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营这一年，她从前在书本堆里建立起来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几乎完全被颠覆。夜深人静时，躺在十几个人同住的通铺上，鼻尖闻着属于汉子们的难闻的汗臭味，间或夹杂着一星半点的腥甜的血气。
那是白日里逞凶斗狠的人受伤流出的血液。
每当这个时候，所有人都酣然入梦，唯有她睁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脑海中太子桓肃的模样一日比一日清晰，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这是支撑她在这残酷如同地狱的军营里挣扎着苟延残喘不忘初心的动力。
她幼年时经常跟苏锦麟入宫，那时小小少年还不是御前侍卫，只是同皇子一起习武的武将之子，她也还只是一个豆丁一般的小娃娃，粉雕玉琢被各宫娘娘们玩具似的抱在膝上玩耍，目光却总不自觉被那边装腔作势喊杀喊打的少年人们吸引。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只有当时的太子。
她还记得那天午后，皇后娘娘困了要午憩，把她交给大宫女照顾。她一人无聊的扒拉着皇后留给她的那些亮闪闪的珠子，听见外面苏锦麟的声音，迈着小短腿追出去，却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有看见，顿时委屈的要哭出来。
“你也想去跟他们玩吗？”
桓肃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她虽然常来皇后宫中，但从未与太子说过话，即使见面，也只是看着他向帝后行礼，对答几句后又恭恭敬敬的离开。那个传闻中深受岐王重视的太子，似乎并不怎么受宠。至少在当时的她看来是这样的。
但长大后才知道，并非不宠爱，只是因为抱有太大的期望，将那些会让他软弱的溺爱都忍住不表现出来。就像每年太子的生辰，皇后总会亲自下厨做一碗长寿面，却只叫太子的乳母送给他，从不亲自看他欢喜吃下。
第一次说话，苏瑜看着面前比她高一头的小小少年，明知他是尊贵的太子却并不觉得紧张，偷偷看一眼不远处倚着廊柱犯困的宫女，撅起嘴失落道：“皇后娘娘不让我跟男孩子们玩……”
“没关系，我带你去吧。”
桓肃看着她笑起来，他本就生的眉目柔和，一笑起来嘴唇羞涩的抿起，脸颊边有小小的一个涡，眼睛也变成一弯月牙。
苏瑜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太子哥哥。
但即使太子出面，苏瑜也没能和那些尚武的少年玩到一起，因为太子，并不受他们欢迎。
岐国的太子，皇后的爱子，岐王最看重的儿子，岐国未来的国君……种种身份堆在那个太子兄长身上，让那些不如他优秀受宠的皇子们自发的形成了联盟一般，不动声色的将太子排斥在了他们的小圈子之外。
某个阴雨天的傍晚，雨丝将天空遮蔽成灰扑扑的牢笼，苏瑜得了皇后的允许欢喜的去找太子，却在太子宫外遇见路过的几位皇子，叽叽喳喳热闹的商议着去哪里玩，她听着他们说要去什么林子里打猎，听起来有趣的很，想着要拉太子哥哥一起去。
可一踏进太子宫，就看见太子一个人抱膝坐在寝殿的门槛上，雨点溅起打湿他的衣袍，他冻得唇色青紫却一无所觉似的，眼神空落落的看着门口。
这皇宫这么大，太子宫中太监宫女那么多，忙忙碌碌在他周围经过，可他却像从来只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孤寂无依。
大概就是从那天开始，她开始只围着太子一人转，她喜欢看太子哥哥露出好看的温柔的笑容，喜欢太子宫不那么冰冷，充满人气。
她还是喜欢跟着二哥到处闯祸，私下里偷偷跟着男孩子舞刀弄枪，也跟着苏锦麟学了些花拳绣腿。但只要进了皇宫，在太子面前，她便会乖乖的听他读书背诗，看他写字作画。
太子说这世间人生而向善，除非万不得已，不会有人选择做一个恶人。
……
苏锦钰眨眨干涩的眼睛，看着手中的书信，将它揉成一团狠狠用力，再松手时，掌心的碎末被风扬起飘散在漫天黄沙之中。
去他的生而向善，哪里有那么多万不得已。
“苏兄弟，你怎么还在这里？”
正看着漫天黄沙出神，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拍了一巴掌，苏锦钰踉跄两步，转身看见是自己同屋的几个汉字，咧着嘴指指远处的伙房：“再不去可就没得吃了。”
“多谢，”苏锦钰扯着嘴角笑了笑，见他们往树林走去，疑惑的问了一句，“你们不去吃饭？”
“嗨，我们又不像你，皮糙肉厚的饿一顿没事儿，这不是赶着去看热闹嘛。”
几个人挤眉弄眼的，却怎么也不肯说是什么事，推着苏锦钰往伙房走了几步，便推推搡搡的往林子里走去。
苏锦钰顿住脚步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那林子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思索再三，还是足尖一点从树梢跟了上去。
“砰——”
穿着军营里统一的灰色布衫的青年狠狠摔在地上，脸颊陷进泥土，血液混合着泥土在脸上凝固。
“哟，还挺抗揍嘛，这样都还能爬呢？”
两个穿着同样衣服的青年嬉笑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见他勉强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啐了一口，抬脚猛地把他的脸再一次踩进泥土里。
“呃——”
青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悲鸣，但他的战友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收手，他脸上痛苦的神情似乎极度取悦了他们，一个两个脸上都是兴奋的扭曲的笑容。
“呵，你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进这军营？你这细胳膊细腿儿，不找个情哥哥护着在外面好吃好喝的活着，干嘛非要想不开来这鬼地方？”
“外面那些公子哥儿哪里比得上咱们有味道，小匡儿是不是就等着我们这样疼爱你呢？”
一人猥琐的笑着，伸手去摸地上青年的下，体，青年身体猛地颤抖一下，突然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两手死死抓住那踩着他的人的小腿，疯了一般一口咬了下去。
“啊！”
惨叫声惊飞一片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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