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丈夫,你怕我!」
下一瞬间,我已经被高高地提起,脚尖踩不到地。
喉部因为襟口被揪住而呼吸不顺。我呛咳起来。「咳咳、阿生……咳、我不能呼吸了……」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他的身体将我钉死在墙壁上。葧起的下体隔着衣料抵着我的小腹。「苏西……苏西……你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对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绝望。我因为缺氧开始晕眩,无法控制地,眼泪流了下来。
「你哭,为什么?」他伸出手指抚着我的泪。突然间,他再度爆发。「你同情我是不是?你在嘲笑我!」
他将我狠狠地捧在地下。我胸骨一阵疼痛。他从我背后扑压下来,我还来不及挣开,双手便被反剪住。他在撕我的衣服,无论我如何叫喊都不停下来。
我开始感到一股令我心神俱乱的恐惧,这回是为我自己。
压在我背后的这男人不是我熟识的那个人,他要伤害我,他也正在伤害我。
长裤突然被粗鲁地扯下,我惊骇地大叫,一个重重的巴掌甩了下来,脸颊立刻又麻又烫。我尝到了血的味道。我的血……
晕眩中,我仿佛听见他像一匹受伤的野兽那样地嘶叫:「你伤害我,你伤害我!」
我全无准备,在他强行进入的那一刻,身体仿佛被利刀刺穿。
黑暗侵灭我的意识,我昏了过去。
第3章
3 即使过了很多年,偶然想起……
事后,他抱着我哭,酒也醒了。
「苏西,原谅我、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杰生也许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我却记得非常清楚。
那么多的黑暗、那么多的恐惧。伤害、暴力……
我颤抖着,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有记忆以来,我不曾这么害怕过,觉得好无助,心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此刻后悔懊恼的他又是我所认识、所爱的那个男人。
我没有办法责怪他,只好抱着他一起痛哭失声。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谁来……谁来出口诉我呀……
那件事以后,我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没出门。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们两个都比较稳定了,也都下意识地避免再谈起那一夜,仿佛不去回想、不去谈,伤口会痊愈得比较快。
那是一件令我们两人都尴尬的事。
日子似乎回到事情还没发生以前的那段时候。
杰生要画画,我把画室留给他,自己则出门到淡水摆摊。
这笔收入对我们非常重要,美术教室那里的收入微薄,似颜绘的收入比固定薪津来得多,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把似颜绘拿来当全职。
「老师,我坐得腰好酸,画好了没呀?」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我面前,身体坐不住地扭来扭去。
我回过神来,惊觉我已经让客人坐在椅子上超过三十分钟了!
我没专心。「对不起,就快好了。」命令自己集中心神,捕捉住女孩睑上的特征,彩笔飞快地绘出几道线条。
十分钟后,我把成品交出。
已满头大汗。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状况连连,而且一直无法专心,握笔的手也抖得厉害。
一股莫名的沮丧笼罩在我身上,我丢开画笔,将冰冷的脸颊埋进同样冰冷的双手掌心中。
肩膀上突来的一个碰触令我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乒乒乓乓——
画架被我撞倒,椅子在被膝盖碰倒后,接连把我绊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瞪大着眼,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男人。
啊,是他。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张睑。
不太确定我的眼睛里是否写着「惊吓」两字,否则他为何满脸关切地看着我?
他递出长臂拉我站起。「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帮助站稳脚步,然后弯腰拍去沾在身上的灰尘。
他帮着我把画架和椅子扶起来,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
我转过头去:「有什么事吗?」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你很久没到这里来,是生病了吗?」
「啊……没有。」我摇摇头,下意识地避开他探询的眼睛。
我和杰生之间的事尽管令我烦恼,却也不适宜让外人知晓。更何况我根本谈不上认识这个人。他对来我说,很陌生。
我在摊位旁站了一会儿,发现他似乎没有离去的打算。
我看向他。「嗯……还有事吗?」
他看着我,似乎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忽尔,他摇头轻笑、那抹笑,显得有些无奈,而除了无奈以外,好像又还有我不明白的一些什么。
我可以轻易掌握住一个人睑部的线条和表情变化,却无法窥透一个人的心。
这个男人有着不为人知的烦恼。
我背靠着红砖墙,仰起头看着冬天灰蒙蒙的天空,轻声地说:「会过去的,最坏的情况总会过去。」
我确信他听见了。因为他的眼神这么问:是吗?最坏的情况真的会过去吗?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也许两个人之间,比较需要安慰的那个人是我。我也希望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我不敢想像如果事情愈来愈糟……
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挡住生命里的狂风暴雨。
「你……幸福吗?」
喔,是的。是的。是的。
男人不知道何时离去了。
当我回过神向四周张望时,没有一个背影有他一半的萧索。
他真问了我幸不幸福,而我又回答了他吗?
突然间,我不确定了。
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我似乎还没听他说明白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只是凑巧路过,纯粹关怀一个时常遇见的陌生人吗?
应该是吧。不然还会是什么?
就当我以为杰生再也不会在酒醉后对我动粗之际,他让我知道我错了。
错得离谱。
他眼中写着我所陌生的憎恨,我畏惧。
我们之间掀起一场风暴。
我无法预期杰生什么时候和颜悦色,又,什么时候会残酷地对待我。
我总是逃,一边逃一边绝望。
然后又很不争气地在风暴过后,面对清醒后的杰生涕泪久久地请求原谅时,带着希望原谅他。
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我难过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总是说「好。」但带给我希望后又践踏了它。
他开始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叫我离他远一点。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在破碎。
天气渐渐回春,我的心却愈来愈冷。
许久没到淡水摆摊,摊子才摆好,那个男人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睽违的笑:「好几天没见到你,好吗?」
他说:「我天天都会经过这条路,改变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经准备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个资格。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近三个月来,我出现在这里的次数少的可以用手指数出。家里需要钱,我又为了某个原因无法到美术教室上课,早已辞了那个工作。
三个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发誓海枯石烂,我是不会再相信的。
以前杰生总是很不情愿地开口问我要钱,所以我总是将钞票放在抽屉里,以免让他觉得尴尬。可现在他不但直接开口跟我要钱,而且还花得很凶,每回我问他钱都花哪儿去了,他就说我市侩爱计较。
他变得阴阳怪气,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觉得再待在屋子里会让我疯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头根本没什么游客,我还是带着画具冲出了门。
我需要喘口气。
然而一定出屋门,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却捕捉住我,教我逃脱不及。
「你近来很常出神,有烦恼吗?」
他的声音召回我远飞的心思。我摇摇头:「不,没有。」
「你看起来比前阵子瘦了些,别说你在减肥,你已经没有什么肉可以减了。」
我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地说:「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问法很体贴,不像我们那栋公寓的邻居看见我时不是问我:「饿了几天?」就是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关切浓。令我不禁怀疑当那些令人心碎的夜里,隔着几面墙,他们听见了些什么?又揣测出了什么?
下意识地,我拉了拉长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睑上的粉可以盖住瘀伤。
他凝神看着我,突然他伸出手,碰触我。「你嘴角这里怎么了?」
他的碰触让我疼痛地瑟缩了下,手臂下意识地格开他。在此同时却又因为碰到了受伤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气。
他的动作快得令我反应不及。我的双腕被他捉在手里,袖子被往后推。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我们都受到惊吓地瞪着我两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伤看起来有这么可怕!
这回我的反应比他快。我挣开手,将袖子拉回来仔细覆住。
「怎么受伤的?」
我很慌张。「我骑车,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确定什么,又伸手过来。
我连忙避开。「不要随便碰我。」我瞪着他,假装生气地说:「你不晓得我们女人最爱美了吗?那么丑的瘀青怎么可以让你看。」
他放下手臂,仿佛要把双手贴在自己身上很困难。「对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别再动手动脚就好。」我心肠就是硬不起来,这是我的致命伤。
久久,他问:「很痛吗?」
「什么?」
「手很痛吗?」
「……」我的心可能比较痛。
「算了。」他突然转头离去。
简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么算了?」
他转过头。「我本来想请你帮我画张画,现在……改天吧,等你伤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来很严重,你有去看医生吗?推拿一下可能会比较好,今天别画了,回家去吧。」
我……说不出话来。他走了。
我也没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处,明知这种非假日客人总是零零散散,没事做,时间会过得很慢,然而总是比待在家里好。
家里的时间仿佛是不会流动的。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家里失去了时间性。我的钟,停滞下来。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当我无法确定回到家以后所要面对的那个男人是爱人,还是会伤害我的人时,我不敢。
这段期间,我时常在黑夜里从恶梦中醒来。
我一直在考虑该不该离开杰生的事。
我不是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么痛苦。
每当他对我拳打脚踢时,眼神时而哀伤,时而狂乱。
我们似乎在毁灭对方。
以不同的方式。
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会走到这种地步?
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
不不不……
还是我不再爱他了?
不。
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有一种爱是爱得愈深,伤害也会随之愈深。
那么我应该走,走得远远的。不去刺伤他,也保护我自己。
如果我说,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杰生会变成以前那个开朗的他的话,会不会有点傻气?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深夜里。没有回家——还没有。
我还在酝酿回家的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街上游荡过。夜里的城,街道上灯光闪烁。诱惑、炫目、危险,我却找不到心情来欣赏或者产生其它感觉。
离开淡水小街后,我搭上了捷运,却在中途下车,并从那个时候沿着街道走,直到现在。
几点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坏了。不过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从一开始的很多,渐渐地愈来愈少。
附近已经没有多少同伴。
脚很酸。
迷路了。觉得这个居住了数年的城市突然变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动了。我只能坚持到这里吗?我最远最远就只能走到这个地步,到此为止了,是不是?
我把画具往地上一掼,颓然地坐了下来。没多久,整个躺平。人行道的红砖板冰冰凉凉。
累得就快睡着。肚子饿得咕噜乱叫。听觉却比平常灵敏十倍不止。
我听见附近老旧的注宅,窗口传出婴儿的哭声,有人在吼叫。
不知谁家的闹钟扰人眠地响。
大马路上,摩托车呼啸而过,有警笛声,还有救护车令人心神俱乱的声音。我很怕那种声音,每回听到,心律就会跟着不整,觉得死亡的距离一瞬间被拉得好近。
时常担心有一天我会躺着被人搬上救护车去。那会有多无助啊。
天气仍然很冷。
衣服挡不住空气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来双臂环住自己,直到再也无法忽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家伙,我回头问:「你还要跟着我跟多久?」
他穿着长大衣站在我身后三尺处,整个人几乎融入夜色中。从我离开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但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彷佛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你看起来很不对劲,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关心我。多么好心。「我还不想回去。」
他走了过来,伸手拉我起来。「那么我请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苏西,」他轻声唤我。「叫我穆特兰。」
穆特兰背起我的画具,像一头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后,任他带着走。
他带我去一家酒馆。座落在一处不显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弯蓝色的下弦月,在夜色里发着萤蓝色的光。没有中文店名,我叫这里——蓝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门口时,一个把头发往后梳、把过长的部份绑成一束的男人刚刚把店门关上。他看起来大约有四十岁。
看见穆特兰,男人一脸讶异地道:「老板?很晚了,大伙儿刚刚回去了,今天轮到我锁门……」
「我知道。」穆特兰说:「我有钥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见我,好奇地投来打量的视线。接着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是她……」
穆特兰重新打开那扇雾面强化玻璃门,一脸讶异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说:「别瞎猜。」然后把我带进酒馆里,重新打开空调。
男人跟在后头进来,在穆特兰开空调的时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来,差点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会这么神经质的。这男人没有恶意,我知道,然而当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时,我还是吃了惊。
「嗨,我是杰克,这里的酒保,你叫什么名字?」
点点头,我站开一步。「苏西。」
「你……」语气倏地一变,「你结婚了?」瞪着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个这么问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结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视线找到正走向吧台后边打开小灯的穆特兰,似有无限欷吁:「原来如此……」
我蹙起眉。这句话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口头禅吗?「如此什么?」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头顶上的灯突然亮了。驱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个酒吧的格局和布置。这只是一间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个小舞台。紧邻着舞台的是一个l形的吧台,所有的布置都是原木和石头。
「随便找个地方坐。」穆特兰说。
我左右看看,选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椅。
沙发很软,一坐就几乎整个人陷下去。柔软度跟麻薯有得拼。
见杰克亦步亦趋跟在我身边,穆特兰叫住他:「你该回家了。」语气很淡,却很坚持。
被点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跨步往外走,临去时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嗯,苏西……交个明友,有空多来店里坐坐。」
啊……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杰克已经离开了。
一盘热过的三明治散发着香气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这……我以为你要请我喝酒?」
他递了一个酱碟过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胃,你没吃晚餐。」
墙上老式吊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突然,我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地脱轨跟不恰当。
这么深的夜,我没有回家,陌生的酒馆里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我慌张起来,挣扎着从软软的沙发里站起。「我、我该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一推,我便重新陷进软沙发里。
我双手乱挥,害怕的情绪攫住我,当他再度试着捉住我时——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苏西?!」
「啊啊啊——」
「苏西!」
我感觉我被一个庞大的身体压住,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吞噬掉我。终于我溺毙了,挫败又畏惧,抖声哀求:「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苏西……」
不知怎地我又恢复过来,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压着我,他只是捉住我乱挥的双手,力道很轻很轻。
刚刚那错觉是怎么回事?我疯了吗?
我瞪大眼,惊惶地看着他。「我要回家了。」
使尽力气推开他,我狼狈地从沙发上滚下来,抹着脸,头也不回地奔出「蓝色月亮」酒馆。
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追在我身后,因为我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回头。
直到跑回家里,找不到钥匙开门,才想到我的东西都还搁在「蓝月」。
我不敢按铃,只好靠着门滑坐而下,为眼前解不开的结无声地啜泣。
第4章
4 伤痕还是在那边,熟悉的地方
迟归的那一晚,杰生根本也没回家,不知道醉倒在哪里?
天亮后,在管理员异样的眼光中借了备份钥匙,我回到家中,花了很久的时间洗澡。
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身上很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搓到发红的皮肤让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看起来更加沭目惊心。
我被自己的身体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只好躲进棉被里,颤抖着强迫自己睡觉。
过了好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回到那家酒馆。
那天发了狂奔跑回家,根本没有记路。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凭藉印象,不确定地摸索着,终于在第十二次走错路后误打误撞,一头撞进了一条小街。那扇雾玻璃门就在眼前,蓝色弦月失去了光,现在是下午三点钟。
我在外头犹豫了好久,勇气随着额上的汗一点一滴地蒸发。
隔着雾玻璃,根本看不见里头的情况。酒馆外也没有任何告示牌标明营业时间,不知道这个时候里头有些什么人。或者根本没人,而我却在外头穷紧张?
趁着勇气还没消失殆尽,我伸手推门——
门锁着?
再推一次,玻璃门缓缓动了,刚刚大概没使够劲。
一道午后阳光跟着我从推开的小门缝中成锐角形照射进去,在石地板上泼出一道光,我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眼睛还无法适应店中的黑暗。
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不明物体从我分开站立的双腿间飞窜而过,「啊——」我惊骇地尖叫出声。
「别怕,只是只猫。」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那毛茸茸的生物在我腿间窜来窜去,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声音的主人拉下我抱在头上的双手,僵硬地拍抚着我,同时又转身娇叱:「咪宝!安份点。」
惊吓过后,我睁开眼睛,这时瞳孔已经较能适应黑暗了。但酒馆内还是很暗,一双闪着金绿色光辉的猫眼石嵌在黑幕中。
只是只猫。
我终于能够消化这句话。同时为自己的易受惊吓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那清脆的声音属于一个大约矮我一个头的短发少女,没开灯的情况下,我只能隐约看出她肤色的雪白。
几乎也是同时,我才意识到,酒馆里还有其他人。
这时有人去开了灯,灯光乍现,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地眯了一下。
白肤少女吐吐舌,「啊,见光死。」她抱起那只吓了我一大跳的长毛猫,两张脸,一人一猫,恍惚间看起来竟然十分神似,像极了北欧森林里的妖精。
「嗨,它是咪宝,它很温驯,你不用怕。」
我傻傻地点点头。
少女又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在开派对,一起玩吧。」
她拉着尚在怔愣中的我往角落围着一群人的桌子走去。嵌在墙壁里的壁炉里没有火。
她那样顺理成章,仿佛我的出现极为寻常。她甚至没问我的名,没问我所为何来,只是邀我加入他们。
空气里飘着奇异的香味,我被蛊惑了。
灯光又被关掉,我被挤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围坐成一圈,互相撞着膝盖。
小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簇火苗似熄不熄、将灭不灭。小小灯芯拼命地吸着盘里的油,拼命地燃烧。
闪闪灭灭的火光在四周人的脸上映照出阴影。三女两男,咪宝坐在少女膝上。
「现在,」一个沙哑的女声说:「把你们的手交叠起来放在火苗上。」
还来不及反应,我的双手便夹在一堆手掌心里,变成夹心馅。
「靠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感觉到火苗的热,却又不至于烫得无法忍受,找到那个点,然后就停在那里。
「慢……慢……再慢,是了,就是那里,现在集中精神,感觉你的意识飘浮起来。」
也许是那沙哑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的气氛太过诡异,我觉得我好像闯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中,在那里,有一片彩色的烟雾。我的意识随着空气里的不知名香味放松了,而后又恍惚起来。
直觉告诉我,那烟雾后躲藏着某种美好的东西等着我去发现,于是我走进那片美丽的烟雾中。
我愈走愈远,愈进愈深。
雾气渐渐变得稀薄,一池银白色的湖水出现在一座森林深处;月光洒满大地,那里空气稀薄,却令人感觉无比宁静。
一切都很对,唯一不对的是……没有人烟?
「里面在搞什么鬼!」
一个如洪钟的声音突然介入,打破了宁静。
紧接着灯光被打开,每个人都几乎张不开眼睛,甚至有几个人还失神失神。
意识,仿佛被硬生生地抽离身体,还连连震荡了好几层。
「啊,见光死。」那抱猫少女哀号一声。
两个男孩中的一个跳起来时差点撞倒了油灯,兵荒马乱。
在明亮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孔都印进了我圆睁的眼中——
那引导着仪式、声音沙哑的女人穿着一袭神秘的黑纱和一条波西米亚裙,如拉丁人般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眼尾画着两条上扬的眼线,一张唇搽着艳红唇膏,既神秘又妩媚。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嗯,勉强臆测,二十五到四十之间。
而那抱猫少女一双杏仁眼则活似嵌在雪地上的黑玉。我没看过那么无瑕的肌肤,她五官细致,不施粉即唇红齿白,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
另外一名女孩年长些,二十左右,外型偏中性,一条又长又直的马尾高高束在脑后,身材修长。
两个男孩之中差点撞倒油灯的那个有着一脸好笑容。剪了一头时尚的日本男星发型,略长,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小虎牙。估计不到二十岁。
另外一个男孩则应该有二十三、四岁,短发,染成金棕色,右耳上戴着一只金环,卷起衣袖的手腕上晶晶亮亮,赫然是一只劳力士表。
四个年轻男女都穿着黑衬衫黑长裤,腰间系着一条有口袋的黑围裙。
那虎牙男孩没好气地道:「杰克,你吓人啊!」
吓!听到这名字,我僵得不敢转过身,头垂得好低好低。
杰克嗅了嗅:「瑟琳娜,你这是什么香?怎么味道这么怪?」
黑纱女人勾起唇。
马尾女孩抢着解释:「我们在玩催眠游戏啦。」
猫少女说:「瑟琳娜正在用她的精神力引导我们进入自己的潜意识世界哦。」
催眠?难道刚刚我看到的那景象是我自己的内心世界?
「哦,是吗?那你们有谁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啦?」杰克环抱起胸。
「我、我看到了。」虎牙男孩举手承认。
大伙一致转向他。
他神秘地说:「我看到了一只虎斑猫。」
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瞥向被抱在手臂上的咪宝。它身上的纹路正是咖啡色的虎斑。
「切。」很严重的嘘声。
虎牙男孩急着澄清道:「不是啦,不是看到咪宝,是看到咪宝打破了一整篮的杯子。」
「切。」其他人又嘘他。「原来你这么不想洗杯子。作梦!」
虎牙男孩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就是咩,所以那一定是我内心世界的显影喽!谁都嘛知道我想跟杰克学几手啊,光教我洗杯子是浪费人才。」
瑟琳娜呵呵笑出声。「傻瓜,只有傻瓜才信我那一套。」
傻瓜?仿佛被泼了盆冷水,我头发冷。
杰克哼笑一声。「听见了吧,晚上杯子摔破一个,就罚你再乡洗一个礼拜。」
大伙大笑出声。
后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被取笑的男孩叫作一民。抱猫的少女是朵夏,而朵夏那只虎斑猫咪宝是一只挪威森林猫。马尾巴女孩叫小季。戴劳力上的男孩一个单名,叫维。正确的年龄则分别是23、16、5、21、18多一个数字?不,咪宝五岁。
瑟琳娜是占卜师,年龄成谜。再加上一个杰克,他们全是无意间逗留在这座伤心酒馆的忧伤魂魄,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一、二、三、四、五——」杰克点起了人头。「一、二、三、四、五、六?怪哉,难怪我从刚刚就觉得多了一个人,那个谁谁谁,从哪混进来的?」
我闷不作声。直到身边的人推了我一下。
「朋友,介绍一下自己吧。」
左边推我一下,右边又撞过来一记,一下子我被就推挤出来。
我只得抬起头面对前几晚才见过我的杰克。
谁知我才一抬头,杰克就像见鬼了似的抖着手指:「你、你你……」
大家纳闷。「她什么她?」
我也纳闷得很,不明白为何杰克见到我会是这种反应。我只不过意外地来过这里一次,而这一次来也是为了拿回我上回遗落在这里的东西。
杰克胀红的脸突然又惨白一片,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又突然喘过来。「她、她她……」再次哽住。「她……苏西!」
「苏西?!」所有人都跟着惊喊一声,圆睁着眼瞪着我看,好像我是什么外星来客。
被看得头皮发麻,心慌慌,意乱乱,心脏不规律跳动。
下意识地,我缓缓地往后退。
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退,不料手肘碰倒了一只瓶子,那一瞬间,我瞪大着眼看着玻璃瓶以慢动作跌出桌缘,瓶里的水洒了出来。
匡当!
我肩膀为之一缩,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拔腿往外跑。
「阻止她!」不知是谁大吼。「别让她走。」
好几只手追了过来,勾到我的后背。
我吓得心脏病要发作,只管着拼命逃向门口。
门、门、门——
快,伸手拉住门把,用力拉——
厚玻璃门无预警地被推开来。
碰地一声,我已经一头撞上,整个人往后仰倒。
在失去意识前,我仿佛看见穆特兰那张奇特的睑带着讶异的眼神看着我。
不知道是谁把我抬到一张长椅上。
当我醒来的时候,只见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我看。
「你是苏西?」一个人问。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你好,苏西,我叫史一民。」
一民握了握我的手,满意地离开后,另一个就凑上来又问一次:
「苏西是你?」
如此再三反覆确认,好似他们虽然没见过我,却认识我,这情况令我十分迷惑。
头顶上一张张嘴巴吸走了所有的新鲜空气,就在我濒临窒息的时候,总算有个污心人来清场了。
穆特兰来到我面前,蹲下身好让我不必仰头看他。
「好些没有?」他换掉敷在我额头上的冰袋。
如果我是一只鸟,经过刚刚那一撞,我早已脑死了。
「很冰。」我推开他换上来的冰块。
他略迟疑,然后放下手中的冰,从一个小罐子里挖出白色的膏药,轻轻敷在我肿起来的额头上。
我抗拒地转着头想避开碰触,却没成功。
额上,带着热的掌心混着沁凉的药,缓缓地揉,药力一点一滴地在发酵。
「痛吗?」
「不……嘶——痛。」
他又放轻了一点力道。
我被他的温柔吓住了,全身僵得不敢动弹。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的手突然停顿下来,厚实的掌心覆住我的额:
「那是,我的秘密。」
我愣了一愣,我并没有开口问他呀。
我有吗?
我发现,近来,我有一点不大对劲。
以前我很大胆的。现在却处处表现得像受惊小鹿,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我紧张的吃睡不安。
那一晚,杰生对我很温柔,情绪非常稳定,身上也难得没有酒味。手上的油彩刷洗得干干净净,身上飘着淡淡的松节油香。
他躺在我身边,跟我谈他的理想。
我的思绪跟着他叙述的声音飘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我想起那个时候的日子里有多么美好。我们有太多梦想,实现的虽然不多,生活却很快乐、
惬意蔓延,直到他像往常那样温柔地碰触我,我却反射性地弹开手臂。
我们都愣住了。
杰生睑上写着被拒的痛苦,我则因为感受到他的感觉加上我自己的感觉,双重痛苦令我几乎喘不过气。
那时我才警觉到我有多么无法忍受我们之间巨大的压力。
身体上的伤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内心的伤口却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抚平。
我环着手臂抱住自己,挣扎许久才抬起头,忧伤地看着我心爱的这个男人。
婚姻走到这个地步,我甚至连他温和的碰触都反应过度。
于是我知道,也许我可以一再地原谅他,但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我怕我是再无法承受了。
我不知道下一刻杰生会不会又暴力相向?他带给我的失望远多过希望,恐惧已经淹漫过那些曾经存在的美好。
我怕有一天我终究会面临绝望,那个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我们……分居好不好?」
杰生以一种我很陌生的眼神瞪着我。「你……你不能再信任我一次?」
我想、我想啊。我多想再信任这个男人一次啊。
但是再一次,真的就能找回以前的杰生吗?
我是多么地不确定啊。漫长的沉默里,有好几回我想点头再信任他一次,但是我好怕。
「阿生,我好怕……」
杰生突然用力地搂住我。「苏西,不要离开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以前这个臂弯曾经给与的承诺是我用我的信仰去换来的。如今信仰已然消失,我还能那么坚定地拥抱他吗?
白色的墙壁是空洞的。我望进那片无垠空洞里。「我们先分居一阵子,再继续下去只会波此伤书,也许我们都该冷静一下,也许……」
「拜托你,苏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正是在给我们两个人一个机会啊。如果不这么做,最后一定会绝望的。
双手捧住杰生的脸颊,我困难地说:「明天我就先搬出去。」希望这是正确的决定。
杰生不敢置信地推开我,脸上表情复杂。「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
我咬着唇,掀开棉被。「我去画室睡。」
「不必。」杰生早我一步跳下床。「既然你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好,我才该是睡画室的那个人。」
「阿生!」
回应我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仿佛关上的不只是卧房的门,还有他的心门。
我彻夜未睡,便爬下床收拾简单行李。
由于没打算与杰生分开太久,所以行李袋里只放了几件常穿的换洗衣物。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趁这个机会冷静冷静。常年不得意的沮丧几乎要击倒他了,我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也许春天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天一亮,我准备了早餐后便离开这个住了三年多的家。杰生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无声无息。
我留了两万块现金给他,手边剩余的钱也支持不了太久,但没关系,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首先要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我找到了一间月租十分便宜的小套房,付了一个月租金。
离开时,身边没多少东西,只有一套画具,一袋衣物。
我把新地址告知杰生,他表现的很冷淡。
正式分居后,我发现我会担心杰生没好好照顾自己,也关心他的近况。
与他分隔出距离,我比较能够试着继续爱他。
重新适应一个人独居,才想起我原本就相当不适合离群索居的生活。
高处不胜寒。我也缺乏艺术家特立独行的怪脾性。
我喜欢看人,喜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喜欢身处在人群里,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
有一回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身边行人来来去去,没有人回头多看我一眼,我却觉得十分安全。彼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如此需要安全感。
杰生的暴力相向剥夺了我需要的安全感,不离开,我是无法活下去的。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痊愈的时候,我回家看他,希望他也已经有办法处理自己的情绪,如果我回到家,我们可以不再互相伤害。
那一晚,我刚忙完,买了晚餐回家,打算好好跟他谈一谈。
那是我离开后第一次踏进家里,屋内混乱的情况像是经历过世界大战。我在房间里找不到他,又到画室去找。
画室的门开着,里头没人,我走了进去。
那幅我未完成的画还在画架上,用防尘布盖着。
地板上到处是一块块被撕裂的画布,有一些油墨没干全,不小心踏在上面会拈在鞋底。
我撕开几块黏在鞋底的布。
然后,我看到杰生的画。
那幅画就那么怵目惊心地展示在那里。
画面交错着黑洞般的黑、鲜血似的红、刺目的黄,以及像是呕吐物的绿。
一幅抽象油画,没有光,只有深深的、无尽的黑暗和许多混乱的情绪——连画者自己也无法控制,所以它失控了,彻彻底底地失控!
画里的情绪像发狂的野兽一般惊骇了我,一个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