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日子里
且放下一年的潦倒、失意和悲伤
让我们祭祀先人
给活人以祝福和希望
话说红桃回家去后旺凤犹自放心不下,走到房间给老三打电话,问了他和红桃到底怎样了,然后说红桃家里可能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不知道是你老子泄露了还是红桃自己说出去了,你想好对策吧。又拿起电话给老大打,叫赶紧弄钱来,薛泊说我这就两千块,人家都没来要你那么急干什么。旺凤说你先把钱寄来!
胡旺凤想起薛清给兰兰买了个手机,便跑到兰兰家去找方秀文,本意是打算和秀文说说笑笑顺势就把手机的事一说,想着秀文家会表示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白收,转身找出一千块钱来旺凤顺势就接了,又说一会儿闲话欢喜而去。然而一见到秀文,就勾起陈年旧事来,再想起薛清这些年无心读书乃至退学,其冤仇何其之大,便忍不住拍手跺脚地咒骂起来。
方秀文在家里耐着性子听出来意,走到家门口冲旺凤说:“管不好老的,又教不好小的,换了我是你,早扯裤带把自己勒死了,还好意思跑到别人门前丢人现眼!”胡旺凤气得浑身发抖,挖空心思却又找不出更恶毒的话来,只恨恨地指着骂:“撕凹bie!撕凹bie!”方秀文又不慌不忙地回:“你也有bie,你怎么勾引不到个卵来?你就是一烂bie,你就是一臭bie!”。旺凤血往上涌脑袋发晕,隐约觉得自己是骂不过了,坐在地上喊天哭地起来,这一哭却有了破釜沉舟之势,节奏与灵感都回来了,铿镪顿挫滔滔不绝,秀文见她如此,知道再争无益,便充耳不闻回灶屋洗碗。火生隔了几幢屋听到自己妇人在嚎,顾不得生病,把旺凤拖进屋来。方秀文这才知道兰兰的手机是薛清买的,便给兰兰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把兰兰呵斥了一通并让兰兰把手机还回去,兰兰自是要辩解一番,然后说手机就不还了自己用着还趁手,会把买手机的钱给薛清的。
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薛清也没收到短信了,兰兰给薛清发了个消息问你在哪,过了会儿收到薛清的回复说:我在县城复读。兰兰问:怎么把买手机的钱给你?过了会又发一条:你妈妈上我家要钱去了。过了约莫一个小时,薛清才回:大学毕业后我去找你。兰兰放下手机跟刘婷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刘婷说:“上次他不是给你发了个分手的诗吗。”兰兰苦笑道:“他总是喜欢抄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谁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上次那个我看不像是抄的,抄的都押着韵哩,我记得是上面几句押韵,后面几句不押着,应该是他自己写的。”兰兰看了刘婷一眼:“我就给你看了一次,记那么清楚呢!”刘婷点了点头:“我觉得他很浪漫,分手都写诗。”兰兰忍不住又一笑:“他呀,都和我分手一百次了!”
红桃回到县城告诉薛潋说两人事情已败露,薛潋说这样也好,干脆明着来!到年底腊月二十回家,两人明摆摆地出双入对,嫣然就是夫妻双双把家还。给四个老人都买脑白巾,红桃还问这东西不是吃了变白痴用的吗,薛潋笑了说就是不知道灵不灵,真变痴了就管不着咱们的事了。两人在村里牵了手来来去去,跟城里人一样不顾羞耻,让彩娥十分难堪。吃饭也没个准信,午饭两人都还在彩娥灶上,晚饭一时见不到人,再来已说是吃过了,彩娥气得一天到晚地骂:“鬼游魂似的,到底在哪吃不说清楚,排了你吃又不来,不排又来了,不是剩了没人吃就是少了不够吃。变着法的磨我这个骆驼呢!”有望早已从石场回到家,受不了唠叨就劝他老婆:“就这么不耐烦!再叫把你逼嘴打肿了信不信?”彩娥便安静一些,只是心中不平,刷锅洗碗有时难免摔摔打打。旺凤似乎并不在乎这些,过惯了不讲究的日子,不见并不思念,来了更加喜欢,导致后来两人五顿倒有四顿在旺凤这儿吃,旺凤火生浑然不觉,彩娥却日夜郁闷,忿忿之意越积越烈已成气势,蓄势而待发了。
火生家除了薛涟说去河南女朋友家过年,其他人都来了,薛清第一个到家的,一放寒假就从县城赶回来,一天两趟的找亮亮玩,方秀文见了薛清,倒也不是特别冷淡,只说往后你别再给咱家送东送西了,没事教亮亮写作业。薛清给兰兰发了几个短信问什么时候回来,兰兰只说快了,再问哪一天,就不见回复。兰兰终于回来了,第二天就去方家帮外公看店,到晚才回来,与薛清没打几个照面,话也没说上一句。
薛泊到家已是腊月二十七,堪堪赶上过年,在薛家山,腊月二十八就是大年。这一日正是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兄弟三人上山去砍柏树枝熏年肉。三人说着话钻进灌木丛,这里路还明显,往上到了杉树林,路就被杂木侵占,变得模糊起来,上山的人越来越少,早些年踩出的路眼看就要被大自然收回。越爬越高,忽然太阳晒到身上,已是半山腰,山腰有一片地常年不长树,只一片茫茫的茅草,薛清从小就很喜欢这里,这总让他想起游击队员,一面开枪一面在在这茅草里匍匐翻滚,十分勇敢。薛清就地滚了几下,抬肘放在脸上遮住早上八点钟的阳光,说:“脚酸,我歇会儿!”薛泊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转过头来看山下,虽是晴天,远处却烟弥雾绕看得不甚清晰,只见了十几里外的一些村落屋舍。薛泊想再看远一些,独自往上面一个叫列谷尖的山顶走去。薛潋早已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掏出手机来给红桃发短信。
三人回来已是半晌午了,火生问怎么这么久?三人说爬到哪儿哪儿去了,火生便埋下头尽情地摇晃脑袋:“当真硬是不懂嘞,黯垄往上就有了,还爬到列谷尖!”旺凤说赶紧吃粥,又冲薛潋说:“红桃过来找了,让你陪她去趟镇上。”薛潋说:“知道了,她手机里跟我讲过了。”薛潋吃过粥,抱了一捆柏树刺来到红桃家,有望正在搭架子准备熏肉,见薛潋来,脸上露出笑来:“这个来得正合适,我还说松树枝熏熏算了”回头冲屋里喊:“红桃!老三来了!”红桃早听见了,出来见薛潋正和他爸在搭架子支木棍,便倚了墙看,只听得薛潋说:“这样搭根棍子倒是省事,只是风一吹烟就跑了,不如前面馒头哥家的铁皮桶好使。烟一直在里面,熏得匀透。”有望便说:“今年先这样吧,来年你给我借去!”这时红桃走过来:“清早早就上山,就弄这么一点点!”有望说:“又不是当柴烧,熏黑了就行!”转身去灶屋拎出各种鱼、肉来,还一个大猪头上穿了根猪尾巴,横穿在棍子上,放点松针先打火点了,又加了一把干树枝,这才放上柏树刺,烟果然大,闻上去香香的,红桃被呛得后退几步:“三哥走了,带我上街!”这时彩娥从灶屋走出来:“去卖豆豉呢?有什么好逛的,家里东西都有了!”红桃说:“我就是喜欢逛!”红桃并没什么要买的,只是觉得今天街上热闹要去看看,两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一路上果然遇到许多熟人,本村的别村的,红桃一一打了招呼,幸福的感觉满满的。很多人故意大声夸红桃:“哟,这不是薛家山的红桃吗?长这么好看啦!”薛潋心情也很好,这可是第一次带媳妇上街哩!到了镇上,那才叫一个水泄不通,两人推着车从这头走到那头,看前面没人便回头,往回走经过初中,大门虽锁了,大门上却有个小门常年开的,两人进去,薛潋骑车带着红桃绕操场跑了两圈,心满意足地出来,看看时间差不多,再不回去赶不上午饭了。
车子是红桃家的,薛潋直接骑到自己家,走到灶屋问旺凤饭好了没。旺凤忽然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中午你们先去她家吃,晚饭在这吃。”薛潋知道他妈又在舞神弄鬼了,只是觉得好笑,便说:“在哪吃不一样?”说这话薛潋违心呢,他真不喜欢去红桃家吃饭,只是不得已要陪着红桃,彩娥对他总冷冷的,说话特别客气。旺凤也不和他废话,只是再催:“叫你去你就去!”薛潋无法只好走到堂屋,对正在跟薛清一起看电视的红桃说:“走吧,上你家吃去。”薛清说:“就在这吃啊。”薛潋说:“我刚灶屋看了下,没什么菜。”说着拉起红桃的手走出门,推了自行车往红桃家去。红桃还说:“怎么没菜,今天可是过年呢。”薛潋说晚上才是过年呢。到了红桃家,有望正端菜上桌,看他们来了便说:“还没吃吧,盛饭去。”两人便来到灶屋,彩娥说:“都来了?红桃给老三盛饭!”红桃说他自己会盛。彩娥便不说话,走到灶口坐下。薛潋拿了碗等了会,看红桃盛了饭自己去了,也拿起铲子来从锅里勾起一点米饭来放进碗里,同时抬头往灶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来到堂屋挨八仙桌站着夹菜,这时有望正在自斟自饮,叫薛潋坐下吃,坐在大门旁小椅子上的红桃远远地回头冲薛潋笑了一下,薛潋没法,只得挨着桌子坐下。有望问薛潋喝酒吗?薛潋看了一眼白白的四特,说:“不太会喝,白酒喝一盅,啤酒一瓶。”有望笑了说:“那晚上你跟我喝一盅。”
吃过午饭,看了一会儿电视,有望便走到院里,要把剩下的一点木柴劈了。薛家山的柴分两种,一种是分山之后划出一片来归谁家了,你上得山来,挥舞柴刀把所有的矮柴灌木像割稻一样放倒,树上的枝丫也随你斩,扎成捆挑回家,这就是普通的柴了。还一种叫劈柴,是一些盖不了房也做不了家具的杂树,大多是松树,锯成一尺来长,对半劈开,沿墙码出一人多高,风吹吹就干了,就可劲的放灶里烧吧。薛潋趁有望中间喝水休息,走到院中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匀,取下斧子,摆好木柴,高举落下,不痛不痒只开了两公分,反复几次,只不同的地方开出几个小缝。薛潋耳根发烧有些骑虎难下,回头果然薛有望乐呵呵地看着他:“你没做得惯,自然差些,这不是有力气就行的,得知道力往哪里下。”说着走上前接过斧子,轻轻举起稳稳落下,果然应声而开。薛潋只讪讪地笑了不住地点头。红桃却被彩娥指使着一会儿去买酱油,一会儿去竹林倒垃圾。
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家家户户开始往锅里下年肉了,若有猪头,那是分外隆重的,只是猪头不再叫猪头了,叫“神福”,有望家今年就备了“神福”,放进锅里烧猛火炖。彩娥坐在灶前烧火,有望拿着长长的巴铲来回翻动锅里的“神福”。薛潋坐在板凳上,红桃站在他身后两肘杵在他肩膀上,下巴搁在他头上,四人说着话,忽然远远传来鞭炮声,薛潋“哎呀”一声,说:“我得回去了!”推开红桃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丢下三人木然地看着他消失的那道门,缓缓转过脸来,陷入长久的沉默。彩娥终于开口了,从灶口抽出火钳,摔在脚下:“还不是一场空!”有望听了眉头皱了又皱,却又说不出什么来。红桃说:“什么一场空?”彩娥指了红桃说:“说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然后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有望说:“痴心妄想没用,别人家的终究是别人家的!”红桃一脸惊愕地看着彩娥:“你说什么呢?三哥这个时候回去不是很正常吗,我俩个又没结婚…”“…你还知道你两个没结婚!没结婚你们还无皮无耻整日贴在一起!”红桃带着哭腔说:“你说话不要太难听了!怪不得红英要嫁到老远,她早发现你的本性,她怎么就不告诉我?!我明年也嫁到湖南去,鬼都不要回这个家了!”说完泪流满面,转身也跑出去了。彩娥气得只说:“都走,都走!”有望几次待要发作,硬生生又给憋回去,又不知道这女人要蠢到什么时候,便丢了巴铲,到外面抽烟去了。
却说薛潋回到家,发现所有人都在灶屋,刚进灶屋,薛泊就说:“还好知道回来,以为你不知道回来了!”火生说:“他是知道回来的,那个是不知道回来的,那个就是个卖国贼!”薛泊皱了眉说:“不回家过年又不一祥。”火生一下就来劲了:“怎么就不一样?从小我就看他有反骨,什么女朋友,我看是去河南给人做儿子去了!只不知道给多少钱呢,反正我们是得不到的,也别想了!”薛泊不再回火生,只问旺凤:“肉好了吗?好了打起来。”又让薛清薛潋去拿香纸爆竹,又问坐在一旁的水生:“伯伯也去吗?”水生也不说话,只等肉装进盆里,走上前捧起就走,兄弟三人紧紧跟上,火生在后面喊:“疯子去了我就不去了,反正我们家人多,少一个两个的祖宗不见得就怪罪!”
出门天已擦黑,几个人来到香火厅,地上已有一些灰烬残烟,香炉里是新搭的泥,已插了小半边,薛泊从水生手里接过肉盆,放在供台上,薛潋将纸点了,就着纸烧香,拿出一根来给薛清,薛清接了香展开爆竹,小心点了,噼啪响起,这个家里的先人们便纷纷赶来,一个跟火生长相有些相似的忍不住说了:“死了就得年年总吃肉吗?就想不到加点蔬菜?世上新出的东西,啤酒可乐也拿一点来,又不当真吃少了你的!”其他几人听了,也不住的摇头叹息,只说吃吧吃吧,吃完好让他们几个回去过年,还没吃几口,又被薛泊手一伸给端走了,众先人便纷纷埋怨最初那个说话的,耽误了大家吃肉的时间!
回到家旺凤正趁着热锅炒菜呢,见他们来了,吩咐几个儿子把堂屋收拾好,薛潋说:“妈我来炒菜吧,你去堂前把肉切了”接过巴铲刚炒两个菜,听得堂前火生的声音:“红桃来了?薛潋在灶下炒菜。”红桃走进灶屋来,只见水生坐在灶口,也不知道是在烧火也不知道是在玩,走过来靠近薛潋,薛潋看她眼睛红红的似有泪痕,便问怎么了,红桃便哭了,说:“我妈把我骂了一顿,把我赶出来了!”薛潋一面翻动锅里,一面伸手楼了红桃正要说个什么安慰她,坐在灶口的水生笑了:“嘿嘿嘿嘿,老婆哭了!”红桃听了忍不住又一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坐到水生旁边:“伯伯烧火呢?”水生看了她一眼又不再说话,显然从来就不认识红桃。
不多久一桌年饭菜就摆了上来,命薛清点了爆竹,也放了烟花,一家人欢欢喜喜围桌坐下,倒了酒和饮料,抬起筷子正要吃,忽听得屋外有人喊红桃的名字,倒把众人吓了一跳,全都安静侧耳再听,听得真切了正是彩娥在门外压着嗓子喊红桃,旺凤忙迎了出去,两人隔着门说话,彩娥说:“你家里早啊,这么快就开动了。”旺凤说:“是呀,你家里也快了吧,现在都早呢。”彩娥说:“嗯呢,我家也摆上了,就等红桃回去呢,这小孩子也不懂事,大过年的跑到别人家里来,再怎么要好,也得分个时辰不是!”旺凤也笑:“这还分什么彼此呀,在哪吃都一样!”彩娥不再理旺凤,扯起嗓子来喊红桃。没喊两句却被匆匆赶来的有望一把抓住,拖到黑暗里,似乎传来巴掌拍在面皮上的声音,又隐约听到什么你打你打,旺凤不好再站在门口,回到桌前对红桃说:“不要紧,先这里吃几口,一会儿让老三陪你回家里再吃点。”红桃轻轻点了下头不说话,火生叹口气:“这样的亲家也当真不懂事,几十岁的人了,妇人家家,大过年的跑别人家里来嚷嚷…”“吃你的!”旺凤吼了他一句,火生犹自不服:“我说错了吗?妇人家就是妇人家,没几个懂事理的,你别跟我凶凶凶,平时我不跟你计较,今天过年我就不让着你!”薛泊说话了:“好了!都吃饭!”歇了会又说:“吃菜!”水生听明白了,下手果然比谁都快,薛清怕他噎着,赶紧拦住他的筷子说:“先把碗里的吃完!”火生说:“让那个疯子吃!你爷爷在世时,今天也不拦着,过年了,可劲的吃!”
薛潋每样菜吃了两口,又喝了几口汤,又给红桃夹了许多菜,忽见旺凤朝他使眼色,兀自低头夹菜,抬头见旺凤还在朝他使眼色,便愣住了。这时火生忍不住:“你直接告诉他不就可以了,你不知道他是个呆的呀?眼珠子甩出框来也白搭!”然后冲薛潋说:“你妈让你带红桃过去,别让人家老等。”薛潋只得放下筷子,拉了红桃手离席。红桃本还不想回去,只是想到家里只有爹妈两人,也不好由着自己想与不想了。薛潋率先走进红桃家大门,只见堂前八仙桌旁只坐了有望一人,神色黯然,见两人进来,才强打精神,露出微笑:“来了?红桃去灶屋喊你妈来,我来放爆竹。”爆竹响罢,有望给薛潋倒了一盅:“来,跟我喝一盅!”喝完又倒:“再喝一盅!”醒来薛潋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自己似乎也醉了,原形毕露起来,拍着有望的肩膀称兄道弟,还叫有望放心,说你生的就是我生的。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村里人更加闲散,四处都是汉子们聚在一起打牌,却有一户人家仍挑着担儿去南冲田里栽油菜,未免也太扯卵蛋些。薛清是最没事的,又混到亮亮家,果然今天兰兰不去方家看店了,却要去镇上买一些灯笼对联,薛清死皮赖脸要跟了同去,于是一同去。两人各骑一辆车,过了一个叫杨家的村庄差不多走了一半路程,薛清说脚酸要下来推着走,兰兰也只好下车,并排走和薛清说话,问学习怎么样了,薛清不答,只死死地盯着兰兰看,薛清觉得兰兰又变好看了,头发乌黑乌黑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兰兰脸有些红,又说起那买手机的钱来,薛清说我现在不等钱用,以后再说吧。又说起刘婷,这才打开话匣子,一路聊到镇上。买了灯笼,再买门神和对联,薛清看那对联都是老掉牙的东西,内容毫无新意,印出来的字迹也单薄轻浮,便说不如买了红纸回去自己写,兰兰说写的字丑死了,哪有买的好看,而且字还是金色的哩。薛清只好由她,自己却去书店买了纸墨,开始搜肠刮肚琢磨这对联要写些什么,才有了几个字不觉已回到村里。兰兰看薛清那呆样就知道他在想东西了,兰兰停车他也停车,兰兰进屋他也进屋。兰兰笑着把薛清推出来:“到啦,回你家吃饭去!”
薛清扛着自行车刚进自家门,旺凤便让他去喊薛泊吃饭。火生说:“几个赌博场上都看看,他有牌打还舍得吃饭?”正说着,薛泊一个箭步从外面冲到门前,再一跳越过门槛就进来了:“什么人说我不吃饭?”火生哼了一声:“又送了几多出去?”薛泊说:“你又知道我输了?”看着菜都上了桌,火生站起来去灶屋盛饭,一面说:“牌桌不长钱,今天不输明天输,迟早有你哭的时候!我活了几十岁,什么没见过?!”水生又按时出现,薛潋没来也没人管他,不在这边吃,想是在红桃家。无非是昨晚的剩菜回锅热一下,也没外人,都胡乱吃了。吃完薛泊又不见了,火生放心不下,村里有名的几家摆场子的挨个走一遍,果然祠堂前的欢喜家看到薛泊了,大圆桌围了一圈年轻人,在炸金花呢!两块的底,二十块封顶,看那钱已不是钱,废纸一样一张一张往下扔,只看得火生心惊肉跳,这也太刺激了!再看薛泊,气不长出,面不更色,输了又输,嘴里反复的说:“我就不信邪,我就不信邪!”又是一轮开始,众人加底,上把赢钱的人为庄发牌,下家说话,第一家并不看牌,扔下两块:“先蒙一手。”后面有跟着蒙的,也有看了牌不好弃牌的,薛泊想着瘟(手气背)了这么久该来一把好牌了,于是不看牌扔出五块:“涨一下!”下一家叫薛传玉,说:“哦,搞事情?”拿起牌来看了下,做犹豫状,在别人的催促下扔下十块:“先跟一下吧!”,后面的人看了都弃牌,第二圈开始,第一家拿起牌来看了下也弃了,那些蒙牌的也纷纷看牌弃了,就剩薛泊的暗牌和薛传玉的明牌了,薛泊仍不看牌,再扔下五块:“就赌个大的!”薛传玉说:“那只好陪你了!”也扔下十块。第三圈开始,薛泊拿起牌来打开看,是一对a和一个q,薛泊觉得能蒙成这样算好牌了,传玉看自己是蒙的吃定自己没好牌才敢一直跟哩。于是扔下二十块:“来呀!”满屋子都发出“嚯~”的惊讶声。传玉看了看薛泊:“那就来吧!”,两人谁都不示弱,使劲往里下钱,慢慢传玉心里越来越没底气,看薛泊的气势传玉觉得自己输了,最后扔下二十块说:“起来吧起来吧”众人谁不想看个结果?七嘴八舌地喊:“开牌开牌!”薛泊便亮出那一对a来,传玉心花怒放,把面前的三张牌一翻:“把我吓死了,还以为你什么好牌呢!”众人一看,却是七、八、九,顺子!薛泊神情稍稍有些僵硬:“厉害厉害!”
火生在一旁看得脸色发青,一眨眼的功夫就输了一百多块,这还了得!隔着桌子吼薛泊:“不要打了!下来!”薛泊这才发现火生来了,也不理他,只当没听见,旁边看牌的人也有起哄的:“哦呵,老子来了!这可如何是好!”排场上继续,薛泊手气一如既往的差,火生又在喋喋不休,脸上挂不住,声音变得简短有力:“跟,跟,跟,妈的!”火生仍在没完没了评论自己儿子打牌风格:“就你这个屎桶也打牌?我不打牌的都看出来了!你不输钱谁输钱!”薛泊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又没输你的钱!”众人一下安静下来,发牌的人手停了一下,然后牌发得格外谨慎,似乎桌面上有颗雷,一不小心就会引爆似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火生顿觉颜面尽失:“没输我的?娘卖狗逼的东西没输我的!”脱了一只鞋拿在手里,拨开人群就要来打。薛泊伸手挡了一下,知道有火生在,这牌是没法打了,便说:“算了算了,过年打个牌都不自在!”然后又冲火生吼:“不打总可以了吧!”气哼哼转身走了。火生穿上鞋跟在后面继续骂:“还不知道输了几多!幸好家里没钱,有钱的话一座金山也要不了你几下!现在起你别跟我出门!”到家后父子三人一起看电视,一会儿薛泊说要去屙屎,半小时都没回来,火生又出去找,只是整个薛家山找了个遍也没见人影,晚饭时薛泊回来了,吃完又不见了。火生便叹口气,不再管了。
第二天年三十,薛清早早起来,先去灶屋跟旺凤说留些浓米汤一会儿贴对联,旺凤说家里没看到对联呀,薛清说还没写呢。拿出昨天买的红纸铺在八仙桌上,用手小心裁成长条,对折对折再对折,再摊开就有了八个方格,再翻出家里的毛笔来,打来一盆水细细的洗了,甩干水,打开墨汁瓶盖,蘸饱了墨,先在一边纸上练了几个字,添了几分信心,好,反正是要写的,那就不等了,只见薛清鼓起勇气提臀悬腕,刷刷点点,写完一张换一张,须臾乃成。横笔在手里踱着步来回欣赏,总有那么一两个字发挥不好,显得突兀不群格外扎眼,然而再写恐怕只会更糟,又不是书法比赛,丑自有丑的趣味,安慰好了自己,墨迹也依稀干了。便去灶屋取来米汤,叠起两板凳,喊薛潋出来帮忙扶着,踩上去刷好浆,这时红桃也来了,帮着指点高了低了,终于两边都贴好,红桃就念:
春光冉冉别有千秋在故土
爆竹声声此乃人间过大年
念完又问:“那横批呢?”薛清说:“横批可有可没有,有了可能会束管对联的意境,而且大门这么宽,四个字的横批短短的,贴上去也不好看。”薛潋看了笑着说:“还算工整,就是毛笔字需进步的空间太大!”水生路过抬头瞄了几眼,嘿嘿嘿嘿一笑而去,火生也出来看,先说字太丑,然后说对联写得也不好,既没有财又没有福,比买的差了不知多少倍!
几个人回到屋里,红桃说:“虽然我不会写,但我觉得写得不错,读起来有味道。”火生本想说有个卵子味道,顿了一下问:“有什么味道,我怎么看不出来?”红桃说:“上联是以一个在外打工或读书的人的口气,看到春意一天比一天浓,老家的更是跟外面不一样,家里农村的春天更贴近自然一些,随处可见老树抽芽,嫩草出泥,所以别有千秋。”火生就问:“你是说,他这里的意思是说:凡家里的东西都比外面的格外好些?”红桃看了薛清一眼,薛清笑笑不置可否。红桃就说:“对,就这么个意思!”火生就兴奋起来:“有志气,比老二强多了,那个卖国贼!那下联呢?”红桃见火生高兴,也来劲了:“嚯,下联就更厉害了!它说的是有一个神仙,在天上听到下面噼里啪啦的爆竹响个不停,就纳闷,咋回事呀,什么情况啊,怎么了就?探出头来一看:明白了!这是人间在过大年呢!”火生听了,更加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起来:“好,这个好!”
旺凤这时在灶屋喊吃饭,水生就出现了,薛泊慢吞吞从房间走出来,头发支棱着,想必昨晚又奋战得艰苦,火生只哼了一声,也懒得问他输了几多了。旺凤对薛潋说:“今天晚上你们就在那边吃吧,过去热闹一下。村里现在也有人家今天又吃年夜饭的,也有不吃的,也有二八、二九、三十连续三天都吃的,村子大,各人家都不一样了,也不知道红桃家兴不兴,反正我们今天晚上是随便吃吃的。”薛潋说哦知道了。
吃过早饭众人又各自散了,薛清把没写完的纸随意挥洒了一番,竟又添了一首小诗:
今年春来早
零星发几枝
不到繁华日
寂寞谁人知
反复看了,觉得里面“今、星、发、人、知”五字最好,其它都不能见人,便揉成一团扔了,收拾笔墨,藏在香案抽屉里,待明年再来苦练。又无所事事起来,人在千里外时百般的想回村回家,真的到了家里,一样的落寞,童年一去不复返,如今的薛清已不知道怎么去和村里那些同龄人交流了,路上遇见寒暄几句竟然再也找不到话题来,要是人多,薛清就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聊,有时强行插进去一句话,却把人家打断,所有人都沉默起来,一时冷了场,薛清自觉没趣,便灰灰地走开。自己又不是水生,可以毫不顾世人的眼光在村头村尾肆意胡逛,若要去野外,也需得有个由头,扛个锄头放水灌田也好,拿把刀上山砍柴也好,只是这大过年的,自然也不合时宜--终究无处可去,旺凤见薛清只在家呆坐,便说:“你也出去走走撒,蜷在烘桶上莫跟个小姐坐绣房似的!”薛清说:“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都没话说!”说着还是起了身,路过双林家看了会电视,又到欢喜家看了会打牌,终究提不起兴致来,信步又路过兰兰家,脚下这才有劲,走到门前喊了声:“亮亮在家吗?”说着人已进了屋,只见兰兰正坐在藤椅里看电视,脚下一地花生壳。兰兰见薛清来,把自己的藤椅让给他坐,然后自己在一个烤火的烘桶上坐了,一面说:“亮亮看人打牌去了,你怎么不去玩?我记得你以前也喜欢赌。”薛清讪讪地笑了说:“想赌没钱,不好意思上场。”兰兰也笑:“你还算老实,吃花生吗?”薛清说:“倒是想吃,你又不给我吃!”兰兰笑着拿起方凳上的空盘去了房间,回来时已是满满的一个拼盘,除了花生,还有葵花籽和芝麻糖,薛家山的芝麻糖不像外面的全是芝麻,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爆米花,所以整体颜色看上去是白的。兰兰把盘子放在方凳上,正要坐下,薛清又说:“我脚冷,你把烘桶拿过来一点我烤烤脚”(烘桶什么样?薛家河觉得此时很有必要说明一下,毕竟这东西并不所有人都见过,这位看官,木制水桶见过的吧,很好,找一个护板即深度为三十公分左右的水桶,然后以水桶的拎把为分界线分前后两边,把后边的护板统统拆掉,换成和拎把一样高的护板,在上面盖个半圆形的盖,这个盖是用来承受屁股将会被人坐上去的,为了传热,会把这个盖凿两条带花纹一指宽的缝,再把水桶的底凿穿,这时烘桶的雏形就出来了,只是烘桶怎么烤火呢,自然要往里放一个火钵,也有生铁的,也有陶瓷的,这火钵并不是简单的放在地上被烘桶一罩了之,而是可以随着烘桶被拎到任何角落,所以要在桶的底部打两个洞,插入一根扁扁的木棍,火钵就放在这个木棍上,前面就是一个开口的地方,人坐上去后再把脚收起来,搁在护板上就可以烤脚了)兰兰便有些不高兴,嗔着说:“事真多!”把烘桶挪过来,开口对着薛清,自己正要坐下觉得这样两人面对面离得太近,脸一红站起来去灶屋又拎了一个烘桶来,靠着方凳坐下,抓起一把花生拨开自顾自的吃,一面看电视。薛清就问:“你爹妈呢?”兰兰说:“跟人结账去了。”“哦,那家里就你一个人呀。”刚说完薛清就后悔了,赶紧闭嘴不再说话,气氛果然变得不一样起来。薛清抓了一把葵花籽放手里剥了吃,也看电视,电视里正演天龙八部,乔峰一掌把阿朱拍死,然后抱着哭。薛清忍不住说:“这个阿朱太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全是金庸瞎编。”兰兰却不同意:“你又知道?世上什么人没有?”薛清一时语塞,半天才说:“年轻人不应该替年纪大的人去死,年轻人的命终究更有意义,这是其一;阿朱既然爱乔峰就该想到乔峰失去她的痛苦尤其是在亲手杀死她后的痛苦,我都怀疑阿朱是在惩罚乔峰!这是第二点;第三点,阿朱跟姓段的不曾相处压根就没有感情,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没感情的人送掉自己的命又去废掉自己心爱的人?你没见乔峰从这以后基本行尸走肉了。最后呢,乔峰真正要杀的人还不是她爹!事情都不搞清楚就冒冒然去做送死,这电视演的!”看薛清唉声叹气的样儿兰兰觉得好笑,便说:“是呀,电视就是这么演的,乔峰还会降龙十八掌呢,现实里谁又会?”薛清听了说:“是呀,所以说嘛,那你是同意了世上没有阿朱这种人咯?”兰兰说:“倒也不是,天下没搞清楚情况就冒然自我牺牲结果却害人害己的傻女人可不少哩。”
正说着薛朝仁和方秀文从外面进来了,看到薛清在,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来,吓得薛清赶紧站起来喊叔叔婶婶,秀文应了一下便去灶屋做饭,朝仁伸手把薛清原来烤脚的烘桶拿来垫在自己屁股底下坐了,脸朝着电视说:“又演天龙八部呢?”然后又问薛清:“听人说你又回来读书啦?”薛清点头说嗯呐,朝仁又问:“也有把握没?”薛清笑笑说不知道呢。朝仁又让薛清吃糖,薛清说好,吃着呢。又坐了会儿,薛清起身说去看看家里饭做好了没,就走了。朝仁又问兰兰:“你们刚在说些什么?”兰兰说:“没说什么,就看电视。”
薛清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心说要是亮亮在还能多呆一会儿,回到家吃过午饭,没事天就黑了,薛潋陪着红桃来彩娥家吃饭,有望自是欢喜。火生一家草草吃完,水生和薛泊不知道谁先消失的,火生看电视等春晚,旺凤在灶屋洗洗涮涮,薛清找来大火盆,在灶屋抓来几把树叶,树枝,再拿来几根干劈柴,依次烧了,烟就塞满了屋子,熏得火生眼泪直流一个劲的命薛清:“端出去端出去!”端到外面明火烧完眼看着没什么烟了,薛清又端了进来,偎着火看三国演义,显得十分悠哉。旺凤忙完了也坐下来看电视,薛清把火盆又挪了位置,几个人守着岁火看春晚,薛清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电视,倒也不耽误。偶尔有人推门进来清一些账目,也有人过来说说闲话。后来薛泊带着红桃来了,不久水生也来了,众人围着火盆说漫无边际的话,后来薛泊又送红桃回家,过了会儿又回来了,薛清说你可真忙啊一天得进进出出多少趟,薛潋笑了说你以为找个老婆容易呢!听得一家人都笑了,水生也笑。到了十二点远近都响起爆竹声,薛清也拿了爆竹屋外点了,一家人睡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又被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转身把门关了插好。大年三十堂前的灯是不关的,照见薛泊不知是输了还是赢了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