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莳“嗐”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没趣,把脑袋探过来,低声说:“就为了个戏子不见了,他就打发府内长史,风风火火的上荣国府要人,硬说人家的一个公子哥儿,拐跑了这个戏子。”
这种狎玩俳优,争风吃醋的事,穆苒是全无兴致,只“戏子”一说,又触动了他的猜想,忍不住问:“戏子?可是那个蒋玉菡?”
“啊哈?”穆莳高兴的一拍茶案,盯着他兄弟俊朗刚硬的脸庞,笑得不怀好意,“你也知道?我还以为,老四你一点儿风月之事都不懂呢。”
穆苒哭笑不得,又不想助长他兄长在这方面的谈兴,只得问:“那蒋玉菡要回来了吗?”
“哪里就要得回来,再说,未必就是人家公子哥儿拐了,倒气得贾府二老爷,狠狠的揍了儿子一顿,险些儿没给打死,过了没半个月,这蒋玉菡反自己跑回来了。”
尽管穆苒不如他兄长那样,深谙官场之道,听到这里,也琢磨出点意思了,冷笑两声:“只怕这戏子根本就没丢,只是寻个藉口,要教训一下这不晓事的贾公子?”
“非也非也。”穆莳连摇头带摆手,笑的更加讳莫如深,“再怎么宠爱蒋玉菡,忠顺王能跟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计较,传出去不白叫人笑话?”
穆苒“咦”了一声,眉尖挑了起来,这下他总算明白了,兄长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其实就是表明,今天忠顺王府二管事登门,为了他妹夫的命案来求自己,跟多年前,忠顺王大张旗鼓的上贾府要人,真有异曲同工之处。
只怕为的不是表面上的某件事,某个人,而是背后更大的正主儿。
而这两件事,或直接,或曲折的,都指向了同一个“正主儿”。
想通了这一点,穆苒不禁脱口而出:“贾家?”
见兄弟孺子可教,穆莳点头赞许,但到底还没点到问题的关键,于是他又进一步点拨:“到了这一代,贾家纵然还有些势力,只怕还不入忠顺王的法眼,你再想想,要论起京里这些个王爷、国公,大人们,贾家跟谁靠的最近?”
穆苒心头凛冽,霍的望向他兄长,眼底尽是震惊之色。
穆莳满意地站起来,拍了拍穆苒的肩膀:“要不要当这个证人,到了顺天府堂上怎么说,老四你可要想仔细了。”
说着又呵呵的笑着,心情大好的踱着方步,走出花厅外去了,只留穆苒一人垂首沉思。
京中的“四王八公”之中,贾府靠的最近的,那不就是北静王府么?
穆苒绝对没有想到,时隔几年,看似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竟然都牵涉到他最要好的朋友!
按照兄长的分析,忠顺王府先前为了蒋玉菡,眼下为了薛蟠,就是为了教训贾家,同时敲山震虎,实则为了打击朝中北静王一派!
如此一来,自己要不要说话,说什么话,不啻于在朝廷两派势力间选边站了。
薛蝌回到家中,立刻和薛姨妈闭门商议。
他又奔波了半天,才得知薛蟠被拿了去,实是他打死的人也有些来头,顺天府扛不住忠顺王府的压力,也只能先将薛蟠打入大牢,以取证为名,拖延几日再审,意思是让薛家赶紧找路子转圜,这样贾雨村也好两头不得罪。
薛蝌又急急奉上两千两银子,请教了一个刑名师爷,得他的指点,将案中干系人一一买通,包括和薛蟠一道吃酒的朋友,“识君楼”的老板并伙计,一旦官府问起,只咬定对方先动的手,且当时场面混乱,谁也不曾看清是否薛蟠打死的人。
这样双方各有旁证,纵然不能就脱罪,至少也争取判个误伤。
一听扯上了忠顺王府,薛姨妈更是急得失魂落魄,又往荣国府去跟贾政夫妇讨主意,只女儿宝钗尚在新婚中,不大敢让她知道。
到了莲花庵的第一晚,正好是个晴夜,星月在天,花影当窗,风吹篁竹,送来阵阵细浪起伏般的轻响,宛如仍在馆中,黛玉听着这熟悉的声响,竟很快入眠了。
紫鹃服侍了黛玉入睡,自己并不马上睡下,而是趁着夜深人静,到院子里砍了一根竹子,截去枝叶,借着月色,就在庭中舞弄起来。
她一向是个很有危机感,紧迫感的人,虽然穿越到了这个世界,但能呆多长时间,最终还会不会穿回去,还两说呢,总不能因为做了林姑娘的大丫鬟,暂且衣食无忧,就连吃饭的本事也荒废了。
没准儿哪一天,后脑勺再被一撞,又回到二十一世纪的大上海,还得做回自己的越剧三流小配角。
再说了,不管到哪个世界,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才是最实在的事,就比如里头那位,就真让她遂心愿和贾宝玉成了亲,她有那个身体持家、生育,和老公白头到老么?
想到这里,紫鹃更是把竹竿舞得呼呼响,只是怕吵醒了黛玉,没法子吆喝几声助兴。
练了一阵子,感觉到背后隐隐出汗,紫鹃才收了手,轻手轻脚的走进黛玉房中,见她好端端的盖着被子,鼻息绵绵,睡得极稳,这才放心的回自己的房间,倒头睡觉。
翌日,紫鹃分派婆子们在院中洒扫,见黛玉走了出来,睡了一夜好觉,面颊似乎也丰润了几分,更显得娇美非常。
“姑娘要到庵里遛弯么,可要我陪你?”
“不用,我只到前院去,问候莲渡师父。”
“这就对啦,总算姑娘也懂些人情了!”
紫鹃兴奋的一拍掌,黛玉却只不解的扇着睫毛:“你说什么?”
瞧着黛玉明如秋水,一望见底的眼波,紫鹃略有些失望,不是林姑娘突然开窍,只不过是她守着礼数,碰巧而已。
不过也好,甭管出家不出家,这偌大的莲花庵,说了算的不是主持师父,而是这位前王妃娘娘,姑娘愿意跟她走近点儿,就再好不过了。
黛玉来到莲渡居住的前院,翠儿正在廊下摘花装瓶,看见黛玉来了,忙迎上去,跟她道了早又问起莲渡,翠儿忙高兴的一指走廊尽头的房间,说师父一大早就在那里抄经呢。
黛玉更加意外了,大观园中的四妹妹惜春,也颇有向佛之心,但也只在家清修,也没有全然抛下尘俗之念。
比较起来,这位出家的王妃,真不只是图个世外清静,而是一心事佛,虔诚如斯。
她谢了翠儿,放轻脚步,往那间禅房去了。
未到窗下,黛玉就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既像檀麝,又似画像,静人心脾,再走前几步,看见窗上的竹帘子卷起一半,露出莲渡半张娟秀的侧脸,果然正敛目凝神,极仔细的在抄写经书。
黛玉不敢就打扰,只静静的站在窗下,一会儿莲渡抄完一页,抬手翻书之际,瞥见窗外依约有个人影,起身张望,见是黛玉,忙放下羊毫,开门请她进来。
“林姑娘来了多久?怎也不出声叫我?”
“没多少时候,预备等师父抄完这一页,就敲门呢。”
“经书几时抄都成,只大清早的露水重,站久了怕受寒,往后可别这么着。”
莲渡请黛玉坐,又唤来翠儿,让沏上热热的茶来。
黛玉退让不过,只好侧身坐了,待翠儿下去沏茶,又站起身,向莲渡深深施礼,轻声说:“昨日里刚到,匆忙了些,还不曾谢过师父,肯收留我和紫鹃……”
她原本心情还算平静,可说这里,不禁又悲从中来,眼眶一热,不敢抬头看莲渡。
莲渡一声喟叹,执了黛玉的手,柔声安慰她:“怎么说是收留呢?姑娘愿到这冷清的地儿陪我,该是我感谢才是。况且张真人说了,贾太夫人再三叮嘱,要好生照看姑娘,不多时候就要接回的。好在莲花庵也有几处景致,姑娘万事都别多想,只当在这里散心一些时日。”
莲渡这样说,黛玉又觉得过意不去,低低说:“我倒宁可在此常住,也侍奉佛菩萨呢……”
听黛玉的语气稍稍开朗,莲渡噗的一笑,打趣她:“常住么,那怎么成?贾太夫人还要为姑娘觅得佳婿,承欢膝下,又怎舍得让你侍奉佛菩萨?”
莲渡原是要逗黛玉开心,没想到触动了她更深一层的伤心事,尽管强忍着,一双纤瘦的手掌,已克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莲渡觉察到黛玉的异样,又不知什么缘故,忙低了头去察看她的神色,问:“林姑娘怎么了,可是觉得房内阴冷么?”
黛玉无法说话,只抿紧嘴唇,勉强惨淡一笑,摇了摇头。
正文38
卫若兰奉命来到锦衣亲军衙门,议事堂内,穆苒正专注的翻看文牍,见他进来,只抬了一下眼皮,立马怔住了,指着他的面颊:“你这是怎么了?”
卫若兰苦笑,掩住自己的左脸面,他知道在那里,还印着半个微青的掌印,昨晚用药敷了半宿,今早起来,还是不大消退。
“莫要提了,被一个姑娘给打的。”卫若兰没好气的说。
穆苒是上司,亦是好友,因此并不瞒他。
“姑娘?”穆苒放下文牍,瞪圆了双眼,“能把堂堂锦衣卫千户给打了?还这么大的力道?”
他口中直抽凉气,心里想到了另一个“姑娘”,虽不曾动手揍自己,但敢在街头凶巴巴的大声骂人,比起让卫若兰吃瘪的这位,只怕不遑多让。
卫若兰更加尴尬,讷讷地说:“莫,莫要提啦,只是个误会罢了……”
穆苒却不肯轻轻放过他,故意把脸色一沉:“什么莫要提了?人家姑娘为何好端端的打你?莫不是你对她有所冒犯?是你一人所为,还是带了下属一道?”
卫若兰马上叫起撞天屈来:“指挥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我确是惊吓了她的车马,可该赔礼的赔礼,该帮忙的帮忙,又算得什么冒犯?”
穆苒深知卫若兰品行端正,素不说谎,见他又气又急,也忍俊不禁:“罢了,看在你自向本指挥出首的份上,便不加责罚啦,坐吧,我这里还有要务和你商议。”
卫若兰知道他是开自己玩笑,悻悻的坐了,但垂首皱眉,似乎仍局促不安。
穆苒抽出一份文牍,正要交给卫若兰阅看,见他仍这般模样,略有些不满,便正色提醒:“既是私事,你人到了衙门,便该搁一边去!”
卫若兰左右为难的一会,从怀中取出一物,起身递到穆苒面前,问:“大人,可曾见过这件东西么?”
穆苒看了一眼,见是只五彩斑斓的金麒麟:“这不是你寻常所戴的……咦?”
话才说一半,穆苒便发现那只金麒麟,可不正好端端的悬在卫若兰的腰间,再一对比,果然一大一小,形状颜色也稍有不同。
“这金麒麟,你是哪里得到的?”
“是……我估摸着,是那位姑娘遗失之物,特拿来给大人瞧瞧。”
穆苒立马闭了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卫若兰,好半晌,才慢吞吞地问他:“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认得这东西?”
被穆苒一问,卫若兰也感到有点儿好笑。
他的这位上司兼好友,要论起品行才略,那都是上上之选,只性情略严毅了些,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未曾娶亲,也没听过他对哪家姑娘倾心恋慕,花街柳巷更从不涉足,自己拿了这显然是女子之物的金麒麟问他,确实是问道于盲。
卫若兰对湘云一见之下,就念念难忘,私心底下极想再见她一见,只他是世家子弟,教养良好,也看得出湘云是大家闺秀,再怎样也不敢唐突地问她家门、名氏。
现在能握住的线索,就只有两件,其中之一,便是这个金麒麟,他问了三两个好友,也都说不认得。
被穆苒抢白了一句,卫若兰脸一热,讪讪地收了金麒麟,只他犹自心怀希望,趁穆苒展开文牍之前,又斗胆飞快地问了一句:“那么,莲花庵,大人可听说过?”
“莲花庵?”穆苒还真抬起头,流露出惊讶的眼神,“你又打探这个做什么?”
卫若兰一听这话大有门道,喜不自胜,急急的追问:“这么说,穆大人是知道有这么个去处了?”
穆苒站起身来,身体缓缓的向前倾,眼睑微沉,目光更加收束、锋利,望定卫若兰,一字一字分外清晰有力:“莲花庵,是北静郡王的家庙,他先前的王妃在那里出家修行的。”
“北,北静郡王?”卫若兰半张着嘴,下巴开合的两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怎样也想不到,一只小小的竹篮子,能跟权倾朝野的北静王爷牵连上关系?
除了掌中的金麒麟,他还湘云马车翻覆的地方,拾到一只竹篮,篮底有一处小小的钤记:莲花庵。
或许,她是时常上莲花庵的香客?
可是,听穆苒这么一说,卫若兰又是暗喜,又是心惊,喜得是,总算获得一丝可能寻到那姑娘的线索,惊的是,既然莲花庵的北静王的家庙,莫非她是王爷的家人?
穆苒的话还没说完,他又进一步警告明显动了心思的下属:“卫若兰,你玩什么花样都好,可千万别给我在莲花庵惹事!”
“不不,大人误会了!”卫若兰连忙给自己澄清:“我,我只是想着,这金麒麟是贵重之物,总要还给人家才好……”
穆苒穆苒虽起了警惕之心,但暗地里,也认为这事颇为有趣。
认识这位姿容秀美,仪态翩翩的卫公子,已颇有些时日。他纵不像陈也俊等人,惯在花间樽前厮混,也称得上风流倜傥,还是头一遭见到他,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这样的犯起傻气来。
此时,其他僚属也陆续进来,穆苒不便再跟卫若兰拉扯这话题,挥了挥手:“这是你自己的事,只记得别失了分寸就好,谈正事吧。”
这次召集僚属商议,为的是下月北静郡王将奉命前往边塞巡视,皇上将扈从护卫的职责,交给了锦衣卫,除了路途遥远,仪仗、车马、随从、粮草,事事都需要仔细筹划之外,再有就是朝中复杂的局势,令穆苒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
正谈到要紧处,忽然当值的亲兵进来禀报,说是顺天府尹贾雨村大人求见。
穆苒心知是什么事,只表面不动声色,吩咐亲兵让贾大人厅上奉茶,自己暂结了此间公务,便去见他。
莲渡正在禅房内焚香抄经,小尼匆匆来报,说是北静爷王到了,她只好搁了笔,站在门边迎候。
适才在庭院外,主持等人就告罪不入,水溶独自走了进来,见到莲渡,迎面做了个揖,口中叫:“莲姐。”
见水溶仍一如往日在家,和自己相敬如宾的习惯,莲渡只好将他让进禅房,问:“这不过才几日,王爷怎么又来了?”
水溶略带了歉意说:“昨日朝上奉了皇命,要去宣大一线代天巡边,我这一走,只怕要有个半月一月的,故此先过来看看莲姐。”
“我已是出家之人,王爷本就不该常来,况且还要务在身,又何苦在我身上费时费事。”莲渡略略有些嗔怪。
水溶笑了笑,并不在意,转而问莲渡:“眼见天气渐炎热了,莲姐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阿弥陀佛,心安之处,即是归处,有何惯不惯之说?”
水溶有些尴尬,干笑两声:“莲姐智慧,终非我辈俗人可及……”
慈渡也觉得,自己对北静王的态度,似乎太过“绝情”了些,见他这般模样,稍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问他:“倒是王爷,边地苦寒,诸事不便,此行打算带了谁在身边照料?”
见她对自己关心,水溶也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将士们戍边辛苦,我此行是代天子宣慰,若带了姬妾去伺候着,可不是‘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叫人寒心么?”
莲渡终于被他逗笑,又是疼惜,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王爷勤勉往事,固然是好的,却也莫疏忽了自己,身边总该有个人日常照料着,于人情,于礼数,王妃之位都不应久悬,不知王爷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
莲渡的眼中虽有关切,依然静如无风的平湖,水溶轻叹了一声:“莲姐离我不足百日,就要再立王妃,莫非我水溶真是那样薄情的人?”
莲渡外表平静,终归还未做到心如止水,听了这话,何尝不觉感动?只不得不断了水溶的念头,清晰的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入了佛门,过往种种,便似镜花水月,皆为虚空,贫尼既已勘破,王爷也该就放下了。”
水溶低眉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又面带温和的微笑,对莲渡一颔首:“我知道了,此事我心中有数,莲姐不必挂心。”
莲渡口中称是,心底仍不禁叹息,若说王爷的姬妾中,对他且敬且爱,知疼知热的,那陆曼兮也未尝不好,只她毕竟出身寒微了些,又是忠顺王府那边送来的,立她为王妃的话,终究是不妥。
唉,二十余年时光,自己都陪伴着王爷,眼见着他从聪敏顽皮的懵懂少年,长成睿智稳重的成熟男子,从外表看,他完美得几乎无可挑剔,可除了自己,再无人能体会他深深掩藏的寂寥。
在他的生命中,是否会出现一个令他热烈起来,快乐起来的女子呢?
水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信手翻动桌上的经文,问:“莲姐今日又抄什么经?对佛祖诚心固然好,也莫要太操劳了。”
他随意翻了两页,只见一排排整齐娟秀,却又笔锋飘逸的蝇头小楷,不觉“噫”了一声,流露出讶异之色。
莲渡就着水溶手上,看了一眼,随即释然,笑着说:“王爷不必奇怪,这是贾府那位林姑娘所抄录,我怎会有这样好的字呢?”
“莲姐过谦了。”水溶也笑了,“说起这位林姑娘,我方才在山门前,倒是先见着她的丫鬟叫紫鹃的。”
跟着便把如何遇到紫鹃,当做趣事说给莲渡听。
正文39
贾母走后,贾琏终究是男子,便到黛玉的书房守候。黛玉一如往常,“紫鹃”却透着诡异,凤姐待在房中百般不自在,赔笑着安慰了黛玉几句,也避到贾琏那边去了。
闺房内静了下来,李蕙仍坐在矮凳上,托腮发呆。
那少女也不打扰她,只靠在床头,望着雪白的帐顶,若有所思状。
这一会子工夫,她总算是弄明白了,这里是贾府大观园内的馆,眼前的少女确实是林黛玉,自己是她的贴身大丫头紫鹃,只是绝非什么剧组拍戏,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用李蕙自己最能理解的说法,大约就是所谓的“穿越”了。
平时是没少在影视、小说里,以及听人扯淡灵异事件时,提到过“穿越”,是没想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如果不是“穿越”,还有什么理由,来解释眼前的一切呢?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一串轻细的脚步声,然后听见林之孝家的问:“春纤姑娘,你怎么来了?”
另一个娇怯的声音回答:“老太太说,紫鹃姐姐有些不便,让我先来伺候林姑娘……”
“啊,先前你伺候过姑娘,可再好不过啦,姑娘就在房里,快去吧。”
“是的,林嫂子。”
一个十六七岁,容貌周正的少女走了进来,经过李蕙身边时,站在步外,略福了福,轻声叫了一句:“紫娟姐姐。”
紫鹃就紫鹃吧,总不成都不理睬人,李蕙一翻眼皮,含糊的哦了一声。
进来的丫头名唤春纤,原是贾母房里的二等丫头,先前服侍过黛玉一年有余,后来又回到贾母身边。
馆怪事连连,尤其紫鹃还犯了邪祟,雪雁不在身边,贾母不放心外孙女儿,特地让熟悉黛玉脾性和习惯的春纤回来伺候。
春纤走到黛玉身边,轻声问她:“姑娘还是这个时辰早起么?我服侍姑娘梳洗?”
“不,闹了一晚上,我乏得很,想再睡一会子,紫鹃,把我的睡袍子拿来。”黛玉摇头,扬声叫紫鹃。
春纤这才注意到,黛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的,也是她最喜爱的家常衣裳,忙说:“姑娘既想歇着,我就服侍姑娘更衣吧。”
她正要到柜子边拿衣服,黛玉仍叫紫鹃:“那只红嘴儿的大鹦哥,昨儿喂得饱了,不精神,今日须饿上一顿。”
见黛玉的目光始终不离自己,一直和自己说话,虽然听得一知半解,李蕙也不好意思不搭理了,探头瞅向门外,果然廊下挂了几只鸟笼子,养了不同毛色的鸟儿,只得又“哦”了一声。
只这一声答应,黛玉就像是颇欣慰,对她微微一笑,任由春纤移过屏风,服侍自己换了衣服。
“姑娘安息歇息,我就在这里坐着,姑娘有事随时唤我。”春纤另搬了张矮凳,离李蕙远远的,坐在门边。
“不用啦,我这一睡,怕要好一会子,你先去吃早饭吧。”黛玉说着,又看了李蕙一眼,“这里有紫鹃伺候着就行。”
“可是,姑娘……”
“你坐在这里,我睡得不自在。”
“那……好吧,我吃了饭就回来。”
黛玉说得直接,春纤也不好意思再逗留,说了一句“这里就辛苦紫娟姐姐啦”,便掩了门出去。
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静悄悄的,李蕙见黛玉依然坐着,一双剪水双瞳望定自己,许久也不移开,不得已只好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听紫鹃终于开口说话,黛玉似是松了口气,幽幽的叹息:“紫鹃,你这傻子,我自死我的,你怎能投湖呢?我们虽是姊妹一般,你也不至于这般……”
黛玉你呀,我呀的感叹,结合刚才听到的,看到的,李蕙总算明白了大概,似乎是说她死过一回,而丫头紫鹃扛不过伤心,跟着投湖自尽了?
果然是傻瓜,为了男人去死固然不值,为了主子去死就值得了?
李蕙心中哂笑,但黛玉望着自己的一缕眼神中,虽有些许嗔怪,更多的,却是理解、同情、感激,以及似乎没有边际的漠漠悲伤。
李蕙没来由的心坎一软:“你,你躺下吧,就穿这点衣裳,着凉了可不好。”
“林黛玉”之于她,只不过是“角色”熟悉而已,可眼前分明陌生的少女,却让李蕙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疼惜之感,和她先前对待柳婷婷的心意,竟然颇有几分相似。
难道,是自己的魂魄所附着的这副身体的主人,所遗留下的嘱托和牵念?
唉,也不知道回不回得去,不管情愿不情愿,自己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也只能先做“紫鹃”了。
被迫接受了现实,李蕙走到床边,扶了黛玉弱不禁风的身子,让她慢慢躺下,替她盖好被子,正要放了帐钩,又听黛玉说:“我一时无事,你也先歪着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李蕙看见一张湘妃竹的躺椅,上面还放了靠枕。
无论是小说,还是戏曲里的林妹妹,都是才华横溢,多情敏感,眼里心里就只有宝玉的,又生就了小心眼儿,好使小性子,导演也从来没说有“会关心人”这一条的。
大约她真是同紫鹃亲如姐妹,有着非一般的情分吧,李蕙多少有些感动,淡淡的说:“我知道了,你睡吧。”
李蕙生性直爽胆大,加上的确倍感疲惫,也不跟黛玉客气,歪在竹椅上,就感到眼皮沉重,不多时就滑入了黑甜乡。
听见帐子外鼻息绵绵,黛玉心头的忧虑为之一松,她是真没料到,紫鹃会随了自己自尽,这一份情,比起那个人,唉……
忧心放下,悲意又起,宝玉已经娶了别人,所有的所有的爱恋牵挂,患得患失,都作了幻影消散,自己死便死了,又活过来做什么?
她胸口翻涌,伤痛一如往昔,可奇怪的是偏偏流不出一滴泪来?
或许是我的眼泪,已经为他流尽了吧?黛玉默默的想着,她虽难过,却也不再起轻声的念头,瞧刚才那番情形,自己若是死了,宝玉未必怎样,只怕老祖母和紫鹃先活不成了。
贾母心中有事,只在床上稍稍眯了一个多时辰,就醒来命鸳鸯服侍梳洗,为的是宝玉夫妇大早要过来请安。
果然她才穿戴停当,就听见丫头在外头禀告,说是宝二爷和宝二奶奶到了。
贾母勉自打起精神,看着宝玉和宝钗拜倒在地,虽然一个仍有些犯傻气,另一个则形容略憔悴,但总还算融洽,也暂时稍稍放了心,命鸳鸯捧过来见面的礼物,送到小俩口手中,很是谆谆教导了几句,宝钗一一应答,宝玉则是嘻嘻冲她傻笑。
请安之后,宝钗说还要去拜见贾赦夫妇、家政夫妇,贾母当即首肯,也不再挽留。
宝玉才往外挪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问贾母:“老祖宗,林妹妹过来请早安了么?我娶了宝姐姐,她定是怨恨死我,不再理会我了吧?”
“又混说话了,你成了亲,林妹妹自然也是高兴的,只今后不是孩子了,可别镇日的还在姐妹堆中厮混。”贾母怕宝钗尴尬,忙教训宝玉,转眼见宝钗神态从容,毫无愠色,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钦佩。
宝玉夫妇离开之后,贾母又想起黛玉来,正要挣扎着再往馆,突然一阵头昏眼花,才站起来,又跌坐回椅子去。
“老太太,老太太!”满屋子的丫头们俱都慌了手脚,又是端茶,又是揉胸。
好一会儿,贾母缓过气来,抹开鸳鸯的手,痛惜无奈的叹气。
鸳鸯服侍贾母多年,最是忠心,也深得她信任,有时候老人家未免“任性”,也只有鸳鸯敢拂逆她的意思。
此时她由不得贾母,执意的劝阻:“老太太挂念林姑娘,唤了琏二奶奶或是春纤过来问就是,一会儿您还要带了宝二爷和新奶奶,去宗祠拜祖先,现在断不可再操劳的。”
贾母也自觉难以支撑,再加上事有轻重,也只好依了鸳鸯,另派琥珀到馆探问消息,自己则命人摆饭,只勉强吃了小半碗稀粥,几筷子小菜。
用了早饭,贾琏夫妇同琥珀回来了,说是这会子林妹妹和紫鹃都睡下了,馆内外无事,他们留了林之孝家的照应,贾母才略放了心,叮嘱王熙凤速派人去请太医来,为黛玉诊治。
诸事都交待停当,正好贾政夫妇遣人来请贾母,携了宝玉和宝钗,同往宁国府的贾氏宗祠祭告祖先。
贾政还特别传来一个消息,说是清虚观的观主张道士,也会前往宗祠,为新婚的宝玉夫妇祷福。
听了这话,贾母不胜唏嘘,这张道士是身替她公爹,荣国公贾源出家的,昔日贾珠与李纨成亲,就蒙他代替祖宗见证、祷福。
贾珠已殁了多年,幸得宝玉长大,也成家立室,但愿他从此在宝钗的襄助下能,能懂事上进,光耀贾家门楣,自己来日归西,也算有脸面见公爹和丈夫了。
此外,提到张道士,贾母还另有一桩心事,为了避免家中上下猜疑,却不便说出来。
正文40
5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
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请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女,□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滛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也可以喷饭供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我师意为如何?”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滛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
按那石头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朦胧中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