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阳光轻轻柔柔地覆上女子闭着的眼皮,触感温热,像是情人近在咫尺的吐息,有种说不出的旖旎缱绻。她渐渐于昨夜里那场美好的梦境里醒来,虽还未睁眼,嘴角却抢先一步露出了微笑。
女子微不可见的向里挪了挪身子,想要更近一点的接近自己梦里的光源。但几乎是同时她就发现有什么和自己想象中不同。感官已然全部清醒,紧贴着脊背的床铺并不那样温热,原本应是夫君躺着的地方却传来细微冰凉。
紧接着头脑也清醒了,那最不情愿却又最理所当然的可能性在意识里跌跌撞撞而过。她的睫毛扇动,掀起眼中的海啸,孟婆在这滔天巨浪里睁开了眼,目之所及哪里还有那夜大红绸缎做的帐顶,哪里还有她清秀俊逸的夫君。原来幸福不过是黄粱一梦,醒来只剩斑驳的墙壁,冰冷的土床,还有尘土中破碎的自己。
说不出此刻自己的心情如何。应当埋怨一番才算符合情理,但因了那不可多得的梦境,她又觉得这算是恩赐了。哪有捡了便宜还与冤大头不依不饶的道理呢,所以她还是按照每天的流程,仔仔细细的收拾好自己的家伙什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待架好锅,生好火,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她又如往常一样,用发呆填充只有自己的时光。
“成亲那晚,没有机会喝下的那杯合卺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她的眼光失去方向的发散着。想来她这短短的一生中还未喝过酒,莫说是合卺酒,就是寻常百姓家里的米酒她都未沾过一滴,但她断然不会为了这件事遗憾,她的憾事太多了,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倘若都计较起来再给五十年也是不够用的。
“若是当日喝了那杯酒,是不是我就可以和夫君相守到白头了?”她只是遗憾这个。
突如其来的死亡不只是让她措手不及,也让她按部就班的人生潦草了起来。
“不知道爹娘如何,小翠又能往哪里去。”想到这里孟婆又觉得疑惑“按理爹娘的阳寿早就该尽了,可为何自己从未见过他们。难道是爹娘过桥时自己未能认出他们吗?”她的心不禁慌张了起来。
但孟婆又很快释然了“爹那样清廉刚正的好官,即便我认不出来他也一定能平平安安的入轮回。娘就更不用说了,我虽阳寿短,可在死后也是将各类人见了一个遍儿,还没有谁能比我的娘更加良善。这样一来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低头抠着指甲缝儿“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免不了一顿哭哭啼啼,本来在这桥上日复一日的守着就是煎熬了,何苦再自寻烦恼。”
“早亡已是大不孝,我只有来世再去找他们赎罪了。”于是孟婆又异常忧愁起来。
“大抵夫君也已经另娶妻室了。”这是她再心知肚明不过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怪他,他又能怎么办呢?我这厢一撒手,他也成了个可怜人儿。”
“他见了我一定是惊慌的,他上哪知道我还在等他呢。”想到陈清朗可能会有的表情,孟婆不禁觉得好笑“怕什么,我又不会缠着他在死后争名分,我不过是想见他一面罢了。”
“等真见着了,该说些什么好呢?”她在一处站的无聊,索性一边在周围绕圈子踱步,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待靠近桥栏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孟婆的眼神特地在桥下那块石头上停了一停,恰是这一眼顿时叫她欢喜起来。这一会儿正赶上日光浓烈的时候,因此水面上氤氲的雾气得以散开,她清晰地瞧见了石头上附着一个形状模糊的身影。
于是孟婆喜出望外地喊了起来:“孤魂!孤魂!原来你还在呀。”
期待中的回答声却没有立刻传来,而是迟疑了半晌,才听见一个比之前更加嘶哑的声音说到:“小娘子可是在叫我?”
孟婆蹙起了眉头,答到:“你且看着周围哪还有别人,我不是同你说还能同谁说,怎的有些日子未曾交谈你就当不认识我一样。”
“在下并非故意,只是在下近两日确实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了,还请小娘子体谅。”
“我先前还当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你也是满口谎言。你若是觉得我烦人不理会便是,何苦还要胡扯这么多没用的话敷衍我。”孟婆生气到。
“小娘子休要误会在下”孤魂也急了“在下今日当真是第一次你,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叫谁见了也不能忘了呀。”
“你又胡说,我自己长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吗,哪里来的花容月貌。”任谁都不能拒绝别人的夸奖,所以孟婆的声音也不如方才严肃,她追问到:“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不敢骗娘子,不过昨日夜里睡了一觉,今日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孤魂的声音听不出来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那我们前日交谈的事也都忘了吗。”
“还劳烦小娘子提醒一二。”
“唔,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你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我昨日傍晚唤你不应,还寻思你十有八九是被水冲走了,难过了好一阵子,”
“昨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约摸我也时日无多了,这几日总是莫名昏睡。害得小娘子伤心,在下真是过意不去。”孤魂说到。
“真是本性难移,临到了魂飞魄散还改不了你花言巧语的毛病。说来也巧,我昨夜里也睡着了,还做了梦。”
“哦?是什么样的梦,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梦到了我出嫁的那年,还梦到了我的家人和夫君,真的是一个顶顶美妙的好梦。”想起梦的结尾,孟婆的脸上浮现出掺杂了甜蜜和害羞的笑容。
“那确实是个好梦,不像我净做些稀奇古怪的噩梦。”
“那些梦也是你生前的过往吗?”孟婆产生了好奇。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吧。”孤魂含糊的回答。
“你这人,说什么都是弯弯绕绕,是与不是你也不知道吗?”孟婆有些气恼。
“小娘子先别忙着生气,原是这水里有太多人的记忆了,我泡在这水里,不晓得哪日就能白捡了别人的记忆,日子久了也分不出是谁的了。”孤魂解释到。
这样一想孤魂也是个可怜人儿,魂飞魄散不说,还得被迫接受他人的记忆,三途河里自古以来浸了多少穷凶恶极的人,也难怪他总是做些不好的梦。
“那你一定在梦里见了许多可怖场景。”
“刚开始时还不习惯,但现在已经能用平常心去对待了。只是无法洞悉自己的死因,着实让在下遗憾。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
“你这人,怎么老是打听别人的伤心事。”孟婆嗔怪到。
“在下、在下并非意图冒犯,只是无意间就问了,没考虑别的,娘子若是不愿意提就当作没听见吧。”孤魂也觉得自己的提问太不礼貌,声音也窘迫了起来。
“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孟婆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低落“我记得那是个暖年,刚出了正月天气就开始回暖,三月里近郊就已是嫩绿一片了。三月中旬夫君提议去城外的庙里上香,祈求佛祖保佑我们平安康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匪,我被吓坏了,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回过神来,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可惜了我那身新做的衣裳,用的还是夫君带回来的月牙白缎料,上面还绣了些银色的云纹,好看极了。那身衣裳我一直舍不得穿,想着哪天找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再穿,但怎么说这种素净的衣服和年节的气氛也是不相宜的,于是就一拖再拖。那日还是夫君说草长莺飞的月份适合穿点淡雅的衣服,谁知道竟是这样了呢。”
孟婆说完这些就低下了头,不再发一言,转身离开了桥栏,回到了煮汤的锅边。孤魂在水里看着孟婆沉默地离去,便知她一定是伤心到极处,想要开口安慰却有无从说起,遂同她一道沉默了起来。
须臾桥那头来了新丧的魂,他看着桥上那个美丽的女子暂时收起了伤感投入到忙碌中,孤魂想着孟婆一时间不会再来找自己谈话了,便低身伏在了石头上,仍凭河水淹没了自己。
“真好”他心里想:“难过也好,开心也好,总归还有的回忆。我连半个月前的事都记不住了,强撑着还有什么意义。若不是因为经年累月的依附着这块石头,下半身已经和石头融在了一起,我早就放任自己顺水漂走一了百了了。”
桥上的魂魄多了起来,隐约有喧嚣声穿过河面在水下扩散开来。大概是新丧的无赖鬼正百般纠缠不想喝汤,日日如此,无甚新意,勾不起自己一星半点的好奇。但声音到了他这里却又并不真切,于是只留下惹人厌烦的嘈杂。
糟糕的是水里也并不清净,只要他随便动动脑袋,就不知捡到了谁的记忆。于是无聊的时候他便经常这样打发时间,虽然捡到的大都是些不好的回忆,但只要这些悲惨遭遇和自己的经历无关那对他而言又和话本子有什么不同呢,再惨也都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要同情地唏嘘几番就行了。
说起来近日做的许多梦里倒是有两个让他一直念念不忘。要说让自己念念不忘的理由,无非是在他看倦了尘世里大同小异的离合悲欢时,冷不丁儿捡着了两个不属于凡夫俗子的故事,但因胜在内容新颖,除却梦里的津津有味,醒来也是难以轻易言罢,故叫他几番惦念。
第一个梦境关于一个山贼。这个山贼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了,只知道他混江湖的诨名为蛮狼。蛮狼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原是因为自己的本名与强盗土匪这一行当太过于格格不入,起初总有弟兄拿他文邹邹的本名笑话他。他倒是不甚介意这些玩笑,粗鄙之人自有粗鄙之乐,当真了就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但那时他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坐上强盗头子的位置,何不提早就把这名字改了长长自己的威风。
至于为什么早就坚信自己有一天能占山为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足够狠。
蛮狼的爹是个穷教书先生,身形瘦弱又多病,说是年轻时在赶考的途中为了省下住店的钱就在街边的青石阶上睡了一宿,半夜大雨倾盆偏又无处可躲,寒邪入体,高烧不退,于是这赶考路仅仅走了个开头就被迫结束。
未曾想却因此落下了病根,于是蛮狼的爹就再也没有了求取功名的志向,改为一边养病一边教附近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用来换得一点得以糊口的米。
蛮狼没有娘,他是教书先生捡来的弃婴,教书先生给他起了名字并将他养大,父子二人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先生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日夜督促他读书学习,梦想着将来蛮狼长大成人后能实现自己当年考取功名的愿望。
蛮狼也没有辜负先生对他的期望,凡是先生交代了的事,蛮狼必然尽力做好。他从小便是个异常听话的孩子,即使生活贫苦,也不曾抱怨过什么,倒是心里一直攒着一口气,他想着只要他能考上功名再谋个一官半职便能让爹过上好日子了,不然除了努力读书他再无别的办法报答爹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
十九岁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把周围的一切都淹没了,先生的病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寒冬越发严重。蛮狼听着爹成宿成宿的咳嗽声无法入睡,“究竟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出人头地呢?爹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他的心里这样想着,充满了不安和焦急。
第四日一早天气终于放了晴。冬天的阳光热烈温暖却又不像酷暑那般伤人,午饭刚过,趁着日头正好,蛮狼将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干净,让爹出来坐着晒晒太阳。
“爹昨夜里想了许久,不知你愿不愿意自个儿上京里去看看。”爹晒着太阳,嗓音缓慢地说到。
“你长大了,为人正直,读书也勤恳,爹能教给你的已经不多了。不如去京城攒点历练,若是有幸能碰上伯乐赏识便是你的福分,再不济学点爹没教过的也好,你意下如何呢?”
爹的脸上洋溢着十九年未曾消逝过的期待,蛮狼其实对京城没有向往,京城不过和功名一样,只是自己用来报答爹的途径而已。他的心里更放不下爹日渐衰弱的身体,在这穷乡僻壤里,没了相依为命的自己,若是再碰上这样的大雪天,爹身边连个能扫雪的人都没有。
犹豫几番,蛮狼最终还是答应了爹。
爹欢喜地站起来说:“那我这就去给你借些上京的盘缠。”
蛮狼想拦:“爹,不急,我总归不是明天就起程。”
“这不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嘛。”
蛮狼此生注定没有去京城的机会。那日他看着爹出了门,欢欢喜喜地拐进旁边的小路,却再未看到爹回来的身影。
爹死了。死在通往邻村的路上。
大雪封山,挨饿的自然不仅仅是村里的百姓,还有占山为王的山贼。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里,满心欢喜的爹在那条四下无人的小路上遭遇了一群蛮横的山贼,本来交出怀里的钱就能保命,但爹自然不可能放弃这点微薄又宝贵的路费。
天色渐晚,爹久待不归。蛮狼强压着心中的不安挨家挨户询问,待找到他时,爹周身的血早已结了冰。
蛮狼永远记得自己去报案时县官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蛮狼当下就懂了,自己学了十几年的仁义道德和深信不疑的律法并不能给他爹一个公正。于是他不再多说一句,抱着爹瘦弱的身躯回了家。
后来他干脆自己去做了山贼。从最不起眼的小喽啰做起,因为他胆子大下手狠,便很快得到了提拔。大家都说,蛮狼一点不像是教书先生的儿子,反而更像是从小在山贼窝里长大的。
“谁知道当年遗弃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来路,搞不好就是山贼呢,寻常人家里只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哪能轻易抛弃孩子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蛮狼忘了自己用了几年才坐上了山贼头子的位置,但他忘不了自己在这一天要做的事。
“既然兄弟们信任我,愿意让我来当一把手,那我自然不能辜负大家。”站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蛮狼举起了酒杯“这么多年来,兄弟们受了东山土匪们太多的气,今日我向各位立下誓言,定要一举铲平东山土匪窝!兄弟们,来,干了这杯酒!待大家铲平东山杀猪吃肉!”
“铲平东山!杀猪吃肉!”
“铲平东山!杀猪吃肉!”
东山的火烧了三天三夜。让他想起十九岁那年冬天的大雪,飘飘洒洒,从蛮狼的心里下了这么多年,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一样。蛮狼叫手下围住东山各个出口,不许放跑任何一个人。听着回响在东山的惨叫声,蛮狼的心里终于放了晴。
这便是他想要的公正,至于对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此后的几年,蛮狼于厮杀中吞并了更多的山头,他的匪帮逐渐壮大,大到成为一方隐患,大到官府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最后他死在了官兵剿匪的战役里。
第二个梦境关于一个叫做张福顺的男人。福顺是村里出了名的厚道男人,虽然他的大部分行为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出于厚道还是懦弱。福顺总是对那些贪图他小便宜的行为采取默许的态度,但每每对旁人解释起来福顺却总说何必叫些可有可无的坏了和气,全村的人都知道福顺全家都堪堪靠那点贫瘠的一亩三分地养活,于是谁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富余不去斤斤计较那些可有可无。
于是福顺这略显多余的宽容便成了邻里间茶余饭后的笑料。
“你看张福顺那个德行,莫不是脑子里缺斤少两。”
“谁不知道他从小就是那个样,要是没了他大哥昌顺照拂着,这么缺心眼儿的人哪儿还能娶上媳妇。”
“哎呦,前些日子我可是看着邻村那几个半大小子把他围在中间推搡了好一阵子。你说说他也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能叫几个孩子欺负了去。”
“昌顺也是命苦啊,碰上个来讨债的冤家,这得接济弟弟到什么时候啊。”
这些以及其余的那些闲言碎语,福顺是全都知道的。不管是该他听的还是不该他听的,像是料定了他不会生气一样,这些邻居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从来没有避讳他的意思。所以福顺也就像是真的听不到一般,在成年累月的装聋作哑中若无其事的走街串巷。
“这样多好,他们说的开心,只要不与我多生事端,那我就也是开心的。”福顺觉得人生在世,如果遇事就要计较,那活着该要多累,他着实不想这样累。再说了自己也确实没有反抗的能力,如果吃点亏就能换来安安稳稳那也值了。
福顺家穷,爹娘死的早,凡事都要仰仗大哥。家里仅有的一点钱先紧着大哥的婚事,待到福顺拖拖拉拉地办妥了婚事,他已经二十又六了。福顺的妻子并非本地人,原是老家闹了饥荒,一路乞讨来了这里,饿晕在了福顺家门口。福顺给她了一碗米汤,便成就了这门婚事。
世道艰难,生活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不易的,大哥自然也是普通人里的一员。其实自己的大哥并非村里人嘴里说的那样好,至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大哥并不只是那个看起来沉稳能干的大哥。大哥的真实性格非常暴躁,私下里对福顺的冷嘲热讽可谓是家常便饭,遇上心气儿极度不顺的时候怒骂呵斥也是有的。
“如果大家知道了昌顺的真实面目又会说些什么呢?”福顺有时会这样想,但福顺却从来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他认为不一样的人有着不一样的活法,就像没出息的现状就是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一样,带着面具活着也是大哥选好的生活方式。也正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福顺从来不去责怪大哥。
福顺从来没有否定过自己没出息这件事,相反的,福顺也不觉得没出息是件丢人的事。在他看来,出息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虽然他一家三口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饱饭,但福顺着实认为这样不用争抢的生活没有哪里不好。粮不够就少吃几口,钱不够就补补旧衣裳,即使吃不好穿不暖但自己不也正在好好地活着吗。为什么人都要力争上游不可?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喜欢教育别人如何生活呢?为什么没有出息就是错的呢?难道大家都不能做到只关注自己的人生吗?
他没有把心里的问题说给任何人听过,自然也就得不到答案。
福顺死在一个温暖和煦的秋天里。正巧赶上一个丰年,自己的薄田也多打出了些粮,虽然攒不下什么,但至少今年不用饿肚子了。福顺提着割麦的镰刀欢欢喜喜地回了家,隔壁的老李头坐在院子门口晒太阳,见了他便咧着自己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着说:“福顺啊,你大哥又来给你送粮啦。”
福顺进了门就瞧见盘着腿坐在炕上的大哥,许是今年大哥的收成也好,所以今日的他看着格外高兴,还给福顺带了一坛子酒,这会子已经被大哥开了封独自喝着。
“福顺”大哥喊他“过来咱哥俩一块儿喝点酒。”
福顺一边答应着脱了鞋坐在了大哥对面,顺手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镰刀立在了炕边。两人说着话,一杯杯的喝了起来。不一会儿酒过三巡,大哥有些醉了,话开始变得多了起来,福顺也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我说你啊,就是太傻。”大哥大着舌头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但是你小子有福,白捡个老婆,接着就生了个儿子。”
福顺抬头,看见自己六岁的儿子平安站在院里,正怯生生的看着炕上的自己。
昌顺冲平安招手“来,上大伯这里来。”见平安犹豫不敢前来,遂又提高了声音呵到:“过来!”
平安战战兢兢地挪到了炕前,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惧色。
“呵!仔细瞧瞧你这儿子长得可这不像你。”昌顺嘲讽道:“但这性子却真是像你,米粒儿一样大的胆子,保不齐将来还是个没出息的。”
大哥嗓门太大,震得福顺脑子里嗡嗡作响,加上喝了酒的缘故,意识也开始有点朦胧起来,但又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要冲破什么东西飞起来一样。
“不如叫我声爹得了,你认我当爹,将来我接济你的时候心里也畅快。”昌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声不漏全锲进福顺的耳朵里。
“大哥,休要开这些吓唬孩子的玩笑。”福顺阻止到。
“玩笑?你看我哪里像是在开玩笑?反正你横竖是养不起,我又偏不嫌儿子多。”平安此时已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平安,爹有好酒你喝不喝。”昌顺说着就端着桌上的酒碗往平安的嘴里送。
“大哥,大哥使不得。”福顺也急了,慌忙站起来作势要去拦昌顺的手,酒辣的他的胸膛都自内而外烧了起来,“平安还小,不能饮酒。”
“这要是换了你的儿子自然不能,平安今日喝了酒就是我的儿,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昌顺的眼瞪得牛铃般大小。
轰的一下,肚子里的酒精就顺着骨头烧上了脑子。福顺看了看满脸眼泪的平安,想也没想,操起炕边的镰刀便向着昌顺砍了下去。
当胸一刀,飞溅起的血滴落在眼睛里,将人间染成了血红的地狱。
待脚上的的刺痛感传来,福顺才发现已经跑到了自家的田里,新割的麦秆扎进了光裸的脚,凉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胸腔里格外畅快,呼吸之间尽是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味道,福顺迎着风大笑起来,原来摘了面具的感觉这样好。
“他们会怎么说呢,是说我失心疯杀了自己大哥?还是说:‘不可能!张福顺怎么能有这个胆量’,更或许有人会说我恶鬼附身?还是说我一时酒后冲动?哈!那些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嘴脸可真是蠢,自己也活得像烂泥一样就别忙着评判别人了。”
福顺将那把沾着血的镰刀架在了脖子上,他的笑声传遍了整片田野。那一年和煦麦田里的秋天成了福顺此生看过的最美也是最后的景色。
孤魂有时候会想,是不是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经历着各种各样的苦难,然后在苦难中迎来或是迷惑或是超脱的结局。既然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既然生死之外再无大事,那么除去死亡这一步,仅仅就这其中的万千过往而言,计较和执着究竟有没有意义。
“既然都是要死的,得到的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有人一生都在这样劝自己放下呢,这样的人最后又是什么结局呢?
然而这些疑问终是不得而知了。
孤魂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涣散,慢慢的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里,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日他被桥上传来的争吵声吵醒了。他本以为这次和往常一样又是哪
个新丧命的鬼在撒泼打闹,可听了一会后发现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悄悄地从水里冒了出来,往桥上看去,只见桥上的孟婆正抓着一个看上去满头白发的鬼魂,神情急切地说着些什么。他近日来听力着实不太灵光,需得屏气凝神,全神贯注方才搞明白发生了何事。若他听的没错,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十有八九就是孟婆等待的夫君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日孟婆老远便看见桥那边有两个阴差左右架着一个鬼魂往这边走过来,孟婆已经有许久没见过阴差亲自去阳间捉人,见此情形瞬间来了兴致,对这个能惊动阴差的鬼魂也更好奇了几分。
阴差押着这鬼来了孟婆跟前,“大人”那阴差中的一个作了一揖,“还得跟大人讨碗汤给这个鬼喝了才行。”
“这鬼是怎么了,怎得劳烦你们专门往阳间跑一趟?”孟婆好奇的问到。
“这鬼少说死了也得有六七日了,却流连人间迟迟不来地府报道,判官大人命我兄弟二人去将他捉了来,谁知他几番不从,让我二人费了好大的功夫。”
孟婆盯着被两个阴差夹在中间的鬼魂,只见他已然一副耄耋模样,花白一片的发间稀稀疏疏的露着些头皮,满脸的胡子蓬乱,眼皮松垮垮的垂着,太阳穴附近也已经爬满了老人斑。
“都活到这把岁数了,难道还怕死不成?费劲心机东躲西藏,还不是叫阴差们捉回来,真是多余折腾这一遭。”孟婆讽刺道。
“哼,死都死了,还怕什么死。他年轻时背了条命案,不知听谁说犯了杀孽的人死了要被投进地狱里,所以才迟迟不敢进地府。”阴差在一旁解释道。
“这么个孬种,哪还用进地狱。想来地狱里也是人满为患了,不过才背了一条人命而已,浸了三途河就够了。”孟婆又说道。
“大人说的是,还劳烦大人赶快给碗汤,我们才能带着这陈清朗进地府去见判官大人,到时是浸了三途河还是轮畜生道还得凭判官大人说了算,再晚一会儿怕是他老人家要不高兴了啊。”阴差讨好的说道。
孟婆的心里霎时如同有一道惊雷闪过,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着问到:“你……你说他叫什么?”
“叫陈清朗啊”阴差不知所以地回答。
“可是陈记布庄的陈清朗?”
“正是。”
“他的爹可是叫做陈为海?”
“正、正是,哎、哎大人、大人这是做什么?”只见孟婆一个箭步凑到了那个老头身边,冷不丁被推搡了一下的阴差嚷嚷了起来。
孟婆一把抓住了陈清朗“夫君、夫君你可算是来了,你可知柔玉在这地府桥头等了你多少个年月吗?”
被抓住的人却不如孟婆这般热情,反倒是一个劲儿地向后退缩着:“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夫君,我是柔玉啊,我是你的妻啊,你再好好看看我,你怎么能不认识我。”
“胡说!我的妻明明还在阳间活得好好的,我来地府前还瞧见孙儿带着那个丑婆娘上街买点心吃,我根本不认识你!”不知孟婆哪来的力气,陈清朗竟挣脱不掉她的手,于是他连忙向阴差呼救:“大人、大人救我,草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听他这么说,孟婆只当是陈清朗年迈昏聩,怕是只记得新妻,早忘了自己。面上虽涌起难掩的悲凉神色,但还是固执的捧住陈清朗的头,强制他自己看一眼自己的容貌。
“夫君难道真的将柔玉都忘干净了吗。”
可谁知待陈清朗看清了孟婆的长相后,却变成了一副惊恐模样,他使劲儿挣脱开了孟婆桎梏着他的手,踉跄着连连后退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陈清朗瞪大了眼,太阳穴四周弹出几根青筋,他指着孟婆的手不住的颤抖,“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早就死了吗?还是、还是你来要我的命了……”忽地又想到自己也已经死了,陈清朗的脸上恐惧弱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蛮横神色“反正我也是个死人了,你还能奈我何。”
“清朗,我怎么会要你的命,我是柔玉啊,是你的妻啊。”
“放屁!都说了那丑婆娘还活得好好的,虽然你已经死了很多年,但你这张脸我永远忘不了,你分明是小翠!”陈清朗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交集败坏地吼道“我当年也是失手才打死了你,看在我也做了好几个噩梦的份儿上,你至于在地府等我这么多年吗。再说了我该如何也是判官大人说了算,你守了也是白守,大人、大人救我。”说着便赶忙向阴差寻求庇护。
孟婆还在方才的一通吼叫中回不过神,她不明白陈清朗为什么非要说她是小翠,也不明白陈清朗说的是他失手将她打死是什么意思。
“夫君,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呸!谁是你的夫君,你一个丫鬟也能管我叫夫君!”
“假的,你说的都是假的!你我二人多争执无用,去三生石前瞧上一眼就都明了了。”柔玉便要携了陈清朗去三生石前。
陈清朗自然是不愿去的,他在两个阴差身后左躲右闪,阴差们害怕事情闹得太大也赶紧上来阻拦,“大人,兴许真的是你认错了呢,你瞧这人的脑子也不知是否灵光,说话稀奇古怪的,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快快放我们进地府吧。”
因得阴差们纠缠,孟婆也未捉到陈清朗。料得这一时半会儿之间自己不会得偿所愿,索性不再去抓那陈清朗,转身独自往三生石前走去。
“反正我自己一人也能把事情看明白,只是你到时休要再与我抵赖。”
孟婆在三生石前站定,只见那石头上的一片混沌慢慢动了起来,渐渐地浮现一幅景象。
命运的魅力,便在于其本身的变幻莫测。有人一生都活在梦里,也有人在少年时就得以参透生活本身,无人说得清是做一生的梦好还是明白地活着更好,更何况大多数情况下是梦是醒并不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其实得偿所愿才是最好,若是有人不愿睡着,那就让他清醒过来;若是有人不在乎真实如何只愿意活在美梦里,那便让这个梦再香甜一些。但得偿所愿这件事太艰难了,不知要积累几世的福报才能碰巧换来一个,再加之这福报的大小分量也难于计算,因此世间才有千万人因不合时宜的梦境或清醒而痛苦不堪。
只是孟婆没想到,无论是梦境还是清醒,于她而言竟然皆是痛苦不堪。
陈家大宅里被装点成一片红艳而热烈的喜庆,孟婆回神后发现自己回到了成亲的那一晚,她发觉自己站在空旷的庭院里,孟婆四处看了看,在廊下寻得一个瘦小又熟悉的身影。她的心脏砰砰砰的跳了起来,压抑着快要脱口而出的喊叫声,她轻轻的走到了那个身影后。
孟婆伸手想要拍一拍那个女子的肩膀,一掌落下竟扑了个空,原来自己是触不到别人的。于是她大胆的绕至那女子正前方,赫然看见了一张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
她低头看了看那女子身上的衣服,竟是一身丫鬟穿的素色的粗布面料,没有大红色的喜袍,没有那一帕遮住视线的盖头,没有那日娘仔细盘好的发式,什么都没有。
“我是谁?”
她一时间慌乱起来,顾不得其他,她回头将喜房紧闭的门推开了一条缝隙。果不其然,在大红色的喜床上坐着的新娘子另有其人,只是盖头遮住了看不清长相。她惴惴不安的靠着廊柱又将方才的问题想了一遍。
“我究竟是谁?”
心里的不安如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此刻她怕极了。她还未有功夫察觉自己正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额上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她吓了一跳,几乎站立不住。
同时小翠也被吓了一跳,扭头向着声音源处看去。孟婆顺着小翠的目光并未看见有人,便小心翼翼地靠近拐角几步,方才听清拐角处有两个男人在争吵。年轻一些的声音属于陈清朗,另一个是他的爹陈为海。
“你要我娶我便听话地将她娶了进来,其余的你还想要我怎样。”她听见陈清朗愤怒的声音。
“不过是让你以后与她相敬如宾,不要再去那些烟花之地,她爹毕竟是官老爷,切不可让人说我陈家对沈大人的女儿不好。”陈为海说道。
陈清朗默不作声,陈为海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别人家的婚事都是这样安排,还没见谁家的子孙自个儿说不愿意的,你怎么就不懂爹的用心良苦呢。”
“爹你还未见她长的那个样子,今后还不知让别人如何嘲笑我,怕是有不少人要在背地里说我为了攀个当官的岳父不惜讨个丑婆娘。”
春夜里的冷风吹过,站在廊道里偷听的孟婆打了一个寒颤。她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该怎么形容,是大吃一惊,还是不可置信。她还想要在这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面前挣扎一番,可她也知道三生石是不会错的,无力感遍布全身,她最终还是在眼前的景象里败下阵来。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完全置身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陈清朗此刻已经来到了站在廊下的小翠的身后。
“咳!”
小翠收到惊吓,猛地转身,对上一双戏谑的双眼。
“你都听见了?”陈清朗问她。
她不敢答,只是惊恐的瞪大了双眼。
“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知道吗?”
“……”
“胆子这么小,谅你也不敢胡说。”陈清朗说完,猝不及防地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你家小姐长得不怎么样,你倒是个美人儿。”
一张俊朗的脸凑近,此时的小翠也吓得抖了起来,并努力转移视线不去看对方。
“滚吧,这儿用不着你了。”陈清朗一甩手,连带着也将她的脸甩向一边。于是就不再管小翠如何,自顾自的去推喜房的门。
陈清朗跨进门里,回身阖门时瞧见小翠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呆楞在那里,便压低了声音讽刺道:“怎么,还没听够?”
小翠仍旧不发一言,只是低头站着。
“那我给你留条缝儿,光听怎么能听的真切,可惜了这大喜的日子不能捎带着你一起快活。”
半晌,有悉簌声透过门缝飘然而至,不消一会儿,轻浅的吟哦声也接踵而来。孟婆看见小翠终是把头抬了起来,透过那条细窄的门缝儿窥见了桌上快要燃尽的红烛和旁边早已被人遗忘的合卺酒,入目皆是一片刺眼的红。
像是被那大红色灼伤,孟婆将双眼从三生石前移开,踉跄几步,跪倒在一旁的空地上。这半晌功夫桥头又多了几个等着喝汤的鬼,孟婆在一众疑惑的目光里霎时便捕捉到了陈清朗。那个老头畏缩在阴差身后,正充满防范地盯着自己。
所谓梦醒之痛便是此刻这般感觉了吧,只是可笑自己拿着一段从别处偷来的记忆,移花接木般栽进了自己的树枝里,还无比宝贵这树上结出的畸形果实。曾为他快乐为他忧愁,痴痴缠缠五六十年,到头来不过是在自己骗自己。
梦里的自己是假的,陈清朗也是假的,就连那故事本身,到底有几分是自己杜撰的也不可知了。
一瞬间悲伤,后悔,绝望如千斤巨石一般压下,争着做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可她还不能就此垮掉,她要去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死。将一排贝齿咬紧,孟婆再次回到了三生石前。
这一次的景象换成了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气温比初春热了些,孟婆猜测可大概是五六月里的初夏。还是站在那夜孟婆矗立的门廊下,她看见小翠搬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正努力地往面前的小药炉里扇风。
乍暖还寒天气最容易着凉,“莫不是小姐生了风寒?”正这样想着就听到屋子里伴随着一阵咳嗽声的叫喊。
“小翠!”
小翠答应着,起身进了屋。
“药熬好了吗?”
“好了。”她轻声回应。
“那你端进来给我喝了吧,身子乏的很,喝了药我想睡一会。”
柔玉喝了药没一会儿就睡熟了,小翠把板凳挪到了门廊边,拿了针线出来,坐在院子里绣起了花。
她美好的面庞经阳光一照,白皙得如同透明一般,看上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孟婆看着眼前这一幅美丽的景象,内心生出无限向往,时隔五六十年后终于又看到阳光,但她只觉得悲凉,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失而复得都叫人欢喜。更何况,她只能短暂的享有一下阳光。
正当此时,陈清朗从外面回来,远远地看见院子里只有一个小翠,便刻意放轻了脚步声,悄悄站在了小翠身后,觑着眼瞧她手里正在绣的花样。
“给我的?”
小翠慌忙站起来,与身后的陈清朗拉开距离,微微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回姑爷,这是我自己绣着玩的。”
“方才没看清,你绣的这是什么啊。”
“回姑爷,奴婢、奴婢绣的玉兰花。”
“嗯,倒是绣得好看。”
陈清朗没接话,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将小翠打量了一番。
“夫人呢?”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到。
“方才吃了退风寒的药已经睡下了。”
“嗯……夫人既染了风寒,这几日我自当不便与她同寝。不敢劳烦夫人挪动,还是我自己换个屋子睡吧。”不知是不是小翠听错了,她觉得陈清朗的语气里竟然透着一点欢快。
“你去把西边的屋子给我收拾一下,我今晚就住西边了。”
“姑爷,这样、这样怕是不好吧。”
“怎么了,你是觉得我使唤不动你?”
“不、不是”小翠磕磕巴巴地说着,还想为自己解释一番,但陈清朗没有给她机会。
“那还不赶紧去!”
孟婆站在廊下冷眼瞧着,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变故太多。相比桥头相遇时的惊慌失措,此时她已经冷静了许多。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上了年纪的陈清朗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如此相去甚远,她还只当是人活着或者都会变的,毕竟他经历了那么多她无法知晓的时光,性情大变也不是不可能。但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原是他本来就是个极会使心用腹的人,怕是沈柔玉本人也深陷在迷局里,不能辨得真假。
孟婆看着陈清朗站在廊下,看着小翠往西厢房走去的身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有什么从孟婆的胸口处呼之欲出,她跟着陈清朗的步伐往西厢房走去,她知道接下来便是她迫切想要弄清楚的命运了。
因院子自西南偏南这一区域种满了绿植,又在院子中间铺了条小路,所以西厢房便稍稍向西移了些,与主屋离开了些距离。又因得树木遮蔽,不便采光,所以屋内较阴冷。放着更为舒适的东厢房不住,便知陈清朗这颗心着实是黑的。
孟婆看着先她几米的陈清朗快步进了西厢房后仔细将门阖上,心口毫无征兆的疼了起来。她愣在原地没了主意,孟婆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承担这个关乎自己生命的真相,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时,细微的声音传了出来。
身体抢在大脑前做出了反应。孟婆不敢进门,只是凑近窗柩的缝隙向屋内张望。
陈清朗自小翠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另一只手向上捂住了小翠的嘴。男人的手掌宽且大,少女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下一双满是惊恐的双眼。
纠缠挣扎间,二人一起跌在一旁的床铺里,霎时惊扰起满室的尘埃,搅浑了午后纯净的阳光。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即便不用再看,也能明了。疼痛不再局限于心口这方寸之地,而是随着流动的血液传遍了全身上下,剧痛之中孟婆再也没了站立的力气,终于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慢慢变小了。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听见陈清朗小声地叫她:“小翠。”可回答他的确是诡异的宁静。
在之后就是凌乱的脚步声,孟婆看着陈清朗跌跌撞撞地推门出来,又一路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敞开的屋门里黢黑一片。她哆嗦着起身,向着那片黑暗走去。
孟婆站在床前,看见小翠瘦小的身躯僵直地躺在床上,一床厚重的被褥蒙在她的脸上,她的粗布衣裳一片凌乱,裸露着白玉一样的皮肤,胸口毫无起伏。孟婆呆站着,脑中什么都来不及想,她知道,她已经死了,融进这满室的黑暗和冰冷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是陈清朗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只是这回来的不止他一人。两个高大的家丁挤进了这间小屋,他们将小翠脸上的被褥掀开,露出她因惊恐睁大的双眼还有不知是因试图呼救还是想要努力喘息而大张着的嘴。
这便是她的死因了。死相凄惨,冤屈难平。
孟婆低头想要再看一眼小翠,却对上了她睁圆了的双眼。恨,滔天的恨意透过这双涣散的眼睛传递到了孟婆的眼里,失去了的记忆也像决堤了的洪水一般涌进自己的脑海里。
她想起五岁时将她卖进沈府头也不回离去的爹娘,想起从小到大刁蛮任性的柔玉,想起乞巧节那日桥上初见时自己暗动的芳心,想起陈清朗平日里多次意有所指的眼神,想起自己死后他们将她随便埋在了一颗玉兰树下。
脑海里有个声音同她说:“既然今生已经结束了,何苦还要抓着不放呢?”
然后她自己回答道:“我一定要弄清楚,为何我就该是这样的命运。”
心魔发了芽,地府漫长的孤寂岁月将它滋养成一颗大树。夜深人静时,她给自己幻想了无数种可能,只是不知何时起,她竟用这些猜测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这般天衣无缝的故事,就连她自己也渐渐信以为真了。
双眼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有什么滚烫的液体顺着脸庞流了下来,孟婆抬手去摸,指尖沾染上一片殷红色的血。从黄泉路到地府门口,再到不远处的鬼城里,甚至三途河里的鬼魂们都在讨论一件事,那就是奈何桥上那位煮汤的孟婆疯了。
“不知那孟婆在三生石上瞧见了什么,竟是出现了化成厉鬼的兆头,这可把那日也在桥上的二位阴差大人吓坏了。”
“但又听说她只是流了血泪并未真的变成厉鬼,只是不知为何将一个等着喝汤的鬼魂一把推到三途河里了,速度快得连阴差大人都未反应过来。”
“要说那个被推进河里的鬼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怎么就被冲进最快的那条水里了,最后连个渣都没留下。”
“不过孟婆确实是疯了,她看着那鬼魂飞魄散以后就一路笑着跌进彼岸花丛里去了,那笑声真是瘆人,约摸十八层的恶鬼听见了也要抖一抖。”
“自那日起少说也得两三日了,你看这黄泉路和奈何桥上挤满了魂魄,都乱成一锅粥了,何时能找到新的孟婆啊。”
正当一群等待往生的魂魄挤在桥头唉声叹气时,地府的城门却是缓缓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帽的人,只见他身材高大又长相凶狠,吓得桥上一众鬼魂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几个满面愁容的阴差,只听阴差对他说道:“判官大人,这几日新丧的魂都聚在桥头,一时也找不出谁来担任孟婆一职,我们几个商量了几回也寻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判官在桥头各式各样的面孔里环顾了一圈,问阴差:“这些人里就没有想接替孟婆的吗。”
“哎呦大人万万不可再这样了,万一再来一个小翠咱们可实在是消受不了。”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你们商量出什么有用的结果了吗。”
“小的们以为应当选个既无前生也不贪恋后世之人,最好是生前的过往都不记得,对下一世也毫无欲望。只是找个这样的魂魄太难了,这地府往来的鬼,要么就是痴缠于前世不肯走,要么是急忙赴往下一世,上哪儿去找个这样的呢?”
判官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便对阴差说:“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一个魂魄可以担当此任。”
“大人说的是哪一位啊?”
“奈何桥下可是有个附在石头上的孤魂?”
“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这三途河里的大多都是生前穷凶恶极之人,就这样让他免于魂飞魄散之苦怕是会引起他人议论。”
“哎……我何尝不知,只是如今恐怕除了他咱们也找不到别人了。”
判官说着便向着桥栏走去,他站在桥上对着水面像是示意让谁过来一般勾了勾手,只见一团没有形状的半透明浑浊物体飘出了水面,浮在半空里。
判官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啊?”
半晌孤魂才答道:“已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自己在三途河里有多久了吗?”判官又问。
“也不记得了。”
“如此甚好。”判官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你如今已魂魄不全,三生石上也照不出你的前世今生了。三界之中恐怕只有你自己是个既无过往又无将来的孤魂,你是愿意留在奈何桥上煮汤还是继续回到三途河里等着有朝一日魂飞魄散呢?”判官问他。
孤魂却不答只是问:“原本桥上煮汤的小娘子去哪里了?”
判官指着黄泉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彼岸花说:“大概正在里面找她的美梦呢。”
孤魂又问:“只是在下有些事情未弄明白,还想请教判官大人一二。”
“你问吧。”
“还请大人告诉在下,是否冥冥之中真的有天命存在。”
“算是有吧。”判官点了点头。
“那这天命是由谁定夺,又将如何定夺,可有固定的流程和分配福祸的标准?”
“凡人都说天命由天定夺,但实则非然,这一世的命来自于上一世的果,世世相扣,代代如此。天也好命也罢,所能干涉的其实并不多。”
“依照大人的意思来看,莫非我们的命运是攥在自己手里的?”
“确实如此。”
“但依在下来看却不是这样的,如果命运曾给过我选择的权利,那我怎得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孟婆大人又怎么会长眠在在彼岸花丛中呢”
“你再仔细想想,难道命运真的从未给过你们选择的权利吗?”
孤魂沉默了一会儿,黯然说道:“就算曾经有过,我也已经都忘记了。”
判官看着空中那一团浑浊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死后被浸了三途河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你也不例外。你生前种种皆已化为尘埃,苦苦执着没有任何意义。说说别人吧,我知道你曾经窥探过他人的命运,你不妨想想,这二人的命运是否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局死棋。”
孤魂答到:“虽然他们经历的并非全是祸事,但最后二人犯下杀孽确实是无奈之举。”
“真的是这样吗?蛮狼原本是弃婴,教书先生让他免于早夭的命运这是他的福报,但冤有头债有主,他用大火封山,实在是害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你说他放火之前没有选择的权利吗,难道有人逼迫他滥杀无辜吗?福顺的大哥难道就非死不可了吗,无非是酒壮人胆,一时冲动选了最不应该的那个,还以为这样就能给自己求个完满了,若是他早几年就选择自强一些,怎会白瞎了上一世攒下的好姻缘。路都是自己选的,只不过结局有顺遂与否之分,将人生的不顺归罪于命运这又是哪来的道理,人生如意之时怎就没几个人感谢上苍垂爱呢。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推给飘渺空虚之命运就能换来一个心安吗。为何你们总是不明白呢?”
“可我还是想尽力求一个答案。”
“这世间一沙一石、一树一木皆是问题,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是答案不重要吗?”
“并非,但当下的一喘一息更重要。”
“大人的生死簿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笔不在我的手里。”
“大人觉得我该如何选择?”
“天下痴人甚多,何不再看看呢。”
“那便如大人所说吧。”
“你如今已无形状,我便效仿女娲娘娘,用黄泉路之土混合三涂之水给你塑身。只是我能力有限,且黄泉土和三涂水又沉重,你重塑之后定不如凡人那般灵活,甚至面貌也不能很清晰。再加之你魂魄不全,七情六欲也没了许多,将来除了每日煮汤听听凡间过往,便再无其他。你可愿意。”
“总归是比魂飞魄散来的好。”
“如此甚好。”判官说完便着手取黄泉土为孤魂塑身。
赶在这一日钟响前塑完泥身,即使这身体沉重得很但感觉也比在水里飘着时要好许多。孟婆摇晃着站起身,蹒跚着走了几步想要尽快适应身体,行动之间便听得远处人声议论纷纷。
“你瞧这小娘子长得白净极了。”
“胡说!哪来的小娘子,判官大人方才分明捏了个老太婆。”
“你俩都看走眼了,怎能说桥头那老翁是女人。”
“哎呦,越说越离谱了,判官大人怎么能让个娃娃在这煮汤呢。”
“……”
议论声越来越多,孟婆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入目是一双不能再清晰地泥土做的腿,捏土之人的手艺也是再粗糙不过了。她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架好锅生起火,回头冲着人群招呼道:
“今日虽晚,但天黑之前喝过汤便可入城。”
“谁来喝我这第一碗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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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看完了告诉我感想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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