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阵雨，冲刷了战场上的血腥味，如果忽略了地上的箭坑，就只有那些攻城器械的残骸，证明着这里不久前发生过恶战。
阮玉身骑骏马，跟在蔡子英后面，在十余名元军的陪同下，来到了益都城门前。
守卫西门的正是山东第一猛将陈猱头，他从城垛上探身观望了一番，确认了蔡子英的身份之后，下令开闸放人。
“吱呀……”
沉重的铁门缓缓向两侧分开，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映入阮玉的眼帘。
三个多月，自从察罕下令围困益都，城中军民已经在没日没夜的攻城号角中，惶恐不安地度过了百日。
元军想将益都红巾军全歼，所以没有贯彻‘围城必缺’的战略，若不投降，益都的红巾军就只有死战。
漫长的围困持续日久，尽管在冬天时集拢了附近几个郡县的军粮，依然负担不起守军庞大的消耗，上月初的时候，就由每日两顿改为了一顿。部分受不了饥饿的士兵，暗地里杀马取食，对此，陈猱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出现在阮玉眼中的红巾军，完全没有昨日守城时所表现出来的悍勇，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那些深陷的眼窝子里，不时流露出噬人的凶光。
蔡子英端坐马上，缓慢地向前行进，城门后的守军陆续给他让出一条道来，陈猱头正在尽头等着他们。
他的身形十分魁梧，面色微黄，右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身上那套原本亮银色的铠甲，在这几个月的鏖战中，早已被染成了暗红色。
“陈将军，久等了！”蔡子英从马背上下来，快步走到了陈猱头面前。
“明王料得不错，察罕果然是派了蔡大人前来！”陈猱头向蔡子英一拱手，目光落在了阮玉身上，“不知道这一位是……”
“这位是阮玉阮公子，是明月郡主身边的人，陛下对于山东之事十分关注，特地安排郡主前来益都。”蔡子英侧身一步，将先前和阮玉串好的说辞讲了出来。
“见过陈将军！”阮玉微微颔首，“当年毛贵将军领军北伐，威震中原，虽然毛贵将军已经故去，陛下对其依然念念不忘，听闻小毛平章在益都驻守，陛下特命郡主前来，希望可以在大都和小毛平章相见。”
这番话说得漂亮，却并非是阮玉的心里话，他早已知道这益都大战的结局，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左右战局的能力，姑且先顺着蔡子英的意思说吧。
听完两人的介绍，陈猱头敏锐地皱了皱眉头，这两人明知道小明王在益都城中，却口口声声提起小毛平章，若是这些话传入小明王的耳中，不知道他是否会因此不悦？
“陈将军，临行之前平章和郡主吩咐我们，一定要面见小毛平章，不知道大人可否为我二人引路？”蔡子英将缰绳交给随行的兵士，笑着向陈猱头问道。
“不急不急，明王早已有所安排，两位随我来便是。”陈猱头回答道，特意咬重了‘明王’二字。
“劳烦将军了。”对于他刻意的提醒，蔡子英和阮玉浑然不觉，跟着他漫步走入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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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处处都是一片萧条的景象。茶楼戏院早已经荒废，酒楼客栈也停止了营业，唯有粮食铺前排了长长的队伍，排队的人提着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想要换取一些粮食，但是粮食铺里也并没有多少粮食出售，往往一包银子送上去，得到手的只有半碗米。
三个月的围困，不只考验着守城的军队，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更是煎熬。
有早得到消息的富商，在家中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但是在小毛平章下令全城集粮之后，如今也只是仅仅揭得开锅，更惨的是那些平民，靠着家中仅有的余粮，靠着替守军做些活计换取三两个馒头，有些人勉强活了下来，有些人饿死在街头巷尾，化作一堆无人理会的枯骨。
越往前走，看着街道上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看着那些穿着破裤衩在路边可怜兮兮望着他们的孩童，阮玉的心中越来越不是滋味，书上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如今所见的景象，岂不就是最好的注解？
眼角处又看见了一堆枯骨，阮玉抬头看向陈猱头，干涩地问道：“陈将军，城中饿死了多少人？”
原以为对于这种敏感的问题，陈猱头并不会理会，没想到陈猱头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沉地说道：“粗略统计了一下，这个月饿死的将近万人。”
益都城一共才十多万平民，万人……差不多快有一成了，接下来的几天，随着粮食的日益减少，这个数字会以更加恐怖的几何级数增长。
看着陈猱头的背影，阮玉也有些佩服起红巾军的坚毅来。在这种粮尽援绝的情况下，陈猱头等一班将领，硬是领着那些吃不饱睡不好的红巾军，一次又一次打退了元军的进攻，虽然说元军始终未尽全力攻城，但曾经横扫天下的蒙古大军，其战斗力又岂容小觑？
“爹爹，你怎么了？爹爹，我讨来了馒头，爹爹你快起来吃呀……”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跪坐在父亲的身边，两只小手努力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只是她的父亲身躯早已经僵直，任她用尽了全力，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正在这时，两个一直在街边冷眼旁观的中年闲汉，快步冲到了小女孩的身边，想要抢走她怀里的馒头。
“你们要干什么？不要呀！”小女孩握紧了自己唯一的馒头，那可是她跑了几条街才讨来的，如果被别人抢走，自己还怎么活下去？
‘啪……’
一名闲汉见她居然敢反抗，抡起手掌就扇了下去，小女孩吃痛放手，另一名闲汉立刻拿走了馒头。
“求求你们，把馒头还给我……求求你们……”小女孩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先前动手的闲汉听得心烦，抬起一只大脚就要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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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大汉伸脚要踹自己，小女孩吓得紧紧抱住了脑袋，就在大脚即将临身的刹那，斜地里忽然间伸出了另一只脚，重重地踢在那大汉的膝盖之上。
“啊……”
那大汉疼得大叫一声，还未回过神来，两只拳头已经击在他的胸口上，巨大的力量令得大汉连退七八步，方才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解决完这名闲汉之后，阮玉回过头来，看着另一名作势欲逃的闲汉，嘴角轻蔑地一笑，一步跨到了那人身侧，一个肘击就将他打倒在地。
馒头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小女孩依然抱着脑袋蹲在原处。
阮玉拾起地上的馒头，向陈猱头歉意地一笑，陈猱头惊讶地回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的身手如此矫健。
两个闲汉被陈猱头下令送往城门处做苦工，阮玉拿着馒头走到小女孩的身前。
因为在地上滚了一遭，馒头上沾了不少的灰尘，阮玉小心翼翼地将沾灰的面皮揭去，弯下腰将馒头送到小女孩的眼前。
“我的馒头？”小女孩一把抓住馒头，小心地抬起眼睛，透过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看见了阮玉那温暖和煦的笑容。
“快吃吧！”见她将馒头送到嘴边，阮玉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那小女孩并没有躲闪，又或许是专注于吃东西而没有注意到。
“慢点吃，别噎着！”阮玉看了看旁边已经毫无生息的中年人，“这是你的父亲吗？”
“嗯……”小女孩吃了两口就停了下来，稚声稚气地说道：“爹爹睡着了，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剩下的馒头要留给他吃。”
听到这里，阮玉感觉心底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不由多看了小女孩几眼，只见她依然怯怯地将小脸藏在乱发之中，只露出一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偶尔和自己的眼神碰到，立刻又低下了头去。
“你叫什么名字？”阮玉柔声问道。
“大哥哥，我叫洛小婉。”小女孩低着头回答道。
“小婉，你愿不愿意跟大哥哥走？以后你就是我阮玉的妹妹，再也不会挨饿受冻，如果有人欺负你的话，我会第一时间替你教训他。”
小女孩埋着脑袋想了片刻，最后一咬牙抬起了小脸蛋，怯生生地问道：“跟着你……每天都有馒头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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