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疯狂地冲上大街跑到江边那幢小楼里去找郑纤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时间是晚上,天空一如既往地挂着只有夏天才有的闪闪发光的月亮。文青水是从操场开始出发的,那天晚上他有些醉,那天晚上操场的草坪依然绿得青翠欲滴。而那天,却是文青水刻骨铭心的日子。因为那天是八月二十号。唐儿结婚。但新郎不是文青水。文青水是在黄昏的时候想起这件事的。那时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喝啤酒。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叫了起来:“今天是八月二十号。”他的声音非常尖厉,以至于窗外的蝉在几分钟内全都停止了鸣叫,那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了五瓶啤酒。
文青水是一个不太适合喝酒的人。他一沾酒脸就会红,而且红得很厉害,像一大朵开得很旺盛的桃花。
不适合喝酒的文青水在灌下几瓶啤酒后就有些醉了,他发现幻觉中有一个少女浅浅地笑着向自己走来,她的步子迈得很慢,一寸一寸地向自己靠近,她仿佛泪流满面而又仿佛笑容如花……窗外,月光像眩目的棉花糖,凝聚成一个弧挂在天空。文青水的眼睛里燃着几粒暗淡的星星。
“今天是二十号。”文青水忧郁地想。那时候,他突然知道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像一个零乱的线团。这一切都是因为唐儿,因为唐儿和那个该死的八月二十号。文青水觉得自己终于没能从一个陷阱里跳出来,那时候,他也明白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唐儿,那是因为他一直在心里试图拒绝唐儿的影子,可是这个影子却早已像他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文青水的心里。
“今天是八月二十号。”文青水默默地想。窗外的蝉声开始继续鸣叫,长一声短一声的,加重了一个人内心的烦躁。文青水感到自己如果再继续呆在这间房子里肯定会疯掉,从黄昏到黑夜,他一直在喝着伤心的啤酒,他在一瞬间充满了绝望,他想出去走走。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黑的,只有月光跑进来,把它的重量放在窗台上。
后来文青水就提着半瓶啤酒,像被风吹得乱飞的纸张一样飘出了房间。
他在师大开满白色花和掉满梧桐叶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走,心里的仓惶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面对陌生的路口。
校园很静,偶尔从不远处的家属区传来一些喧嚣。文青水随便地走在任何一条小径上,然后茫然地往自己嘴里灌着啤酒。后来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师大的操场。
暑假的操场很安静。月光下,绿茵茵的草坪绿得让人心醉,操场空无一人,只有风的脚步在追赶着夜晚。文青水本来打算穿过操场,到对面的石阶边坐一坐。可是他走到操场中间的时候脚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和酒瓶一起倒在了草坪上。文青水浑身无力地躺到草坪上,像一具风干的尸体。月光照下来,草坪绿茵茵的发着甘甜的气味。一切寂静无声,文青水隐约听到草丛中几只蟋蟀在唱着寂寞的歌。远处的家属区亮着一点点星光,有细微的喧嚣响起来。文青水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有山、有纯甜的水,还有青青的中学校园和紫儿的花裙子……。这时候,远处的家属区边有人在放收音机,隐隐约约有一阵游丝一样的歌声传来,虽然隔着寂静而漫长的夜晚,但文青水听力很好的耳朵仍然能够准确地分辨出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是台湾歌手郑智化唱的,叫做《麻花辫子》。……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响起来,曲子哀婉而沉郁,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追忆着年轻时拈花的逸事,又像阴天里的雨滴随意滑落在一个人的双肩。弦上走出的节拍低缓而郁暗。文青水静静地听着这支突如其来的歌,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像风中的花籽一样铺天盖地,涌上了脸颊。
通过朦胧的泪眼,文青水仿佛又回到了他和唐儿邂逅的那个图书馆的下午。那时唐儿梳一条美丽的麻花辫,穿一条白得耀眼的裙子,她笑的时候,声音又脆又响,像山间洒落的铃铛……歌声河水一样轻轻地流动,仿佛一个咳血的人站在雾朦朦的早上。在歌声中,文青水仿佛又听见了唐儿脆生生的声音在说:“你就是那个诗写得很棒的文青水……听说你很容易脸红……”然后就是一串格格格的黄鹂鸟一样的笑声。……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延续着,文青水躺在草坪上,心里仿佛有一百枚针在飞针引线,他的泪水晶莹剔透,顺着眼角连续不断地滑下来,掉在身边的草叶上。
而月光闪亮得一如既往,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炫目的碎银。
文青水突然从草坪上站起来,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困兽般的嚎叫:“啊——”他叫着,声音又长又尖厉。他用手拼命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声音雷鸣一般划开了蔚蓝的夜空,遮住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然后他从地上拾起来那个已经没有了酒的空瓶子,用尽全身力气像扔一个既将爆炸的炸弹一样地把它扔了出去。
“砰。”啤酒瓶在远处撞击着石阶,发出愤怒的碎裂声,那些碎了的玻璃像一小块一小块的刀片一样飞溅开去,声音又尖又脆,在寂静的夜晚如同抽刀出鞘时的声响,它足以惊醒任何一个人深夜的好梦。文青水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郑纤。
“我的紫儿,”他这样想,当郑纤的身影像一支刚刚出水的荷花在这一瞬间浮现在文青水的脑海的时候,文青水就疯狂地叫起来:“紫儿,我的紫儿。”然后他在月光下的操场开始了疯狂的奔跑。郑纤仍然住在江边那套有些破旧的房子里。不过她很快就要搬离这里了。文青水在走进郑纤房间之前内心一直袭卷着一种冲动。他像风一样卷过几条大街,内心被一种虚拟的果子或者梦的设想所迷惑。他想在郑纤的怀里死去,尽管这之前郑纤已经不是郑纤了,她是紫儿。那时郑纤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卧室里一把别致的凉椅上。屋里很安静,陈设依旧温馨如同一只鸟儿的窝巢,房间里开了一盏绿色的灯。郑纤穿了一条薄薄的有暗花纹的睡袍,斜斜地坐靠在凉椅上。凉椅放在窗边,窗上依旧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瑰丽的紫水晶,有风过路的时候,那风铃便轻脆地响,发出丁当丁当的悦耳声。
郑纤轻松地靠在凉椅上,她可以听见窗外江水掀动的声音像一支优雅的钢琴曲。
儿子凯凯已经被姥姥接走了。郑纤感到一个人的时间休闲而别致。这幢小楼很快就要被拆迁了,再等个一年半载,这儿将建起一座全市最大的水上乐园,而郑纤将重新拥有一套更精致的小房子。但郑纤仍然有些舍不得这里,自从和那个没心没肺的前夫离婚后,她远离尘埃喧闹的都市,搬到了这里,一住就是好多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这套小居室有了一份难舍。“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郑纤想。
文青水已经很久没有到这儿来了,郑纤虽然会惦记这个年轻人但却没有丝毫的怨责。因为郑纤非常清楚自己和文青水的关系,她知道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事实上,自从和文青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郑纤在内心一直都对文青水充满了感激,是文青水用他年轻而健康的身体唤回了她的第二次青春和激|情。现在,郑纤越来越注重自己的仪表,她开始精心呵护自己的肌肤,就像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同时,在她心里,有一个简单而又略带几分羞涩的愿望已经热烈地升长起来:那就是——她需要爱。她需要找到一个自己认为优秀的男人,并且把自己的一生连同儿子一起交给他。最先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郑纤有些害怕。因为就在这个夏天之前,她还是一个准备孤独一生的女人。转变来得如此之快,她想嫁给一个男人,这个强烈而充满落差的现实让她自己都暗暗吃惊,好像一觉醒来所有的世界都具有了梦幻的色彩,可是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她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感到心里有一枚心形的小太阳在一点点地拔高,再拔高。母亲知道了郑纤的想法后快乐得像一株风中的老榆树,母亲说乖女儿你终于想通了……但郑纤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想通的,而是一个沉淀着忧郁的青年帮助自己想通的。
文青水疯狂地从大街一直跑到江边,远远的,他就看见了那幢熟悉的铅灰色小楼。这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他的泪水已经被风吹掉。
郑纤在听见敲门声之前先是听到古老的楼梯由下而上地响起来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她才听见自家的房门被无数只啄木鸟乱乱地敲。
其实那时郑纤也渴望再见一次文青水。因为她想在搬家的时候搬掉以前的生活,同时也包括搬掉文青水。郑纤希望自己离开这间江边的房子的时候,会走到一个新的阳光下,对这一点她像对自己儿子的学习成绩一样充满信心。郑纤想再见一次文青水,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为说不出口的脸红心跳的x欲,她是想在结束一种灰色记忆的时候最后再看一看那个记忆中唯一有些亮色的人。然后,她就不打算在任何一个时候记起他。敲门声响起来的同时郑纤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小文来了,”她想。
郑纤拉开门,她看见了头发零乱而又一脸忧郁的文青水,她还可以分辨出他脸上曾经有过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郑纤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地看着文青水,“他怎么了?”郑纤想。
“我的紫儿,”文青水叫着,他突然就拥抱了郑纤,抱得紧紧的,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捞住了一块长方形的浮木。郑纤软玉一样的身体在猝不及防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带到了一个异性滚烫的怀中。郑纤有些无助地想挣扎,但终于没能够。而文青水的嘴唇已经雨点一样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郑纤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眩晕,如同海水没顶的时刻。这时候,文青水的手已经揭开了她的睡裙,并开始爬山一样地在她的皮肤上划行。
当郑纤洁白的身子像一条大白鱼一样呈现出来的时候,郑纤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想我不能再和他这样。“不——”郑纤慌乱地说,可是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哑掉了。她连自己也没能听见自己吐出的几个字,文青水已经进入了她。一种久违的感觉笼罩了郑纤。文青水嘴里梦呓般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紫儿,”文青水叫着,人显得疯狂而无助,同时,他眼里有了泪水,一滴滴滑下来,掉在郑纤碎银一样白皙,绸缎一样光滑的身体上。当他们终于结束完那件事后,文青水看着自己旁边的捰体,眼神里又有了一种茫然。“紫儿——”他想喊,但喊出来的却是一句:“郑姐。”“她们实在太像了。”文青水想。
这时候郑纤从床上下来,去小客厅的冰箱里取过来两杯冰镇的雀巢。这个过程中,文青水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郑纤的腿,郑纤的腿结实而圆润,郑纤的腿光滑而有力。“给,”郑纤递过去一杯雀巢。
文青水没有去接递过来的饮料,他仍然专注而认真地观察着郑纤的腿,像一位动物学家在观察阳光下的蚂蚁。“你的腿真好看,”文青水眼神有些暗淡地说,“但……但是紫儿,紫儿她没有腿。”郑纤被文青水的话吓了一跳。“谁是紫儿?”郑纤终于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谁是紫儿?”
紫儿
事实上,当我近乎于残酷地讲述文青水青春期的爱情故事时,我突然发现了初恋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比如文青水,他的初恋几乎影响了他的整个大学生活和爱情观。较之其他人不同的是,文青水的初恋应该是比较成功的,如果不发生那件意外事故的话,他在大学毕业后很可能已经走上了结婚的礼堂。后来我曾经在一本流行杂志上读到这样一个说法:据说百分之九十的人初恋都是失败的。我就很高兴,因为我也是那百分之九十中的一个小数点,失败的人越多,就越不会感到难为情,我就幸灾乐祸地觉得失败真好。
文青水出生在家乡邛州一个环境别致的优美村庄。
那里的山是绿色的,爬满了嫩嫩的苔藓,一条小河像仙女的黑发抒情地绕村而过。村里沿着小河种了许多苍翠的青松,在河水的环绕下,村庄像水中的城堡,青松就是那持枪守城的士兵。从小到大,文青水总爱拉着紫儿的小手,沿着河边飞跑,那时的紫儿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眼睛亮亮的,乖巧而可爱。
村庄虽然不大,但仍住了很多人,钟姓和文姓是村里的两个大姓,都有十多户人家。紫儿姓钟,紫儿的父亲钟叔和文青水的父亲是极好的朋友,他们一块儿扛枪当兵,又一块儿复员回家结婚生子,他们的感情深厚得使他们想把这份感情在后辈中继续下去。
文青水很小的时候,父亲和钟叔就给他和紫儿订下了娃娃亲。订亲那天,父亲多喝了几杯,醉醉地对他说:“水儿啊,喜欢紫儿不,她是你媳妇哩。”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文青水还小。
“爸,啥叫媳妇?”他用衣袖擦了擦鼻涕问。父亲就开心地笑起来:“啥叫媳妇?”父亲沉吟了一下:“反正是好事,你长大就懂了。”父亲这样给他解释。
媳妇是好事?但文青水仍然要想:“啥叫媳妇。”
紫儿和文青水同龄。他们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念书,而且成绩总是很好。文青水一直是班里的班长,而紫儿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们像秋天阳光下的两颗高梁一样见风就长,如果不发生后来那件事,他们也会同时踏进同一所大学。
念小学的时候,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文青水总是要和紫儿结伴而行。他们手拉手背着小书包走在乡间铺满碎石子和散沙的路上。紫儿的话总是特别多,而且声音总是很脆,她老爱问这样一句话:“水儿哥,我长大了真要给你做媳妇吗?”紫儿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像两颗水葡萄。“你不乐意吗?”文青水用不容怀疑的语气吸着鼻涕问,“你说呢?”每当这个时候,紫儿总是一边这样回答,一边就格格格的笑着欢乐地往家跑,紫儿的笑声很好听,脆响着银铃一样飞在空中。
在放学的路上,有时会有班里的一些野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唱着自编的儿歌:“文青水,不害羞,拉着媳妇到处溜”。文青水就很气愤,他就想去揍那些野孩子,每当这个时候,紫儿总会拉住他:“水儿哥,别理他们,反正我都是你的媳妇。”紫儿的声音又大又洪亮,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文青水便很快乐,他就不去揍那些唱儿歌的野孩子了。
但是后来紫儿就不再和文青水继续谈论关于媳妇的话题了。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成了中学生。
成了中学生的他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媳妇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那么轻松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见了面就脸红。尤其是紫儿,每次触及文青水那玻璃一样澄明的目光,就羞羞地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他。上学或放学的时候,他们也不一块儿走了,有时还相互躲着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文青水就有些不高兴,他想紫儿现在不是我的媳妇了,她不和我好了。于是他开始故意有意识地当着紫儿的面和班里一些漂亮的女生玩。紫儿不生气,紫儿依然羞羞地不说话。紫儿的手很巧,紫儿从小就能绣那种很精致的荷包。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文青水提着书包和班里的几个同学刚走到村口,就被紫儿叫住了。“文青水,”紫儿叫。她穿着白裙子站得远远的,那时正好有风,轻轻把紫儿的白裙子掀起来。文青水愣了愣,他想紫儿不是不和我好了吗?但是他仍然走过去,并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什么事吗?钟紫同学。”紫儿不说话,紫儿只是往文青水手里塞了一样什么东西就红着脸跑开了。文青水站在村口的阳光下,身旁的小河唱着一首永不懈怠的歌,他看见紫儿像一片彩霞一样从视野里飘得远远的。那时候,少年的文青水突然真切地知道了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叫做青春。
文青水捏着那件东西并且打开它。那是一个绣有两只自由游曳的水鸟的浅绿色荷包,小巧而精致,并且还有花香的味道。在它的两面,都用红色的细线轻轻绣上了一行小字:我是你媳妇。这几个字让文青水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回响,傍晚的阳光用它随便的方式罩在一个少年的身上,文青水感到心里的温暖已经超过了阳光本身。
再后来他们就上了高中。那是全县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离家很远,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才能抵达。但紫儿的外婆就住在离县中不远的农村。于是这对在双方父母眼里和他们心里将来都是“准夫妻”的少年,住到了外婆家。
文青水跟着紫儿叫外婆,而且叫得随便又自然,一点都没有腼腆和害羞的成分。外婆家里的房子很宽。外婆家的房子是瓦房,顶上镶了玻璃瓦和开着乡村特有的木格小窗,明亮而宽敞。他们一个住在东边的屋子,一个住在西边的屋子,而做作业都在堂屋里,因为堂屋的灯更大更亮些。那时电视还没大规模进入农村,到了晚上,一切寂静无声,只有灯光亮开来,照出两个少年勤奋学习的模样。那会儿他们都十七岁了,在一年又一年的春风里,他们像花又红了第十七次。紫儿已经出落得像一束白木铃一样动人,她总是笑得像水一样清亮逼人。晚上的时候,他们写作业或者温习功课,文青水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在紫儿身上蚊子一样地盯,盯得紫儿的脸一阵阵地红。“看啥看。”紫儿把头埋得很低,慌张地看着书本。文青水的目光开始像梦一样飘起来。“你是我媳妇,”他说。紫儿就更加娇羞地不说话了,她胡乱地翻着课本,样子显得很羞涩。
外婆家的房子前边和后边都是肥肥的土壤和一望无际的庄稼。文青水和紫儿每天都要经过它们好几次,早晨的时候,他们踩着单车在新鲜的空气中沾着露水往前行驶,晚上的时候,平原上夕照壮观,彩霞绚烂,他们踩着单车往外婆家不紧不慢地回,阳光就像纤夫一样拉出来两个亲密的剪影。平原总是有风,那种若有若无的风,紫儿的头发常常会在风中一点点地飘起来,并随着单车的行驶一直保持着那种飘动的姿式。文青水在紫儿的旁边踩着单车,他可以清楚地闻到紫儿头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皂角香气,他还可以清楚地看到紫儿美丽的脸颊上沾着一点点阳光,有时候还会有几只蝴蝶扇动着斑斓的翅膀,高低起伏地在紫儿的单车前边引路……很多年后,每当文青水想到那个长得山青水秀的少女,这些场面就会放电影一样地活起来,在他的泪光中熠熠生辉。
文青水至今都还记得那座倚山傍水的县中校园。校园里有绿色的草,还有紫儿的白裙子。紫儿总喜欢坐在阳光下的绿草地上百~万\小!说,她老爱穿白色的衣裙或者外套,一头瀑布样的黑发从右肩直直地垂下来,模样文静而甜美,像一茬正在长高的青嫩的稻秧……
后来文青水在回忆中泪流满面地写下了这样几句朴素的诗:她坐在绿色的草地上她坐在梦想里看见她走过家乡的平原实在是一种幸福。
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平原一如既往地有些热。晚上的时候,文青水总是和紫儿一人拿张凉席睡在门前的小院内。由于刚刚结束期末考试,他们对即将拿到的成绩单抱有浓厚的兴趣。再过几天,拿到成绩单,就可以回乡下去过暑假了。他们对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都很有信心,两个人躺在院内兴高采烈地猜测自己的考分。夜慢慢地深起来,他们的谈兴仍然很浓。再后来他们就不再说,都睁着眼睛望着天空。
夏夜的天空蓝得赏心悦目,星星像一盏盏灯挂在那里。月亮的光芒下,两个少男少女抬头望天,心里幻想自己即将拿到的红花一样的成绩单。四周很静,隐约可以听见屋里外婆的鼾声。蟋蟀也在低低地唱,声音一长一短的,像流行歌曲的一个个音符。
文青水和紫儿各自躺着的凉席中间隔着一条小小的通道。他们可以相互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在凉席周围,燃着四五支蚊香,那蚊香是乡间工厂生产的,比较粗糙,燃烧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巫术的说不出来的气味。他们的眼睛一开始是望着天空深处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就相互对视到了一起。紫儿依然穿了一条白裙,裙子的下摆有些短,露出来白白的飘满肉色的小腿。她的胸口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毛巾,过路的风轻轻地掀起她裙子的一角,像湖水被吹出皱纹。文青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紫儿的小腿上,紫儿的小腿像一节胖藕一样裸露着,有着优美的形状和肥肥的弧线,文青水的心像被雷击一般微微地动了动,借着闪动的月光,他还清楚地看见紫儿的胸部像气球一样胀起来,随着紫儿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波动着,像河边的浪花。
而紫儿的目光却月色一样谦逊,她对视着文青水的眼睛,她看见文青水的眼睛里有一种这之前从没有过的飘满腥味的麦芒。这时候,文青水感到自己内心不知为什么就出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躁热,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或抚摸紫儿小腿的想法,他想紫儿的小腿实在是太美妙了。带着这种想法他就从自己躺的凉席上爬起来走到了紫儿的凉席上,可是他并没有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去亲近紫儿的小腿,而是把自己的身体提起来放在了紫儿的身上。紫儿被文青水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感到一个发热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嘴唇被对方紧紧地捉住了……
天空下,月光一如既往地闪亮,四周静谧而祥和,只有蟋蟀像一支单一的乐队在重复演奏着一支古老的曲子。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文青水醒来的时候看见紫儿坐在凉席上,阳光已经升起来,但眼睛所能看见的尽头好像有一层雾在飘。紫儿坐在凉席上,微闭着双眼。
“你怎么了?”文青水揉着眼睛问。“我听见它在长,”紫儿说。
文青水没弄清楚她在说什么,他就诧异地又问:“什么?”
“麦苗。我听见它在长。”紫儿说。她的眼睛仍然闭着,脸上的笑容却在跳舞,那一刻,在文青水的眼里,美丽的紫儿突然具有了智慧的神秘。
那件事情发生后,起初他们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后来就消除了。“我是他媳妇哩,”紫儿想。“她是我媳妇哩,”文青水想。然后他们就继续读书,继续准备着大学梦,同时也偶尔会复习一遍那件事。这样他们就很快地走到了第二年阳光白得如玻璃一样的夏天。
那个夏天发展到了高峰的时候,文青水和紫儿在七月的一场大学遭遇战中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把自己打进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那几天,村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父母都像过节一样高兴。
一个村子同时出了两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娃娃亲,这在家乡是绝无仅有的事。但是村东头的老瞎子徐凯却老是摇头。徐凯说风水太旺不是好事,还说什么双雁不南飞,必将折一翼。老瞎子徐凯的话许多人都听见了,但村里民风淳朴,谁也不信他的话,有人就骂他是乌鸦。文青水和紫儿当然也不相信。“瞎子缺德,”文青水恨恨地说。
可是一夜之间,村里的竹子居然全开了花。
瞎子徐凯拄着拐杖:“双雁不南飞,必将折一翼,瞧,竹子开花了哩。”他站在开满花的竹林,破旧的衣衫随风乱飘,他的声音有些阴阴的,非常恐怖,他说:“出门遭凶免双腿。”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气坏了,有一天他们就把瞎子徐凯从屋子里拉出来扔在阳光下狠狠地揍了一顿,把他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但是谁也没想到紫儿居然会被这家伙不吉利的话言中了。
紫儿出事的那天中午天空有很亮的云。那天一大早紫儿就和他爹钟叔进城里去了。可到了黄昏只有钟叔一个人回来。钟叔回来的时候文青水正和几个村里的后生坐在村头的河边钓鱼,他的头上,太阳已收缩了光芒,有几朵乌云飘过来。
文青水老远就看见钟叔在乌云的阴影里跌跌撞撞地跑。“叔,出啥事了?”文青水叫。“紫儿被车撞坏了……”钟叔的声音嘶哑着。
文青水吓了一跳,扔下鱼竿就迎着钟叔跑,不知是因为他坐得太久而突然启动造成大脑缺氧或者其他什么,他没有跑出几步脚就软了,眼前一黑,整个人木头般栽在了地上。
紫儿出事的时候是正午,那时她和他爹一前一后走在县城的公路上,一辆货车在亮得刺目的阳光下呼啸着奔过来。车轮碾着马路,像一块巨大的铁发出狂乱的呼喊……
走在前面的钟叔在突然之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他回过头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地响起来,然后他看见美丽的女儿像一朵鲜红的桃花飘落在有血的尘埃中。
紫儿出事的那天晚上,钟叔是回家来取日用品的。他打算第二天再赶到县医院去,因为夜里没有班车。但是文青水坚决要连夜步行到县医院,两家的亲人谁也拗不过他。
文青水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他出门的时候悄悄用报纸裹住一把菜刀揣在怀里,然后和钟叔顶着夏天的月光步行着走到了县医院。一路上,文青水一言不发,他只是紧紧地捏着怀里的刀走得像暴雨一样迅速,泪水在夜风中被吹干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县里,天已经亮了。文青水发疯似地扑进医院,他看见紫儿躺在白色墙壁的病房里,脸白如纸地昏迷着,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除了头部而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全被白纸一样的床单罩着。而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也紧紧地合上了,只有几根长长的睫毛还有几丝青草一样的生气。外婆一脸泪水地坐在病床边。“水儿……”外婆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她神色灰暗,老人家守了外孙女整整一个夜晚,心也碎了一个夜晚。文青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外婆脸上的郁黯在加深着一个老人来自内心深处的哀歌。文青水没有和外婆说话,他茫然地抿着嘴唇,身体像遭遇碰撞一样突然出现了强烈的颤栗。上午的时候,村里的一些亲朋好友也匆匆赶来。
在主治医生办公室,当那个穿得像死亡天使一样的白衣大夫告诉文青水他们,紫儿从此将失去双腿的时候,文青水脚一软,就给医生跪下了:“求求你,救救她,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医生像石头一样冰凉地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这时亲友们全嚷起来:“谁是司机,把那剁了……”
文青水铁青着消瘦的脸,在亲友们的怒吼声中暗暗捏了捏怀里用报纸裹住的菜刀。亲友们的怒吼像歌声连成一片,文青水一脸的无措,但眼里却长久保持着火枪一样的光。
司机是下午和他们单位上的领导一起赶来的。当时文青水从紫儿出事到现在没有进过一粒米,除了流泪他一直守在紫儿的病房不说话。外婆急得直哭:“水儿,你别吓外婆,你倒是说句话……水儿,外婆求你,吃点东西吧。”外婆的声音无助而低弱,如同一只苍老的鸟在风雨中一声一声地叫。文青水还是不说话,他笔直地站在紫儿的病床前,像一枚冰凉的钉子。
司机走到病房外面走廊的时候,几个年轻一点的亲友就准备去揍他,但都被医生劝住了。
这时候,文青水突然从病房里冲了出来,手里高举着一把菜刀。
菜刀锋利而锃亮,暗藏了一切可能的杀机。
病房外的人此时都清楚地看见一张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脸。“我剁了你!”文青水狂叫着像一匹猎豹般地扑了过去。司机吓得转身就跑,他的速度快得像一只逃命的兔子,但文青水的菜刀比兔子更快,它闪电般追上了司机并且一刀砍在了他的后背上。司机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文青水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准备剁下对方的一条腿,结果被父亲和钟叔抱住了。他拼命地挣扎,嘴里疯狂地叫着:“我要剁了他,我要剁了他……”
紫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出事后的第四天,她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脸色苍白的文青水。“我怎么了,水儿哥。”紫儿虚弱得像雪中的小鸟,她在说话的同时还突然发现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已经永远没有了。文青水几乎不给紫儿想象的空间,他一把搂住病床上的紫儿,“好紫儿,你是我媳妇,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媳妇……”文青水哽咽着说,脸上的泪水像一场秋雨连绵不断。
但最终紫儿还是没有做成文青水的媳妇。不是文青水不同意,而是紫儿不同意。那时文青水已经打算不念大学了,他要伺候紫儿一辈子。父亲也同意了,父亲拍了拍文青水的肩膀,语气里带着骄傲和忧伤:“爹的好儿子,有骨气。”
但紫儿和她的父母坚决反对。紫儿不愿拖累文青水。她说文青水如果不去念大学她唯一能够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吃安眠药,紫儿这样说的时候泪流满面而又一脸坚毅。
就在紫儿说那些话的晚上,文青水提着刀满村寻找瞎子徐凯,他要剁了徐凯的那张乌鸦嘴。但瞎子却早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郑纤是文青水踏进大学后第一个知道紫儿故事的人。失败爱情的回忆对于一个人来说往往是痛苦的,文青水在叙述紫儿故事的过程中声音常常被泪水隔断。他在抽泣中时断时续地讲述着过去,回忆带给他的苦难就像一条鱼拿着刀子剥掉自己的鳞片。郑纤默默地听着。文青水讲完紫儿的故事,接着又开始讲唐儿。他就像一个隐居多年的诗人突然在一个夜晚找到了知音,他需要倾诉,他需要听众。
郑纤呆呆地看着文青水,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外表文弱的年轻人居然会隐藏着这么多坎坷的感情经历,但文青水的泪水和他叙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诚的痛苦却又无法令人置疑。
文青水讲完这些,心里突然平静了不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屎胀了的人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寻找后终于找到了厕所并在厕所里解决完所有的问题走了出来。也就是说,讲完两个女孩的故事,文青水感到了近日来少有的轻松。
“你很像紫儿。”文青水看了看郑纤,突然说了一句话。
郑纤的心微微一动,但随即又风平浪静。她明白自己和文青水之间的位置,同时她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告别这幢小房子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文青水。
夜晚已经在一个叙述者的叙述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滑走。窗外,一轮红日炭火一样新鲜地升起来。“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郑纤看着窗外的朝阳,心里产生了一种对未来的美好设想。而文青水的目光随意地落在窗台上,有着几分失措和茫然。
窗台上,那串挂了很久的风铃像紫色的水晶,在晨风里轻轻撞动,声音悠远而又轻脆。“丁当……丁当……”
第七章青春的花开花谢
爱情像风筝
我跨进大学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心情长久地保持着激动,但是这种激动决不是因为我终于可以佩戴着发亮的校徽意气风发地走在城的大街小巷,而是因为我所就读的城大学有着多得令人惊异的女孩子,要命的是她们都漂亮而青春,像多而灿烂的甜美草根等待着有人去把她们吃光。城大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大学,而且它在国内还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这所大学的学生就来自了五湖四海。她们从祖国的各个省被火车送到这里,像一千朵优秀的鲜花被扎成一束。
那一年的女生很漂亮,每次回忆花开花谢的大学生活我就会首先说出这句话。这句话的意义是:谁都不会对美丽无动于衷。
那一年,我所就读的中文系,所有的男生都很骄傲,因为我们系里的女生总是又多又绚丽。
女生的人数超过了男生的三倍,和我一样是凭着文学特长免试录取的章直就感叹不已,他评价说这是阴盛阳衰。我就立刻引经据典地骂了他一顿,然后我总结说:男生少才显得出来是“宝”。那些女生来自各个不同的省份,她们像一大群方言不同的鸟儿,漂亮地集合在一起。又像一大群让人惊艳的天鹅,停泊在城大学的校园,让所有的男生都认为城大学只有春天而没有其它季节。
我和章直常常在黄昏的时候趴在绚丽的窗口往下望。我们住在男生宿舍的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