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村里有个美人儿叫秀珍

第一章 她就像那棒子须儿刚秀红

    棒子粒儿一掐还一包“脓”呢,三生产队的社员们就熬不住嘴了。

    麦季牙缝儿里那几颗麦粒儿早咂吧净了,秋庄稼还差点儿火候儿,可肚囊子屈得直发蔫儿,饿土了两片子唇的人们不朝嫩棒子下嘴朝嘛下嘴?

    趁队长没来工夫,有几个小伙子搁下手里活计,猫腰钻进棒子地尽里头,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嘴上一圈儿白沫子。

    生嫩棒子吃不出味儿,干脆架起火烤着吃。

    于是,灿灿的火苗就映红了一圈儿灿灿的眼珠子。

    还半生不熟呢,就有人抓着火啃起来:真香!

    不一会儿,个个嘴上长了一圈儿“黑胡子”。

    女人终归是女人,闻见飘来的香味也就抽两下鼻子,可没工夫往自个儿嘴里填一粒儿,只顾闷头忙着搓那老巴点儿的棒子粒儿,一捧捧塞进袖子特制的二层里儿里,细长口袋般裤腰带里,裤衩子扎起的大裤裆里,用草虚盖着的粪筐头儿里。

    唯有一个姑娘与众不同,仍耪着地,时不时地瞥一眼做贼似的人们,丢过去几分鄙夷。

    她叫秀珍,全村唯一的女高中生,刚放秋假(当时农村学生放农忙假),头遭来队里干活,挣几个工分。

    秀珍模样儿长得俊巴儿、甜甘,人们说像铁梅。可刚下了几天地,那原本像这一掐一包脓的嫩棒子粒儿似的脸蛋儿,让这野风一吹,日头一晒,红丝丝铜扑扑的,就似那棒子须儿刚秀红。可就是眼角总挑着傲气,看不惯明里暗里抢生产队东西的这帮人。

    村里人都高看她一眼,跟她说话带着客情。土包小子们当着面不敢向她使正眼,和她一言语,好像自个儿倒成了姑娘,窘得抬不起头,话都不连趟儿。

    日头西沉了,该散工工夫,队长带着俩“保卫”(也叫“看青的”),晃着膀子骂着娘来了。

    有人一声“队长来了”,大伙忙抹嘴巴抄活计。

    秀珍早知道这队长,只是自己一直在外上学,和他碰面极少。

    他三十六七岁,虎背熊腰。上指仗着在公社里干事儿的姐夫,下使唤着七八个胳膊腕子粗的本家弟兄,在村里欺男霸女。

    连孩崽子都怕“队长”这俩音儿。

    人们背地里咬着牙骂他祖宗,当着他面儿多不敢喘大气儿。

    别人家高粱饼子都贴不满锅,他家起脊挂瓦的房子里天天往外蹿大馒头香味儿,馋得人直扇鼻翅儿。

    人们都会唱那顺口溜:队长队长,吃饱了一躺,烟卷儿一叼,工分更高。

    别人拿蓖麻叶子卷烟过嘴瘾,他整天抽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卷儿,吐出的烟须子都叫人迷醉。

    嘛屁“保卫”,全是他队长七大姑家表哥,八大姨家表弟。嘛保卫庄稼,“保卫保卫,越保越肥”,保来保去,都把粮食粒儿保到他自个儿家囤里去了。

    散工前照例“检查检查”,尤其对女人。

    对跟队长沾亲带故的,“保卫”装模作样,掏一下衣袋子,一偏晃脑袋,就让她挺着“腰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长得有几分模样,队长捏上一把也没翻脸子的,也夹着“大裤裆粮袋子”叉巴叉巴地走了;剩下血脉上跟队长八竿子打不着的,长相上队长眼角子都夹不上的,就不知被从哪儿掏出一把棒子粒儿,或是拽出一个棒子槌儿。

    队长就大骂:“我跟你娘那会儿给你种下胆儿啦?还敢偷!明儿个游街!”

    头一遭挨逮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臊,吓得心里直扑腾,苦着相求队长饶过这一回,愿挨罚工分,只要别游街。挨逮挨惯了的,一脸嬉皮:游街就游街,只要别罚俺工分。

    看到外号“大脸”的娘们那嬉皮相,秀珍就想起她上次游街的样子:手提着破锣,走一步嚷一嗓子敲一下:“俺没脸,”“哐”——“俺偷队里棒子咧,”“哐”——“俺下明儿个不偷咧,”“哐”——“大伙别跟俺学。”“哐”——

    一帮小孩子围着破锣一圈圈儿地叫,破锣围着村子一圈圈儿地叫。

    村里人听了只是一乐,没人冲她后背戳手指头。

    挨检查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队长撩一下眼皮,见是秀珍,两眼就开始泛绿,冲俩“看青的”一挥手,俩“看青的”头都没敢回,蔫没声儿地走了。

    太阳最后一瞥目光也没敢瞧队长那异样的眼神,就慌不迭地别进了黑幕里……

    其实,秀珍和队长前些日子打过一回照面儿。

    那是秀珍歇星期天跟娘去赶集的道上。

    村子离县城大集有八九里路,人们鲜有自行车,多是步走着去。

    乡间宽些的土公路尽拐死弯子,路程长,只有几辆老牛车、大马车、“电驴子”(邮政摩托)在上面轧着辙子。

    步行着的长长的络绎不绝的人们则斜插着田地,踩出一条溜光的只容一人身的羊肠小道。

    人流中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推小推车的,挎筐子的,背口袋的,提布兜子的,都朝着一个方向鱼贯而行。

    一开始,秀珍跟在娘腚后头。

    娘挎着筐子,筐子里有十多个鸡蛋,娘小心着走。

    秀珍嫌娘脚步慢,蹿到了娘前边。两条大长辫儿随着步子左右甩着,拍打着俩腚锤儿,煞是动人。

    小伙子们盯着她的后影儿,赶上前,蹭过她的肩膀时,都努着劲儿瞟她几眼。

    超过娘十多步了,娘紧着追:“小珍儿,死丫头,慢着点儿。”

    庄稼刚没膝,秀珍侧过身,扽了一条棒子叶儿,玩儿着等娘。

    邻居杨二婶子赶上来,后面还跟着她儿子杨文堂。

    文堂和秀珍是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有时还同桌。

    俩人学习都好,全村打小十几个同学,哩哩啦啦都下学挣工分去了,只淘下他俩还上着高中。

    俩人上学放学做着伴,文堂护着秀珍,秀珍依着文堂。

    文堂话不多,心里什么都有。他喜欢秀珍,秀珍也不呆,可都闷闷儿着不说透。一碰到一块儿,俩人的心花就怒放起来。

    文堂娘赶着秀珍娘嚷:“大嫂子,你娘儿俩赶集去呀,买嘛去啊?”

    秀珍娘应着:“也没嘛买的,拿几个鸡蛋换把儿小葱儿吃。”

    文堂也礼貌地向着秀珍娘叫了声“大娘”。

    仨人的脚步都没停,赶上了秀珍。

    文堂娘看着秀珍喜欢地说:“呦,瞧咱闺女长得多让人稀罕!”

    秀珍脸上掠过一丝被夸的美意,向文堂娘打招呼:“二婶子,你也赶集去啊?”

    “文堂说买俩本子,我也就着买点儿旁的,”文堂娘接着说,“咱闺女怎么长的,这么俊!”

    秀珍娘得意地说:“嘛模子脱嘛坯儿呗!”

    文堂娘故意撇着嘴:“呦,别自个儿夸自个儿了。”

    俩人都笑了。

    “哎,大嫂子,咱说点儿正格儿的,咱两家做亲家得了,你看啊,他俩打小在一块长大,都是高中生,都有出息,又合得来,再说俺小堂长得也不赖呀。”

    秀珍娘玩笑道:“行啊,可咱得先说好喽,一个姑爷半拉儿,往后小堂高中毕业下了学(当时还没恢复高考制度)挣了工分得给俺家一半。”

    “行啊行啊,全给你家都行。”

    文堂瞟一眼秀珍,秀珍抿嘴笑着,也正瞟文堂呢。

    秀珍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女孩,知识让她对人生有了几分“艺术”思考和“艺术”追求。

    她总想,自己不能像那些庄稼丫头,稀里糊涂地嫁个人,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她在心中“审视”过班里的每个男生、村里的每个土小子,上眼的也只有文堂一个。文堂个儿高,虽有几分单薄文弱,但还算有一种“艺术”的气质;聪明,又肯钻研,在班上学习最好;手把上也麻利,听娘说假期在地里割麦子,比常年劳力都快上一遭;又干净,牙齿总是白白的,指甲总是短短的,不像那些土小子,一年年的不知刷牙,一张嘴一堆黄污黑垢,一股恶气刺鼻,手指盖儿里黑的脏泥不知死了多少年。最主要的是俩人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愉悦温暖的感觉。

    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土坯教室里两个土墩子上搭一条木板子,就是五六个学生共用的书案。

    小孩子们都愿意占木板宽的平的没窟窿眼儿的地儿,没占着的就哭,就打架,就找老师。

    每每文堂都把好地儿让给秀珍,自个儿在最窄的最疙瘩有窟窿眼子的地儿。

    板子短人多,小孩子你挤我我挤你,写字时胳膊支不开,就又打又哭又告老师。

    过后老师用粉笔划上线,平均分割,规定互不侵犯。可男孩子总欺负女孩子,越线过界占位子。

    文堂挨着秀珍,写字时总缩着胳膊,让给秀珍一个宽敞地儿,秀珍心里也跟着宽敞起来。

    放学后,一伙小孩子岔着田间小道往家跑。

    跑着跑着,前边几个丫头小子就钻进道边高粱地里,看不见影儿了。

    秀珍不喜欢跟他们疯跑,文堂就陪着她在后边走。

    走着走着,突然从地里飞出几个土坷垃,砸中秀珍的小脑袋、小辫子,或是娘用碎布头儿拼缝的小书包。

    秀珍“哎哟”“哎哟”地叫,文堂就忙护过来,为她抚着脑袋,问着“疼不”,接着冲地里喊:“你们干吗?”

    地里就传来一片坏笑,然后,一群丫头小子就跑出高粱地,跑到秀珍文堂面前怪叫。

    这其中领头的何洪财,学习血孬,可一肚子坏水,整天背地里向人瞎嚷秀珍是他媳妇。

    队长的小弟弟四蔫儿也跟在人群后面呵呵地跑。

    人们都说四蔫儿脑子缺根弦儿,半精不傻地。比秀珍大三岁,蹲了三回级,正好和秀珍同班。

    文堂大声冲何洪财喊:“不许你们这样!”

    何洪财根本不理会。

    有个叫二荣的小丫头跑过来:“秀珍,我可没扔坷垃呀,我挡着他们扔,他们偏扔,疼不?”

    二荣胖乎乎的,长着一双小眼睛,不俊,但挺受看。心直口快,挺开朗,挺喜笑。在班上当个小委员,管纪律,常举个小棍儿在班上巡来巡去,看谁不老实就给一下。可何洪财这类捣蛋鬼她却管不住。

    她抚着秀珍的脑袋,又问:“疼不?”

    秀珍说“不碍的”,用眼角烦恶地眄一下何洪财、四蔫儿等人。

    文堂又抚过来,秀珍就觉得不怎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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