
“向老师,你输了……”舒眉衣快乐地说。她的大眼睛仍然笑吟吟地看着向天。
“她的眼睛会说话。”向天想。
但他的目光立刻又放到了林荫深处,那里很平静,但向天的心里却流过沙沙声。
在皮珊早期的大学生活中,向天像水中央小小的塔灯,不会水的皮珊总会感到他温暖而又遥远。
她常常会到向天那间她认为温暖的小房子里去。那里有桔红色的灯光,有一个会诵诗的男人,还有那种常常能够使她产生眩晕感的茉莉花香。但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尽管皮珊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件事。
“他不能对我这样,”皮珊想,“那是多么丑恶的事情……但是……”皮珊又想:“这也并没有什么啊。”她感到自己心中好像被一束外来的什么阴影在罩着。
上午的时候,皮珊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拒绝向天的邀请,因为她是怀着渴望什么的心情跑到教室来的,但是自己却又不争气,明明自己心里愿意,但嘴上偏偏要说“不”。
她没想到自己跑出教学楼的时候会遇见大成。她知道向天会跟在自己身后,“但自己为什么要大声说和大成一块去吃饭呢?”皮珊想:“难道我是想气他,可我凭什么要故意气他呢……,”皮珊中午和大成吃过饭,心里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后来她不想回学校,就让大成陪着她在大街上乱转,再后来她就想起了舒眉衣。
“向天老师,我们爱你。”这是舒眉衣下课时喊出的一句话。
“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喊?”皮珊想。
现在皮珊的心里丝毫没有再考虑向天。她在考虑另一个人:“舒眉衣?”她想。
事实上皮珊和舒眉衣恰好是两种性格的人,皮珊内向,舒眉衣外向,皮珊忧郁而多愁善感,舒眉衣热烈而性情奔放。这两种性格,以内向最为厉害,因为它往往会在你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就给了你致命的打击。比如皮珊。
皮珊讨厌舒眉衣,原因简单得近乎于弱智,然而她却又干了一件弱智得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那就是她给外语系主任秦老太打了电话。
她告诉秦老太今天上午舒眉衣的叫声,并且说舒眉衣爱上了向天。皮珊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报复舒眉衣,而此时此刻舒眉衣并不知道。
但是皮珊刚一挂上电话就后悔了。
“我怎么能这样做?”她想。皮珊又立即想打电话给秦老太解释什么,但她刚拿起电话就立刻放下了。她知道如果再打电话去解释情况可能会更糟糕。
“活该,舒眉衣,”皮珊想,“但是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我真爱上向天了?”一想到向天,皮珊就脸红心跳。
所以后来如果不是皮珊亲口告诉向天电话是她打的,向天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个楚楚可人而又充满忧伤的女孩会在背后捅了自己的刀子,尽管她的出发点并不是针对自己。
这个电话对向天的影响是:那一年他终于没能评上副教授。再后来向天终于弄懂了男子十八岁可以当兵而必须要到二十二岁才能结婚的道理,他说:十八岁当兵让你面对的是敌人,而二十二岁结婚让你面对的是女人,这说明,女人比敌人更可怕。向天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还给我们举了一个例:“比如皮珊”,他这样举例。
本来皮珊在给秦老太打了电话之后心里还对舒眉衣充满了愧疚。
可是到了下午,愧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下午的时候,皮珊的心情仍然不太好,她就让大成陪她去打乒乓球,目的是想散散心。
可是刚走到离乒乓台不远的林荫深处,她就看见了向天,要命的是向天正在和舒眉衣打球。
“活该!”皮珊跺着脚在心里骂,可惜她并没害着舒眉衣,反而害了向天。因为对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而言,这些桃色新闻已经不能再影响她什么了。而对向天而言却成了一件麻烦事,因为他还将继续在这儿任教,哪个领导会喜欢一个和女学生闹出新闻来的教师呢?
皮珊一看见向天和舒眉衣在一起就皱了皱眉头,然后跺着脚生气地跑开,她跑得很快,像一个孩子遇见了魔鬼一样。
所以说少女的心是万花筒,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皮珊。
我认识皮珊非常早。而且对她很感兴趣。这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美丽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这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充满神秘而又奇怪的东西。
每次在向天那儿,我们遇见她,她总是郁郁地低着头,偶尔她的眼波一横,很令人觉得有一种冷冰冰的怪异感。在我的记忆中,她很少说话,一般听我们说,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很少看见她笑,她的笑容只是一个弧线,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半边脸,所以我和文青水、林川曾在私下议论,我们觉得这女人太玄了,像美女蛇,又像神秘的女特务。但我们也仅仅是在私下里说,没敢告诉向天。我们怕向天听了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就要跟我们急。但是我们对舒眉衣的印象很好。
因为舒眉衣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很有点铁马美红颜、巾帼俏佳人的味道,挺对我们胃口。
我们在向天面前没有少说她好话,所以她最终在成为向天的第二任夫人也是最后一任夫人的时候,常常大鱼大肉地款待我们。我想她肯定认为在她和皮珊的爱情争夺战中我们这帮小兄弟功不可没。我认识舒眉衣就像她走进我的这本小说一样,时间有些晚。
我是在向天的狗窝里认识的她,那会儿她很快就要大学毕业了,而我也即将去另一座城市念大学。不过我认识她的时候并没准确地得知我这家伙究竟有没有上大学的福分。
那天晚上我和文青水、林川、白狐呆在向天房里喝酒。
窗外有很大的月亮。停了电,屋里有烛火。文青水因为他和唐儿的事很不开心,我们担心他喝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两眼朦胧,烛火映得他的脸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蜜桃。
那天下午向天去打了乒乓,回来就冲了个凉。他记得自己和舒眉衣她们虽然打乒乓打得很疯,但是心里却一直在为一个女学生流眼泪。他觉得心里不痛快,冲完凉就把我们给叫了过来。我们走进他的屋子后,电已停了很久。屋里的小方桌上摆满了卤菜,还有一件啤酒。
那天晚上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有了几分醉意。我们没有谈诗歌,我们只想喝酒。
后来向天首先醉起来,然后开始说胡话:“我他妈单身一辈子也没啥……谁这么缺德背后捅老子刀子,给主任打电话……我给他妈打电话……”
我和林川、白狐心里没什么事,看着烂泥一样的文青水和半醉的向天有些手足无措。
林川“砰”地一声砸了一个酒瓶,说:“天哥,究竟出什么事了,谁在背后整你,我连他祖宗一块儿弄。”向天摇了摇头,抓住啤酒又灌了一口。
文青水歪歪斜斜地趴在床边,听见砸酒瓶的声音,就喃喃了一句:“是过年了吗……”然后继续趴着。屋里四面八方都燃了红烛,火苗一点一点地旺,外面的月光很亮。
白狐推开窗,有新鲜空气扑来。向天家的窗子对面便是闪烁不定的女生楼,那里经常挂满了花裙子和少女的心事。
林川从墙角抱起向天的吉它,轻轻地弹起来,调子悲怆而凄凉,是一曲《一无所有》。
我和白狐轻轻地唱了起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向天的眼里突然有了泪花,他想起了自己和前妻美好的校园生活,他还想起了皮珊忧郁的黑发。“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向天也跟着唱起来。我们的歌声悲壮宏亮,很有点窗外夜色的味道。
不知什么时候,文青水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没有唱歌,他只是呆呆地听着。“紫儿……”他突然叫了一声。我们没有理他,我们继续唱。舒眉衣就是这时候推开门闯进来的。
她进来的时候我们的眼睛突然一亮,歌声就被她打断了。她穿了一条苹果牌的水磨牛仔裤,套了件绿色的绸衫,一头长长的黑发被拴成一束马尾。
“嗨,诗人们!”舒眉衣像老朋友一样和我们打着招呼:“兴致很好啊。”
她大方得让大伙吃惊,因为除了向天,几乎没有人认识她。于是我们就显得有些尬尴。
“怎么,不欢迎?”她环顾了一下一屋的烛火,随便得像个节目主持人,“挺浪漫的……”
她赞叹。我们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不欢迎这样一位优秀的少女。向天的酒有点醒了,忙招呼她坐。她摇了摇头,“不了,向老师,几位诗人,很抱歉,我是代表我们女生楼来给你们提意见的,”舒眉衣一脸微笑,“你们的歌声……”她故意停顿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向天摸了摸头:“大家玩高兴了就乱嚷嚷,打扰你们了。”
舒眉衣笑得很甜:“那我走了,不好意思。”她对我们摇了摇手。“有空来玩。”林川大声说。她转过脸,眼睛看着向天:“我会来的,但不是现在。向老师,毕业的时候我找你还有件大事要说。”她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彩霞。
“什么?”向天有些木呐地问。
“现在不告诉你。”然后她就转身走了,我们看见她的背影很青春,像一枝挺拔的白木铃花。
第四章黑猫滑过的夏天
白床单
那是一幢非常陈旧的楼房,简易,甚至破败。在钢厂,这种房子屡见不鲜,它实际上是由木板和竹篱笆组合而成,顶上盖着青瓦,远远看去,像森林里的简易茅棚。它只有两层楼,加上年久失修,许多竹篱都已经剥落下来。到了夏天,这楼非常燥热,住在里面的人完全像住在蒸笼里,晚上就只好睡在木楼地板上。
唐儿每次来到这里,一踏上那残破的楼梯,心里就会涌出一种下陷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也知道自己的的确确不愿意来这里,但同时她还知道——她必须来这里。
不为了别的什么,只为了承诺。
现在,唐儿又踏上了这层楼。在二楼的拐弯处,就是邓起的家了。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那间她熟悉了四年的房门依然洞开着。时间是下午,阳光斜斜地照下来,阳光的重量落在唐儿身上,唐儿感到一种尖锐的眩晕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笼罩了自己。
木楼板在唐儿的脚下咚咚地响。
从楼梯到邓起的家大约只有三十秒钟的路。
但唐儿总是走得很慢,每次都这样。从楼梯到邓起家的这个距离,总要被唐儿走得很长很长,她的速度总让人怀疑她是否在走完这段路之后就要永远地结束她的人生。唐儿永远记得她第一次和邓起的会面。那时她还小,刚上初二,有一天放学回家就看见了邓起,他很健壮,他喜欢穿黑衣服。她记得邓起看她的眼神,异样而赤红。“叔叔。”唐儿叫他。
唐儿的叫声让母亲不高兴了。“叫邓哥!”母亲说。
于是唐儿就叫他邓哥,然后邓起就微微地笑了一下,用手托起唐儿的下巴,说:“小妹妹,长大了一定漂亮。”后来邓起就放下几斤牛肉走了。在唐儿幼小的记忆中,穿黑衣服的男人邓起实在应该算是个好人,因为唐儿家穷,但只要邓起来了,他就会让她和母亲吃上甜美的牛肉……现在,唐儿走在楼道上,用一只甲壳虫的速度。远处,有火车的声音像巨大的铁器伏压下来一样地穿过,楼房开始出现明显的震动。唐儿感到耳鼓和心脏都在疼痛,她又想到了文青水。事实上,唐儿每次在走进邓起家门的时候都会想到文青水。
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到,邓起家的门槛是一条分界线,里面是一个少女青春时期的恶梦,而外面却盛开着鲜花。当每一次邓起急不可待地进入她的时候,唐儿就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地叫妈妈,然后用幻觉把邓起当做文青水来度过那破碎的几十分钟。唐儿终于走到了邓起的家门,她闭着眼睛叹了口气。“文青水,我永远对不住你!”她痛苦地想。她非常清楚自己跨进这道门之后将会发生的四年来一模一样的细节。唐儿认为这完全是个恶梦,一个地狱里也很难找到的恶梦,但是它却刚好发生在自己身上。
邓起躺在床上听音乐,他穿着黑背心,套着短裤。“邓哥。”唐儿喊,然后走了进来。
邓起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去关门一边问:“昨天我生日你怎么没来,车间里的哥们都说要看看嫂子。”
唐儿在邓起去关门的时候心里又升起每次进门时所产生的那种颤栗。她放下包,整个人变得象个肉做的木偶:“昨天系里有事,要毕业了,事情总是很多。”她用低低的声音说。这时候邓起已经关上了门,他的肩膀很粗,上面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像蒸熟了的蹄膀上沾着几粒油珠儿。邓起不再说话。他一把抱住唐儿,嘴唇开始疯狂地咬起来。
唐儿感到邓起像一股令人讨厌的热浪一般紧紧地缠住了自己,但是她不能说话,她更不能叫喊或者逃跑,她只能忍受,只能忍受。其实夏天已经有些深了,整个小屋流动着火一样的气流。邓起飞快地把唐儿放在床上,提起她的短裙,一把扯下她的裤衩,然后就骑了上去。他连自己的背心也没脱,仅仅只是把短裤褪到小腿上就开始了动作。
唐儿闭上了眼睛。每次都是这样,她只能闭上眼睛,然后默默忍受。邓起在她的身上拼命抽动着……发着难闻气味的汗水掉下来,滴在唐儿的脸上。唐儿已经成了一具美丽的躯壳,整个人像木乃伊一样地躺在床上,她感觉这时候自己已经没有了灵魂,有的只是一副空架子一样的皮囊。而邓起一脸兴奋。唐儿知道,这一切都是成长的代价,这一切都是自己和母亲十年来丰衣足食的代价,还有自己十年读书的代价……她紧闭着眼睛,但是没有泪水,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会为这件事掉眼泪。现在唐儿唯一能够做的是:把身上这个人当做文青水。文青水,一个让她疼痛的名字。
唐儿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没有电,只有油灯。唐儿长到七岁才第一次在乡里的中心校看见汽车,而她眼里的汽车,也不过是一辆手扶式拖拉机。
唐儿从小就喜欢读书,尽管她小小年纪就得走十几里的山路才能到达学校,但她的成绩总是很好。唐儿的家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矮房子,门前种了许多花,全是母亲从山上移植回来的,只要移植一次就够了,因为那是些生命力很强的野花,只要有土壤就能存活,而且每年花谢后,就会自动掉下来许多花籽,第二年春天照样灿烂得一望无际。
唐儿家的门前有许多葡萄架,月亮很圆的时候,一家人就会快快乐乐地坐在葡萄架下乘凉。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说:“唐儿,好好念书,长大了考到大城市去,别再回咱这穷山沟。”唐儿就满脸快乐地说:“我一定会考到大城市去的,但是我念完了书还要回这儿来,我要好好孝敬你们。”她的话总是会引来父亲和母亲开心的笑声。
“我们唐儿乖,爸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念大学。”父亲说。
每次想到这里,唐儿就非常开心。
可是后来父亲却死了,父亲是从半山上掉下来摔死的。父亲死的那年唐儿刚念六年级。
唐儿的老家多山,山上长了许多名贵的药材。班里的老师给父亲说,你家唐儿是我们班上唯一可以考到县中去读书的学生。父亲就很高兴。但父亲知道,去县中读书要花很多钱,父亲没有钱,于是父亲便只好上山去采药材。
父亲死的时候模样很惨,他从半山上失足摔下来的时候,许多人都看见了。后来唐儿放学回来,她看见血肉模糊的父亲安静地睡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得耀眼的布。唐儿许多次地想象父亲从山上掉下来的模样,父亲在唐儿的想象中像一只大鸟,一直停在半空,怎么也不会掉下来,他的身边应该有翅膀和白云,唐儿这样想的时候常常是在梦中,可是当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父亲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没有了父亲的唐儿更加认真地读书。
母亲太辛苦了,这一点唐儿知道。为了让唐儿念书,母亲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那一年唐儿终于成了他们乡唯一考进县城读初中的学生。县中是重点,傻瓜都知道,只要一踏进县中的大门,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校门。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哭了。看着一只脚已经踏进大学校门的唐儿,母亲哭得很伤心,母亲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再让唐儿继续念书了。母亲很美丽,母亲是一朵花。
在唐儿的记忆中,父亲去世后不久,村里总有许多母猫在叫,它们的叫声凄厉而又悠长。晚上,家门外总是有敲门声,母亲就紧锁了大门,还在门后放了石头和一把锋利的菜刀。
那把菜刀母亲每天都要磨,她磨刀的时候眼睛总是绿绿的。
“妈妈,磨刀干什么?”唐儿问。
“有强盗。”母亲头也不抬,仍在使劲地磨,磨刀石发出尖厉的沙沙声。唐儿不喜欢母亲磨刀,母亲磨刀的样子很可怕,脸色总是凶凶的。“妈妈,有人敲门。”有时候唐儿听见了敲门声就对枕边的母亲说。“别管他,外边有狼。”母亲闭着眼睛。
“我们这儿怎么会有狼呢?”唐儿很奇怪。
但母亲不再回答他,母亲只是沉重地叹息。唐儿发现母亲合上的眼睛里有星星一样的东西渗出来。“妈妈怎么了?妈妈怕狼吗?”唐儿的眼睛亮亮的,脑子里装满了迷惑。
敲门声持续一段时间后就消失了。
但有人开始在夜里往房子上扔砖头,砸在屋顶发出闷闷的响声。再后来就有许多母猫在屋顶上叫,一声,又一声,那声音尖锐而又充满了血腥,听起来很恐怖。唐儿害怕,唐儿紧紧地抱住妈妈。“唐儿,我不能对不住你爸。”唐儿考上县中不久的一天晚上,母亲流着泪说,“但我得让你继续念书。”唐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乖女儿,别怪妈”。母亲抱着唐儿,泪水像小河一样汩汩地流。母亲的泪眼慢慢地看着屋子,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能卖的东西都已卖完。母亲说:“唐儿,我不能对不住你爸……现在只有靠你自己了……”
后来有一个周末唐儿从县中放学回来,就看见了桌上的牛肉和那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