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一以南澄这种性格,得罪人的可能性为零,那么她被人这么欺负,一定是因为他了。
之前他也听说过有女生因为和他太过亲近而被捉弄,但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总是一笑置之,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有异性为争夺自己而发动“战争”,这是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男人都会得意的事,顾怀南也没办法例外。
只是,他从没想过原来女生下手能狠成这样。
走出厕所前,南澄把顾怀南的校服还给他,提起门口的垃圾去垃圾站丢掉,完成她半路被中断的值日生工作,然后才又回到教室拿书包。
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没有开灯的教室里光线昏暗一片。南澄的胳膊因为被反扭太长时间而变得不太灵活,试了几次都没有把书包背上。
顾怀南想帮她,可是才移动,南澄就哑着嗓子说:“你别过来。”
他便在空气里凝成了一尊蜡像。
女生终于把书包背上,临走前对他说:“你看到了吧……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不经意的玩笑却给我惹来了这样的麻烦。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你的错,可是却忍不住在被人压在地上欺负时恨你——如果不是你自以为有趣地在晨会上点我的名字,好像你很注意我的样子,我就不会……我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看不顺眼的人……求求你高抬贵手,别再对我‘特别’了。”
窗外的月亮躲入墨色的云层,整间教室像堕入深不可见的深渊,彻底地暗下来。顾怀南独自站在偌大的教室中间,心里又酸又痛又无助,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无力又懊恼。
他在晨会上检讨时,不知为什么,一眼就在无数穿着相同校服的人群里看到了南澄。她因为个子娇小,所以排在队伍的前面,好像是怕被班主任发现不认真,所以微微仰着脸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可神情却明显是茫然的。
顾怀南不怎么关心女生们在想什么,可是他却留意过南澄几次。一次是在食堂排队买饭,明明已经轮到她了,有个男生横插进来,她竟然一声不吭自动为对方让出位置;一次是在图书馆,有个女生把南澄用来占座的书本放到窗台上,坐了她的位子,南澄看到后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从窗台上拿回书本换了个位子坐;还有一次是在上学的公车上,他看到有个猥琐男人一直紧靠在南澄身后,女生满脸涨得通红,直往前躲,却始终没有叫出声,下一站开门,没到站就跑下了车……她很能忍,是个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习惯默默忍受,并且尽可能不引起旁人关注的人。
顾怀南当时只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偏偏想挑战她的心性,故意在全校师生面前点出她的名字——也可能潜意识里,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女生更注意自己——可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今天留下来陪她做值日,也是想有机会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没想到,一句“对不起”原来远远不够,而她也不要他的“对不起。”
南澄对顾怀南说的是,“求求你,高抬贵手”,意思等同于“请你对我永不打扰,请你与我永不相关,请你和我形同陌路”。
他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嫌弃过,而这种被嫌弃的感觉,像吃了一条腌坏的鱼,让顾怀南觉得无比的难受。他的心像被揉烂了,然后又点一点碾平。
第四回 我想要保护你,保护你坠毁的温暖星球
沈洛打电话给南澄的时候她累极正趴在办公桌上小眠,手机执着地一遍遍循环震动,终于将她唤醒。
“喂……”南澄托着额头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在初醒的瞬间脆弱伤感,心里酸涩而绵软。她过了好几秒才想明白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梦里那个无枝可依、小心翼翼的少女了。
“在睡觉吗?我刚下班,出来吃个夜宵吧。”
电话里沈洛的语气是南澄所熟悉的,关切而温暖,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还记得大学的时候,沈洛曾无数次在自习室门口制造偶遇,也是这样状若随意地问:“一起吃个消夜吗?”那时南澄总是假装没听到,可同寝室的女生却雀跃着答应:“你请客就去!”就这样,他将她身边的人统统收买,从“周边包围城市”,最后成功将南澄追到手。“嗯,好啊,在哪儿见?”南澄这才想起她还没吃晚饭,肚子空空的。
“就你报社楼下吧,我现在过去。”
南澄将正在修改的房产软文存档,然后关电脑、关灯,走出报社楼道时发现沈洛已经等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将他头顶的发圈照得发亮,发质看起来柔软泛黄,身影像旧照片上的影像,有种模糊的柔软质感。
“这么快?”
沈洛把安全帽递给南澄,踟蹰着说:“其实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有一会儿了……我怕你不接我电话。”
“啊……”南澄后知后觉地想起酒店那件事。
“我没保护好你。”沈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
“其实不关你的事,事情是因我而起……”
“但你当时就道歉了,是岳小姐不讲道理。我气自己没用,自己的女人被欺负了还得卑躬屈膝……”沈洛沉默了一下,突然又道,“他们都有个好爹,我没有,所以要委屈你陪我吃苦。”
南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吭声。她坐在他身后,却能想象得到此刻他紧皱的眉头和抿紧的嘴角,还有那郁郁不得志的眼神。
夜风微凉,树影在昏暗的路灯下影影绰绰,头顶是翻滚的绿浪,发出树叶翻动的哗哗声,不时有竖着红色“空车”灯牌的出租车从身旁经过。不远处依着河岸而兴起的烧烤排档,在黑夜中串成了一条闪烁的珠链。
沈洛停好电动车过来时很自然地拉住了南澄的手,带她走向最常去的那家烧烤摊。
那顿烧烤吃得很安静,沈洛话不多,南澄本来就偏安静,在人声鼎沸的排档里,他们俩这一桌穿着整洁、吃相斯文又寂然无声,显得格外古怪。
吃完消夜沈洛仍是骑电动车送南澄回家,女生坐在后座,往事如夜风扑面而来。
她想起以前还未在一起的时候和沈洛一起上完夜自修,明明两人住的宿舍区是两个相反的方向,离得极远,他却仍固执地坚持日日都送她到宿舍楼下才回去。
“女生一个人走夜路多不安全。”二十岁的沈洛把这视作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你不是我喜欢的女生,我也会这么做的。”
有一次他们离开自习室时已经晚了,沈洛送南澄回去后一路狂奔,还是没赶上门禁时间,一个人在网吧凑合了一夜,事后还不让同宿舍的人告诉南澄……每次想起过去,南澄都会发现,其实沈洛给过她无数温暖的回忆。
大学时的沈洛是执着的,善良的,青涩的,真挚的,现在的他依然是这样,只是被生活和现实磨砺得多了几分戾气。
“你刚刚是不是有点被我吓到了?”南澄的家到了,沈洛停下车转身问她。
女生来不及回神,停顿了几秒才道:“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你了。”因为觉得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那样容易愤怒的你。
沈洛不知道南澄心底真正的担忧,他高兴起来,轻轻抱住南澄说:“原来你还会怕失去我……傻瓜,你永远不会失去我,除非你先放开了我。”
南澄站直身体,双手下垂在身体两侧,任凭沈洛抱着她,心里却仍是觉得空落落的。
第二天南澄醒得很早,她和“金碧迷城”市场部的陈总约了谈房产软文定稿的事。
这是南澄第三次出现在这个办公室里,第一次拜访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天她依约去了“金碧迷城”生态别墅项目的市场部,陈经理全名陈伟,看起来很和善,四十左右的年纪,西装革履,腰腹微突,笑起来时鼻翼两侧有很深的法令纹。
他坐在宽大的茶几后,边摆弄着茶具,慢条斯理地温壶、洗茶、烫杯,边询问南澄的毕业学校和工作苦乐。
谈话过程中,南澄得知他在沪城至少有七处房产,不包括商铺,有一辆一百多万的宝马私车,不过平时是开公司的奥迪,妻子早逝,儿子在澳大利亚念大学预科。
她离开的时候陈伟与她握手,说:“软文你就看着办吧,我相信南澄南记者的能力。”
南澄没有因为他这么说而敷衍了事,反而放了更多心思,谁知第一次被打回,第二次被要求大改,第三次改了之后还不满意,又被推翻重来。
汪主任也听闻了此事,问过南澄几次,态度一次比一次糟糕。
今天她干坐着等了两个多小时,眼看着午饭时间要到了,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陈总……”
“你看我,忙起来真是昏了头……我们这个楼盘正处在宣传推广的关键时期,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特别多,让你久等真是不好意思。”陈伟说话很客气,并不因对方是小记者而有所轻慢。
“我不好意思才对,一次次打扰陈总。我昨晚又按您的要求改了下之前的软文,您看看……”
南澄把稿子递过去,陈伟却并不看,只是一味望着她笑。他随手把稿子放在桌上,用手指轻敲着桌面。
“南澄,你真是单纯得让我惊讶……你毕业多久了?”
“……到今年七月份,快满两年了。”
“两年也不算短了。”陈伟站起身,走到南澄身旁,半坐在办公桌上,侧着身体微微俯视她单纯的眼波,毫不掩饰眼底对她的欣赏,“南澄,你觉不觉得一次次的修改很辛苦?其实这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只要我点头,就算你写得语句不通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公司有很多文案类业务,报酬绝对不会低于你们报社的稿费。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文笔的,你知道吗?”他越说,声音便越低,声音越低,身体便靠得越近,像是怕南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已经迈过了正常社交的范围,南澄再愚钝,也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不敢置信衣冠楚楚、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陈伟竟然敢在办公室说这些话。
“多谢陈总赏识……”
南澄的话还未说完,门突然被人很没有礼貌地推开了。
顾怀南西装笔挺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犀利的眼神望定陈伟几秒钟,又落在他对面的南澄身上。
类似的记忆在瞬间闪过南澄的脑海,这画面熟悉得好像似曾相识,只是记忆里穿着校服的男生满脸怒容,可眼前的顾怀南只是眼神冷到好像能将人封冻。
陈伟直起身体退回到安全的距离,故作轻松地问:“怀南,你来怎么也不通知一声?”他是顾氏集团的元老,虽然职位不高,但资历摆在那里,顾怀南算是他的后辈。
“通知了,我怕错过好戏啊。”顾怀南语带讥讽。
陈伟的办公室与外面的格子间区域用玻璃做隔断,虽然装了落地百叶窗,但没有拉严实,从外面经过的人稍加留意是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情景的。而他的动作虽然不出格,但是孤男寡女和关上的办公室门,仍能让人浮想联翩。
何况,顾怀南并没有冤枉他。
他没有再看陈伟一眼,而是直视着南澄的眼睛说:“你过来。”
那是一句没有任何敬语修饰的命令,直白得像是长官命令士兵。
南澄没有动,心里突然萌生一股怒气——她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要受这些人摆布?
空气像凝固了般,世界静默,色彩消失,只剩下顾怀南越来越不耐烦的冰冷眼神,像黑夜里暴怒的兽。
南澄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拿起包起身告辞:“这个工作稍后我会转给其他同事处理,不好意思,再见。”她真是受够了。
经过顾怀南身边时他拽住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充满嘲讽和鄙薄意味地轻声说:“你永远学不会反抗是不是?还是……这原本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南澄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在一瞬间达到最高点,她瞪着顾怀南,几乎要在他的皮肤上瞪出一个洞来,然后用力挣开他的束缚,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直到电梯门缓缓关闭,她才抬起手背,飞快擦去眼角的湿意。
以前的顾怀南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顾怀南从来不会用这种恶毒的想法来揣测南澄,相反,他总是害怕她被人骗、被欺负、被伤害。
七年前,雷同的地点,相似的场景和人物,性质更加恶劣的事件,同样是以顾怀南的出现而结束,但带给南澄的绝不是今天受辱的委屈。
那一场心有余悸的噩梦,唯有顾怀南是其中最温暖的颜色。
在那件事之前,数学老师王成宇是少女南澄所遇到过的对她释放最大善意的长辈,就连她的爸爸南宇,都未曾对她显露过那么多的关注和关心。甚至在他的鼓励下,南澄的数学成绩从中下水平一路上升到前十名。
王成宇一度在南澄心里是无比信赖的长辈,黑暗中的光影,温暖无上的神只,直到——他露出男人最丑恶的一面,将喷着热气的嘴唇靠近她的脖子和脸颊。
那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南澄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秋天已经过了一半,校园的林荫道上落满了姜黄丨色的落叶,薄而脆,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女生低头看到自己的鞋带散了,便蹲在路边系散开的鞋带,脚边一片有着清晰脉络的红色叶子,美得像首小诗。
“南澄干吗呢?”
南澄抬头,发现教数学的王老师站在她面前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鞋带散了……王老师还没下班吗?”虽然很敬重和仰慕王成宇,但南澄还是会不自觉地露出拘谨的神情,她手里紧握那片红色的落叶,直立的侧影略微僵硬。
“下午学校开了个会,还剩很多作业没有批改,下个星期还有全省优秀老师的公开课……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帮我批改作业?”王成宇说,“那么我就有时间备课了。”
“可以啊,王老师。”南澄害羞地笑了笑,因为能帮助到自己喜欢的老师而感觉高兴。
她跟着王成宇走进数学组的教师办公室,坐在一个空位子上,对照着一本满分的作业本开始批改作业。
别班的老师进进出出,互相告别,最后整座校园都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屋檐上的鸟儿在孤独地鸣叫。
办公室里一直没有开灯,直到王成宇站在南澄的面前,身体遮挡住从窗口透过来的微弱的光,她才抬起头,揉揉酸疼的眼睛。
“啊,天好黑了……还有几本就批改完了。”南澄对王成宇露出有着些许示好意味的笑容。
“过来休息会儿吧。”王成宇走到南澄身边,拉住她的手腕走到窗下的沙发上坐下。
“……王老师?”南澄虽然觉得怪异,但到这时她还没多想,只是偷偷挣扎了几下,发现挣不脱。
她还在在意王成宇握住她手腕这件事的时候,下一秒,王成宇已经将她推倒在了沙发上。
“你真可爱……南澄,你闻起来很香。”王成宇轻易就控制住十七岁的南澄瘦弱稚嫩的身体,压低的声线微微发哑。
“王……老师?”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南澄开始慌乱起来,推搡着王成宇的肩膀和脸,可是挣不开,“我要回家了,王老师……”女生带着哭腔,声音脆弱得像是风里破碎的纸片。
那片原本放在办公桌上的红色落叶,被从窗口溜进来的晚风吹落在了地上,在浅色的地砖上显得单薄又无助。
“南澄,我会对你很好的……我爱你你知道吗?我爱你……”王成宇边说边急切地欲亲吻女生苍白细致的脸孔,而南澄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她生命里第一次听到来自男人的告白,第一次听到“我爱你”,竟然来自她的老师,比她大了整整一倍的数学老师!
南澄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出压抑已久的叫声:“放开……”她的“我”字被一团纸巾塞在了胸腔里。
眼泪在脸上肆虐成纵横的溪水,呜咽的声音显得那么弱小,校服被扯掉了两颗扣子,有一颗滚落的纽扣和那片红色的落叶一起,滑进了柜子与地面的狭小缝隙里,像是不忍目睹即将上演的暴行。
南澄长这么大没有恨过谁——妈妈从小不要她,爸爸直到七岁才回来找她,亲戚对外说“这孩子可怜”,面对她时却又是另一副面孔……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真正恨过谁,有时甚至觉得是自己碍事,不讨人喜欢,所以才会这样。
可是这一刻,她真的恨起王成宇来,她不只恨他的下流无耻,更恨他摧毁了她对这个世界仅剩的一点点温存的幻想。
她的温暖星球坠毁了。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意,没有什么不要求回报的善良,没有什么陌生人之间的温暖……这些都是,都是骗人的!
当南澄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时,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人狠狠踹开了。大团的来自走廊日光灯的光束前赴后继地涌进来,刺痛了眼睛。顾怀南挟带着少年的汹涌热血与澎湃的暴怒,站在门口。他的眼神那般凌厉,似乎可以一眼就剜去恶人的心脏。
下一刻,王成宇号叫着从南澄身上滚下来,抱着头咒骂不止:“王八羔子坏老子好事……”
一拳又一拳,拳拳到肉,扎扎实实的殴打声让咒骂变得支离破碎。南澄拉紧校衫缩在沙发椅的角落里,神情冷漠地看着顾怀南坐在王成宇的身上,拳头一次又一次地举起和落下。
王成宇的号叫变成了哀鸣,最后连哀鸣都变得含混不清。
巡查的保安闻声冲进来,拉开了顾怀南和王成宇,后者看到来人又恢复了点生气,颤抖着手指叫嚣着说:“我要告你,我要告你……”顾怀南没有再看他一眼,好像他只是一堆没有用的垃圾般。他径直走到南澄面前,脱下身上的校服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那间充满了肮脏回忆的办公室。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南澄的身上还盖着顾怀南的校服,她趴在长桌上,紧紧闭着眼睛,好像闭着眼睛就能假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可是无论是噩梦还是美梦,始终都要醒来,现实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顾怀南两手各拿了一杯热饮,用身体顶开玻璃门出来,奶茶的香气在湿冷的空气里袅袅散发,好像有一种温热人心的力量。
他将其中一杯放在南澄面前,一杯捧在自己手里,站在女生身边的屋檐下,望着落个不停的夜雨。
这雨,是顾怀南抱着南澄走出办公楼时下起来的,惊雷在天边爆破,绵绵的秋雨一层又一层地浇在身上,一层比一层凉彻肌骨。男生没有问女生想去哪儿,也没有送她回家,而是带她来到这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买了两杯热奶茶,等她愿意自己醒来。
灯光下的雨水像细针落向大地,入土无声。
南澄的手指动了动,然后低垂着脸坐直了身体。奶茶已经凉了,但带着余温的香气依然残留在鼻息间。她将身上的校服脱下来放在长椅上,然后起身离开。
“你去哪儿?”顾怀南拉住她的手腕问。
“回家。”
“我送你。”
南澄的一只胳膊被顾怀南拉着向后,身体却背对着他,朝着茫茫的夜雨。
时光似在这一刻集体静默。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在今天晚上之前,顾怀南曾找机会提醒过南澄让她小心王成宇。
就像只有女人才能一眼看出装纯情的伪小白兔一样,男人看男人也有自己的一套——特别是当那个男人看的是自己在意的女人时。
南澄请顾怀南“高抬贵手”,他就真的认真“恪守”自己的承诺,再没有开关于南澄的任何玩笑,当旁人提及她的名字时亦不动声色—但这不表示他真的把她当作“普通同学”。
从来没有人嫌弃过顾怀南,而第一个让他尝到这种酸涩滋味的南澄,竟然对王成宇露出甜美无邪又卸下心防的笑容,这让男生心里又急又怒又备觉不安。
“王成宇不是好人,你没听过和他有关的传闻吗?”
“你不觉得背后说人是非很下作吗?”
或许是因为成长过程中一直缺少如靠山般的父亲角色,而王成宇刚好满足了南澄对此的全部想象,所以他很快就变成她信赖的人。
而全身心信赖着的人,是绝对不能被污蔑的,任何污蔑她信赖的人的人,都是坏人。
所以,顾怀南,是“坏人”。
南澄还记得自己迎着顾怀南的目光,像扞卫自己的父亲那般振振有词,掷地有声——这情形似乎刚发生在昨日,可是今天如果不是顾怀南……南澄闭上眼睛,耳边是沙沙的细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如蚕食桑叶。
“我……”顾怀南缓缓地开口,像遥远的天际,微光穿破黑暗的云层直抵大地,“恨自己,明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却还是让你遭受那样的经历。”那天他看着南澄跟着王成宇走进办公楼,而后者望向前者的眼神像某种带着柔软倒刺的物体,刮过皮肤时又痒又痛,可女生却似乎一无所知。
顾怀南想过阻止,但想起南澄拒绝的眼神,他又退缩了。
回家后始终觉得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无论是吃饭、看电视还是做作业,他的脑海中不停切换女生纯白的笑颜和王成宇那毛茸茸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顾怀南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他太多心,但终究还是不放心回了学校,没想到他竟真的对南澄下了脏手。
“我从未想要伤害你,之前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顾怀南握着南澄的手腕,放松了点力气,怕自己力气太大会捏断她的手腕一样。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哗哗的水声遮盖了天地间多余的杂音,唯有男生的声音在女生的耳旁越发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好像骨节毕现。
“我想要保护你。”
哗哗哗哗……
“南澄。”男生用了一点力,女生踉跄着向他靠近一小步,她仍垂着头,肩膀细微的颤动泄露了汹涌的心事。
“让我保护你。”不想再看到你被伤害,不想再看到你哭泣,不想再看到你被伤害后低声哭泣,不想再看到你被伤害后低声哭泣后又故作冷静的样子……“我想用我的力量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伤,再不让你流泪。”
南澄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最后终于无法控制地蹲在地上掩面哭泣。
“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好像个傻子……我以为他是好人,像爸爸一样……”女生哭得几度哽咽,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当作坏人。”
顾怀南蹲下身,半跪在女生身边,他想揽她入怀,又害怕她刚刚遭受那样的事而格外敏感,犹豫许久,扬起的手轻轻地落在她半潮的发丝上,像安慰一只小狗那样轻轻地触摸和安抚。
“没有关系的,都过去了,我会保护你,从今天起。”
七年前,南澄被时任她数学老师的王成宇猥亵,顾怀南打断了他三根肋骨和两颗门牙,并且让他无法再在沪城立足;七年后,性质类似的性骚扰,一如她曾经每一个噩梦里的结尾那样,他如救世主般从天而降,好像他依然在遵守那个“我会保护你”的承诺,只是故事的结尾,他充满嘲讽和鄙薄意味地问她:“你永远学不会反抗是不是?
还是这原本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就好像是南澄勾引了陈伟,是她导演了这场办公室性骚扰一般。在他心里,她已经成为这般低贱和廉价的女人。
南澄漫无目的地独自闲逛许久,平复心情后才回报社,谁知恶人先告状的电话早已酝酿了一场暴风雨在等待着她。
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汪主任黑着一张脸,让她去他办公室。
南澄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站在汪主任的办公桌对面就好像站在高中班主任办公桌的对面。汪主任和记忆里班主任的脸不断重叠又分离,让南澄的胸口一阵阵恶心发闷。他一连说了七个“你太让我失望了”,然后喋喋不休的历数南澄这个月以来的工作失误,最大的“失误”,当然就是惹毛了广告大户的市场总监。
南澄忍了又忍,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在她的情绪崩溃前,桌上的电话铃声适时地响起。汪主任扯了扯领带,接起电话,中气十足地“喂”了一声,突然又戏剧化地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是顾总啊……嗯,是是……好好,没问题。”
那个电话很短,只有不到两分钟,可是他挂上电话后看向南澄的眼神完全变了:“小南啊,想不到你和顾总是老同学啊,你怎么不早说……顾总说广告的事你不用担心,你回自己办公室吧,出去跑了一天,都累了吧?”
“我能提前下班吗?”南澄觉得疲惫极了。她不知道顾怀南为什么会替她解围,但这一刻她真的感激他。
“行行行,你快下班吧,回家好好休息。”
这个弱肉强食的现代社会里,好像人人都有一套七十二变的法术,变脸只是入门的基本把戏。南澄垂下眼帘,不忍细看那张突然变得“和蔼可亲”到近乎扭曲的脸。
南澄当然没有回家,家对她来说,并不是温馨的港湾。她给苡米打了个电话,约好在新世纪百货顶楼的摩天咖啡厅见面。
苡米很喜欢摩天,它是少数卖咖啡的同时也卖酒的咖啡厅,而且因为在顶楼的偏僻位置,去的人不多,无论何时去都很安静,适合发呆,也适合聊天。她有几次失恋,都是南澄陪她在这里买醉度过。
南澄独自坐了半个多小时,喝掉三杯玛格丽特,苡米却打电话说她来不了了,部门老总请吃饭,非去不可。
“那个地中海可烦了,每次内部聚会都弄得和小学生郊游似的,不去会被认为不给面子而记在他的‘黑名单’上,下次找机会给小鞋穿……亲爱的,实在抱歉啦。”苡米语速飞快地抱怨,结尾是甜美又可爱的撒娇,让人无法拒绝。
她没有听出南澄的坏情绪,南澄自然也不会说。
“那好吧,我们再约,拜拜。”她扣上手机,拿着包包结账,脚步虚浮地走出摩天。
南澄酒量不好,才三杯就喝得微醺,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踩在白云之巅。那些不快乐的事,好像真的随着酒精消散了一些,可是心里却始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没有什么不快乐,可是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胸中有一股气,徘徊酝酿许久就是无法排遣。
温瑞言看到南澄的时候她正在向一只与她等高的泰迪熊布偶念念有词,走近了才听清她在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南澄?”
直到他说了第三遍,并轻轻握住她的手肘扶她站稳,南澄才慢半拍地扭过脸来,眼神的焦点跑了半天才在他脸上对准:“你……是谁?”她大着舌头问。
刚才只是微醺,经过路边的便利店时刚好有酒类在促销,她就顺手又买了几瓶边走边喝,终于彻底喝蒙了。
“我是温瑞言,南澄。”
“温……温……什么?好难记的名字哦。”南澄皱着眉头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顿了几秒,突然又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记不住……”
温瑞言阻止她近乎自残的动作,柔声安慰:“没事的,记不住就记不住……今天是怎么了呢?我送你回家吧。”
“家?哪里有家……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没有家……”南澄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又开始频频说“对不起”,还在大街上又鞠躬又敬礼的。
温瑞言哭笑不得,他松了领带,解下来塞进西服口袋,然后扶住她的手臂,将她引向自己不远处的车。
“我……走不动了……爸爸,你能背我吗?”南澄好好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不动,歪着头,扑闪着眼睛无辜地望定温瑞言问,好像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在祈求疼爱她的父亲。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却奇异地发亮,像深夜星空里的两颗深色玛瑙星,可是望进去,却又是一片柔软的苍茫。有几缕发丝被风吹得贴在嘴角,她笨拙地把它们拨至耳后。
温瑞言心里一动,灵魂在刹那间变成绵软的花朵,经年之前,也曾有个女生这般怔怔地望着他,带着期盼的稚气和纯洁得不忍亵渎的心意。
“我,”他开口道,“不是你的爸爸……可是我可以背你。”
南澄已经露出失望的神情,在听到他的后半句后又雀跃起来:“好棒哦,爸爸好好哦……梦里的爸爸最好了……”她手脚很不灵活地爬上温瑞言的后背,像个小女孩那样搂着他的脖子深深吸了几口气,小声又珍惜地说,“这个是爸爸的气味。”然后把脸熨帖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温瑞言才发现她在轻声地哭泣。
“爸爸,你说这梦,如果永远不会醒该多好……爸爸,你好好……能做梦真好……对不起,为什么我那么不讨人喜欢……对不起……”
温瑞言将南澄放在副驾驶座的位子上,调整到让南澄觉得舒服的角度。而陷入深度睡眠之中的女生,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
南澄浑身酸痛乏力,头疼得好像轻轻一动,就有细小的裂缝出现,她用手指盖住眼睛遮挡掉一部分阳光,然后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儿?
第一个问题窜入脑海后,她猛地坐起身,彻底清醒过来一幸好,身上的衣物穿戴完整。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装修得很像酒店房间的卧室,白色的百叶衣柜,白色的软床,原木色的地板,超大的透明落地窗,墙角的书架上放置着整排的法律书籍和零星几本汽车杂志。
窗帘没有拉好,阳光无遮挡地直泻进来。
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