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早上我开手机,有一通张医师的留言:「车祸重伤的古天星,有生命危险。」
我来到外科加护病房,古天星的妈妈已经到了,像所有在加护病房外的家属一样,古妈妈脸上写着焦虑、不安和憔悴;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她望着躺在床上的儿子,不断祈求奇蹟出现。
多年的志工经验告诉我,这时候肢t语言是最好的安w。我左手拉着古天星的手,右手拉着古妈妈的手。
「我的孩子伤得很重,医生说他」古妈妈的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
「我知道。」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时候妳要为孩子加油;妳是孩子的靠山,妳千万不能先哭。妳要一直告诉他:孩子,加油孩子,妈妈一直在这裡。」
我望着床上的古天星,问古妈妈:「妳信什麼教」
「我们信天主教。」
「好,那我们来唱圣歌。」我很诚恳的对古妈妈说着,然后开始对床上cha满管子的古天星唱:
一切歌颂讚美,
全归我主。
我的神,
祢是值得歌颂与讚美
我们高声呼唤,
高声呼唤──
哈里路亚
讚美主,
哈里路亚
啊讚美主,
哈里路亚
我握着的右手忽然鬆脱了,我看着古妈妈,微微一怔:「是不是自己唱得太难听」只见古妈妈眼泪不断落下,双手趴在床边,对古天星说:「天星天星我们遇到一位朋友。」然后抱着我,放声大哭。
我把古妈妈带到社工室,泡了一碗薏仁粉给她。古妈妈却说:「我没心情喝。」
虽然碰了软钉子,我还是温言劝说:「不要这样。我知道妳现在心很乱,很担心,也很烦恼;但是,如果妳不补充t力,怎麼照顾孩子我们要把烦恼化为祝福,为孩子祈祷。上人说,让父母担心的孩子没有福。妳越担心,孩子就越没有福。母子连心,古天星一定知道妳在担心他,我相信他也不愿意看到妳这样,妳说对不对」
「可是,可是医生说」古妈妈声音都哽咽了。
「妳先不要管医生说什麼,如果母子有缘,就是有缘。把心放宽,为孩子祈祷。」我知道必须先安定她的心,「我们一起来祈求天主,如果古天星能过得了这一次的难关,活下来,求主赐给他健康的身t;如果天主要召回古天星,我们也平静的随缘。」
古妈妈双手捧着杯子,轻轻的喝了一口,似乎稍稍平静了些,「刚刚看到妳为天星祷告,我就认定妳是我的好姊m。」
「谢谢妳把我当成好姊m。如果天星,我是说,如果你们的缘份到此为止,妳愿不愿意化无用为大用」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
古妈妈看着我,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她忽然把杯子还我,「我儿子还在加护病房,妳跟我说什麼从现在开始,妳别再跟我说话。」
「病患古天星的家属,请立刻到外科加护病房;病患古天星的家属,请立刻到外科加护病房。」我每次在医院听到这样的广播,心裡都会揪一下。
下午叁点,医师对古妈妈说,病人状况不好,请家属準备一下。古妈妈跟着我到社工室,对我说:「我知道妳说的化无用为大用是什麼意思。」我点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我跟天星有一次看大ai台,看到器官捐赠和大t捐赠的宣导影p,好像是一位李先生,天星就跟我说,妈妈,我觉得大t捐赠很好,将来我们谁先走谁就捐大t。」
孩子一派天真,竟然在妈妈面前毫无忌讳就说出「谁先走谁就捐大t」这样的话,单纯又有ai心。
「我就说,好啊,我想,反正一定是我先走,我就可以比你早一步捐大t。」古妈妈回忆着,像是回忆昨天发生的对话。
下午六点,医师告诉古妈妈,古天星可能半夜就会走。我和古妈妈又来到社工室的小房间,古妈妈面se凝重:「师姊,我们原住民的习俗,人死后要全尸安葬,如果我同意器官捐赠,天星将来还可以上天堂吗」
「当然可以,」我握着古妈妈的手,「古天星不但可以上天堂,而且天主还会派小天使,列队欢迎他。只要妳签字同意,他可以遗ai人间,能救这麼多人的人,天主一定很ai他。」
古妈妈想了一下,随即说:「好,我同意,妳拿文件来,我签字。」
没想到她会答应,我为之一振,连声音都有点发抖:「等待器官捐赠的人,这些病患的家庭一定也很着急,他们的家人一定每天都在祈祷,祈祷奇蹟出现,古妈妈,妳回应了这些家人的祈祷。」
「是吗那谁来回应我的祈祷当我祈求天主的时候,天主又在哪裡」
生命没有标準答案。因为生命充满了答案。
生命太复杂、也太深奥了,我们永远不知道生命会告诉我们什麼。然而,无常总是来得太快,该说的话都来不及说;遗憾永远都是太多,无解的人生难题谁来告诉我
我拉着古妈妈的手,轻轻地说:「天主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啊,一直都在。」
第二天早上九点叁十分,古妈妈来见我,带着器官捐赠同意书。我还纳闷她怎麼可以把签好j出去的同意书,又拿回手上时,她接下来的动作解答了我的疑h。
古妈妈把器官捐赠同意书撕了。
我十一点要演讲,接下来检察官要来做脑死判定,还有一大群各大医学中心的器官移植小组的医师準备摘取器官,直昇机都準备好了,而古妈妈反悔。剎那间,我只感到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凝结了。
古妈妈很激动:「我回家以后,村民都骂我,他们问说,妳儿子有同意妳这样做吗还有人说,妳儿子没有全尸,怎麼去天国呢也有人说,妳是被慈济骗了吗更有人说,不欢迎我继续住在村裡,因为我让他们全村丢脸。」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感到一阵心痛:「古妈妈,他们说妳残忍,是因为他们不瞭解器官捐赠。古天星受了那麼多苦,现在妳是唯一让他的苦受得有意义、有价值的人。妳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白白受苦,对不对如果他受了那麼多苦,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像一般人一样安葬,本来可以救很多人却一个也没救到,这不是跟他生前的意愿相反吗」
古妈妈似乎又回忆起儿子跟她说过要捐大t的话,我为她拭去眼泪,继续说:「之前我们心莲病房有一位李鹤振师兄,癌症末期,不做任何化疗,为的就是保留完整的大t捐赠,人家问他为什麼这样,他说他寧愿医学系的学生在他身上划错一百刀,也不愿未来的医生在病人身上划错一刀。死后还要被人开肠剖肚,他的家人不心痛吗但那就是他的遗愿,他不但教育了医学系的学生,更教育了千千万万的人。」
古妈妈又平静了不少,我说:「不久之前我们有一位器官捐赠者周清锋,25岁,车祸送来医院,昏迷指数只有2分,一般人是15分,他的妈妈一衝进加护病房,哭着对他说,儿子啊,你怎麼这麼不孝顺,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玩吗你现在怎麼躺在这裡啊你回答我啊后来他的骨头救了50多人,眼角膜也捐了。眼角膜受赠者一年后写信给这位妈妈,信上说:亲ai的大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我会带着你的眼睛,和我的心,一起用心去看世界,做个帮助别人的人。」
古妈妈又哭了,我轻轻拍了拍她,让她独处。
十一点,我开始对来自台中的七百位会员演讲。由於今天早上古妈妈尚未来时,我又去看了古天星一次,第一次脑死判定后他的血压一直下降,而且心律不整。如果状况不好,可能有些器官就不能捐了,当时我对古天星说:「孩子啊,加油难道你不想救人吗」
於是我利用演讲结束前,对着七百位会员说:「诸位大德,我现在要向你们每一个人借一分鐘,一位叁十二岁的年轻人古天星,他正在加护病房,他的心愿是往生之后还能救人,我们来虔诚祈祷,让他顺利如愿。」
演讲结束后,我来到加护病房,检察官已经在和古妈妈j谈。
检察官问古妈妈:「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钟阿花。」
「床上躺的是谁」
「是我儿子,叫古天星。」
「你同意让你儿子捐赠器官吗」
「同意。」
「有人b你同意让你儿子做器官捐赠吗」
「没有。」
「那妳为什麼要这麼做」
古妈妈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的岔了一下。然后她说:「我想过了,我儿子器官捐赠救活的人,将来也都是我的亲人。」
检察官又问了一些问题,确认无误,办完手续,随即离去。
我对古妈妈说:「天星待会进手术室,医师就会开始摘取器官,他真的救了好多人,我们在最无助的时候都会说,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庙裡的菩萨、神桌上的菩萨都没有回应这些家属,妳回应了他们,所以妳是真的菩萨。」
「我寧愿不当菩萨,我只想当我儿子的妈妈,这个要求很过份吗」古妈妈的声音太平静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摇摇头。却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有时上帝会挑选特别的人。
为了保持器官最佳状态,七科医师全到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眼科、肝臟、骨科、心臟、泌尿科。每人战战兢兢,分秒必争。
告别式那天,村裡好多人都来了。我买了一套慈诚队的西装给古天星,因为他生前最想穿这套西装去帮助别人;也买了一双新鞋;依照原住民习俗,我也买了新毯子和新棉被。
很多神父与修nv都来到弥撒会场,神父走到棺木旁:「安息吧你已经走过荣耀的路,你已经走过一生的美好,你的博ai救了很多人,你的付出,天主都已见证,你的灵魂圣洁崇高,我们以你为荣,我们永远敬ai你。」
告别式是以音乐会的方式进行,非常温馨。古妈妈告诉我,她跟古天星以前最喜欢唱一首歌,叫〈ai的真諦〉,现在她只要一想起儿子,就唱这首歌。於是在告别式的最后,我跟大家说,来,让我们大家一起合唱这首歌:
ai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ai是不嫉妒;
ai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轻易发怒;
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
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
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
凡事忍耐,
ai是永不止息。
之后,我带着志工持续关怀古家:我们帮古妈妈修葺屋顶漏水问题,也把地板和墙壁整理一番,一位慈诚师兄开玩笑说:「对啊,我们慈济不是要了人家器官就完了,后续关怀我们也做得很好。」
二oo四年年终,南亚海啸造成世纪大灾难,全球慈济人募款賑灾,慈院社f室也全员出动,全心募款。一个下午,我正忙於手边事务,古妈妈忽然来找我,小小声却语带坚定:「师姊,我来捐一点钱。」
我简直无法相信,j乎就要当场收下这笔得之不易的善款。但我说:「古妈妈,我不能收。」我的声音很坚定,「古天星留下了叁个孩子,妳的经济状况需要钱。」
「家扶中心有补助,请妳一定要收下。」古妈妈固执的眼神令我感动。她真是上人所说「贫中之富」的人,她真是最富有也最有福的人。
我带她到社f室外面,找了一排长椅坐下。她说:「我有丈夫,也有儿子,现在我丈夫死了,我儿子也死了,师姊,妳知不知道对一个nv人来说,死了丈夫跟死了儿子哪一个比较痛」
她问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静静的望着她,她又继续:「我后来才知道,死了儿子比死了丈夫痛一百倍。」
「你是一个最了不起的妈妈,有勇气做这样的决定。古妈妈,妳为什麼愿意完成儿子的心愿,签下器官捐赠同意书」
她摇摇头,反问:「师姊,妳为什麼要劝人器官捐赠」
我说:「那天早上妳把器官捐赠同意书撕了,我并不怪妳,我知道很多原住民对器官捐赠并不认同,其实不仅是原住民,一般人的观念还是不能接受器官捐赠。上人说,信己无s,信人有ai。我想,化无用为大用,这样的观念一定可以被民眾接受,因为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在等候器官移植的家属,我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ai,也相信器官捐赠的观念会越来越被人接受。」
古妈妈又说:「妳们这一群志工师姊的真诚让我很感动。还有,那时候我去加护病房,看到医师和护士很认真的把一个快死的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在抢救,我真的很感动。其实,我一撕同意书就后悔了。」
我也做了一个比喻来向古妈妈说明:「一间房子如果坏了,我们把还可以用的樑柱拆下来,或是把还可以用的屋顶或墙壁拆下来,拿去盖房子,让别的房子可以继续住人,这不是很好吗」古妈妈还告诉我,她得到更多人的ai,不只是来自慈济人的,还有来自村裡其他人,这是完全始料未及的。
生命是平衡的,以一种我们不了解但终会了解的方式。
古天星捐出的骨骼救了五、六十人,他的心、肺、两枚肾臟、肝臟、眼角膜分别由振兴医院、台大医院、大林慈济医院、花莲慈济医院救了七个人。因为古妈妈,古天星在人间永远活了下来。花莲慈济医院常住志工林苏足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