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春天定罪,秋天问斩
我们五号已经塞了九个人,上六下三,我晋升到了大通铺上。
尚马街急需疏散一部分人犯,无论是送监狱、劳改队,或是"打靶"。
深秋时节处决罪大恶极的罪犯,是从古到今的传统,所谓"秋斩"制度,即春天定罪,秋天问斩。古代司法工作者认为,天人是合一的,春夏之间草木茂盛生机勃勃,人虽非草木,但亦属自然界组成部分,其生死应合于自然,因此春夏不宜问斩。而秋天草枯叶落,处决罪犯才合天地秋杀之时。
杜光辉这几天面色凝重,因为他的上诉迟迟没有消息,他觉得自己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他以前是个文青,读中专时迷过汪国真,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打发等待裁定下达前令人窒息的时光,他模仿汪诗人的调调,胡诌了首写实的--
嘴巴塞了颗麻核
我反剪双手
血色夕阳下
被刀斧手环候
奔赴刑场
难怪这个秋
行色匆匆
风唱得暧昧
云笑得逼仄
幽怨的雁鸣
失去内敛的鼓点
杏叶还来不及黄
却莫名其妙红了
咔嚓!
好大一颗头颅
滚落在雪地上
亮出一树腊梅
云上缓慢的雷声
不曾停息
……
谅你是天大的大拿,说不怕死都是哄鬼的,老杜整天神神叨叨,念着他的,时不时嘬下后槽牙,嘟囔着"没完,还真是没完咧",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命没完,还是诗没完,总之弄得全号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天下午,尚马街迎来了集中宣判,有人欢喜有人悲,老杜属于前者--"杜光辉,撤消原判,改判死缓。"
死缓,多么让人欣喜若狂的判决!一般来说,死缓两年后会被改判成无期,再过三年会被改判成十七年,然后再积极改造争取减下去。总之,有盼头了!按我国现行法律,只要不死,一次入狱绝大部分不会超过二十年。
号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奚呈祥带着另外几个跑号大拿喜滋滋过来给老杜"道喜",他们扛着斫斧,抬来了铁砧,先忙不迭给老杜打开了手铐,再用斫斧劈开了他脚镣上的铆钉,也劈碎了他压在心头许久的阴霾。
鬼门关上走一遭,不要问改判的理由,反正命是保住了。而"四大悍匪"里的老四王宝国因为有"投案自首"情节,也是"死缓"。他获悉老杜死里逃生后,找个机会溜了过来,很煽情地和他的三哥紧紧拥抱在一起,看得众人唏嘘不已。而"点炮"的老大王卫平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索性没有上诉,此次的复核也如他所料:"维持原判,执行枪决"。就是说,数年前那几起轰动一时的命案,以王卫平一个人的死,作了个最终了断。
而其他号子里绝大部分死刑犯被维持原判,按惯例要吃断头饭,干部会把他们账上的钱提出来,去外面为这些明天就要"上路"的人买些糕点、水果、熟肉、饮料等。
酒是不允许死刑犯喝的,怕出意外,至于前面提到的吃食,号子里其他人也可以跟着沾光吃点,因为当天晚上他们都不允许睡觉,要倒着班看守死刑犯,确保次日该犯人可以被顺利押出看守所奔赴刑场。
老杜死里逃生,我们也捞不到好吃食,但我们都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自己更是喜上眉梢,趁干部不注意,还拉开架势来了几句样板戏选段:"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
老杜明显有些得意忘形了,甚至踌躇满志的胡谝,说这个世上存在两种秩序,一种由公、检、法、司来维持,这是明的;另一种是暗的,是那些专政机关所维持不了的秩序,他日后就准备致力于维持第二种秩序。
这样深奥的话,豆芽儿当然听不懂,我虽然懂了,不过对此表示深度怀疑--老杜啊老杜,你出去都多大了啊?你还混得动吗?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各号准备上路的死刑犯已穿上了家里送进来的新衣,陆续去医务室打镇静剂,防止在宣判大会上拉裤子--这是有前车之鉴的,每年"秋斩"时,都有不少貌似强悍的死刑犯丢人丢大了,吓得把一泡屎尿直接拉在裤裆里,死狗般被法警拖去刑场。
打完针的死刑犯们拖着脚镣,"哗啦啦"一路走来,路过每个号子时,都会强作镇定同里面熟稔的犯人打招呼:"哈哈,兄弟我先走一步啦!"
而号子里的人也总是同样热情地回应:"走好,走好!"
八点半,法警来提人了。
死刑犯是用绿豆粗的法绳大绑加小绑--双手反在后面,小臂被勒在一起称为大绑;两只小臂再往上折起捆紧,称为为小绑。绑好后,一律在二监门口用斫斧砸开脚镣,换上法警带来的上挂锁的法镣--这种镣不重也不长,戴上后,人走路只能迈开一小步,"打靶"后从尸体上取下来,还可以重复使用。
然后,死刑犯们整齐地在二监门口跪成一排,背后衣领里插着亡命牌。牌子是铁制的,最下端是个尖的锐角,有时往死刑犯衣领里插时,方向稍偏力度稍大,就会扎进肉里。不过扎就扎呗,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让他感到疼痛,还可以提醒他目前还在享受生命。
每次枪毙犯人,开公判大会时,总得有一些被判无期、死缓、有期的犯人参加,名曰"陪斩"。这些"陪斩"的一律在身后挂着纸牌,上写姓名及刑期,跪在死刑犯身后。
曾经有一次,一个小后生的罪行属于可杀可不杀之间,最后没杀,死缓。小后生为保住了命而兴奋不已,在"陪斩"时不停地问身边的人:"我背后的牌子上,是写的'李二旦死缓'吧?"--他生怕法警一不小心,把他也拖出去"打靶"。
老杜死里逃生,心情大好,和我们胡谝了一晚上关于"可杀可不杀"的黑色幽默--
某法官用钢笔写某犯人的判决草稿,写到末尾时,原本要写"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但写完"判处死刑"后,钢笔正好没墨水了,他懒得起身灌墨水。于是,阴间多了一个冤死的鬼魂。
审判委员会的几名审判员在表决某犯的死刑判决时,决定同意枪毙的坐左边,同意死缓的坐右边。某审判员上班迟到,推门进来时已是左右各三,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何人何案,就顺势坐到了右边。于是,阳世间多了一颗感恩的心。
当然,这些都是强作镇定的死刑犯们调侃自己的段子,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当不得真!
此次"陪斩",我们号有杜光辉、杨东北、阚涛三人幸运入选。
公判大会在桃花岭体育场召开,刑场在柑橘园。大会上午九点半左右开始,十一点结束,游街到刑场后,执行枪决的时间恰好是十一点半,也就是古人钟爱的午时三刻。
桃花岭离尚马街不远,在号子里我们能听到远远传来的慷慨激昂的嘈杂声,但具体内容一句也听不清。
中午打完饭后,老杜他们回来了,卸了手铐脚镣的他还有点不习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他一边走,一边由杨东北、阚涛给他拍肩膀和胳膊,因为手铐脚镣长时间锁着,导致血脉不通,解脱后必须用力拍打,以疏通血管。这个过程手脚像针扎一样疼,但如果不咬牙扛过去,手脚就废了,这也是老杜经常挂在嘴边的"长痛不如短痛"。
下午,阚涛、杨东北、宝宝三个判了有期徒刑的被送走了,去了东大岭集训队,再由那里转到各个需要劳力的劳改队。
晚上,老杜点燃了三根香烟,为老大王卫平及此次所有被枪毙的人招魂,也祈祷我们大家判少判轻。老杜叹了口气,说亲眼看见王卫平挨了颗"开花弹",脑壳轰掉了半边,引得围观的人民群众拍手称快。
从认识老杜的第一天起,直到他离开,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王卫平一个"不"字,也从来没听他埋怨过王卫平的"反水"。也许在他看来,欢喜做甘愿受,大家兄弟一场,事到如今,死的死判的判,多说无益。
老杜磕完头后,我们一个个神情肃穆也轮着磕,为自己的前途祈祷,为家人的健康祈祷。这是我们五号一向的惯例,不过随着老杜的离开,也就没人这样做了。
铁打的号子流水的犯人。
老杜走了,乔圪栏给我们号一下转来了两个大拿,董元生和王德智。
乔圪栏无疑是极其智慧的,鉴于五号的特殊性,一旦没有了老杜这种强悍的铁腕人物主持大局,他宁可一山容二虎,也不能让独虎坐大。所以这次一下调两个在其他号里睡二铺的过来,以期相互制约,各自拉拢小团伙后,互相监督互相猜疑互相揭发,彼此都有所顾忌。
董元生,新街人,三十岁左右。新街有十里钢城,有数十万职工及无数家属,当然也有无数的钢耗子,靠山吃山这很太正常,从原料到成品,从办公用品到家属楼里的财物,钢耗子见什么偷什么。不过董元生不是这种人,他和他的同案、关在三监的亲哥哥董太生在钢城是开酒店的,他俩此次因打架致死人命入监。
董元生浓眉大眼满脸粉刺,个头不高但很粗壮,属于马拉多纳那种身材,一看就是社会上吃得开的大混混。他调进五号后,理所当然把铺盖卷放在了头铺的位置上。
王德智,水井坡人,四十多岁,捕前系某百货公司经理,贪污入狱。王德智虽说是个经济犯,却生得秃顶豹眼,颧骨附近的横肉随着说话若隐若现,也不像是个省油的灯。
王德智进了五号后,见头铺位置已有人占了,没吭声,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了对面墙根的位置上。董元生邀请他入驻二铺,被他婉言谢绝,称已习惯睡墙下,看来深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的古训。
在王德智到来以前,我住过的号子都是以头铺为核心,由头铺完全支配号内各人的财物、地位的。但是,随着王德智的到来,这个惯例被打破了。
王德智调过来时,带了些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等,而董元生却什么也没带,他认为既然自己是头铺,就可以和以往一样随心所欲支配他人财物。可是,王德智在吃饭时自己拿了包方便面泡上,连谦让都没谦让董头铺一下,这让董头铺很难堪,黑胖的脸胀成了猪肝色,连脸上的粉刺都好象大了一号。
王德智主张aa制,即"各吃各的",据说他在原来的号子里也坚持这样做。
我不清楚在号子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在这个拳头打输赢、狠恶吃天下的环境里,已不再年轻不再力壮的王德智,是如何为了捍卫自己应有的权益,绞尽脑汁才实现aa制这个科学制度的。他有没有服过水土、有没有因aa制挨过打,这些我没问过,不过眼下一对一单挑,凭王德智脸上的横肉,也不一定会吃董头铺的亏,最重要的一点是,王德智据说关系很铁,现官不如现管,他的铁关系就是属于现管类型的。
这样一归总,线条就清晰了,有关系撑腰的王德智才敢如此有恃无恐,才敢如此叫板我国几千年的传统号子文化,继而提出了科学、公正的aa制。假若没有很铁的关系,毫无疑问,王德智也只能和杨东北一样,要想免受皮肉之苦,就要"量中华之财力结列强之欢心"--这个规矩莫说是一个王德智,就算比尔?盖茨来了,也是一视同仁的。
庆幸的是,从此以后,五号开始了aa制生活。
董元生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家里虽然在外面开过酒店,但主事的兄弟双双入狱,酒店无人打理,已经盘了出去。再加上家里人在外面为他哥俩跑案子,花销很大,因此生活上自然就忽视了一些。
人都是有着双重性格的,董头铺也是人,他时常颤抖地说起他年迈的双亲在外面跑关系不容易,同时誓言旦旦,表示宁愿吃糠咽菜也要早出去一天。
可是,人的**常常会无情地嘲讽人的决心。董头铺一般说完了誓言后,还会摸着他日益消瘦的肚子,望眼欲穿地盼望他哥哥能从三监给他捎过点吃的过来(董太生在三监混得不错,是个跑号大拿)。
董头铺在看守所的账上没钱,他属于号子里想走上层路线的人。上层路线的大拿们帐上都没有钱,家人送来的现金从不上账,偷偷托人带进来后,自己拿着,要买什么东西时,请跑号大拿代劳。
董头铺也有现金,但想吃一碗从外面买进来的羊肉刀削面,跑号大拿就得向他要二十块,如果还想吃点鸡、鱼之类的更高级货色,那价格只会比五星酒店更贵。
由于在王德智的身体力行之下,五号实施了aa制,导致董头铺经常沉思,眼光扫过王德智时,我读出那里面充满了仇恨,是那种地主老财在土改中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养尊处优生活后的仇恨。
我账上是有点钱的,父亲虽不能保证每月来给我上账,但来一次就会留下几百,买方便面足够了,况且我已经习惯了什么佐食也没有的三瓢两坨,因此,我打心眼里感谢王德智带来的aa制。
郝老鬼账上也是有点钱的,他家就在盘虎营,离尚马街不远,老婆又是个贤妻良母,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得让上学的孩子和号子里的丈夫吃饱穿暖,不仅每月按时来送些日用品,上账两百块更是雷打不动--郝老鬼稳定的经济收入,让他在aa制面前突然找到了自尊。
豆芽儿他们就不行了,他们家里尽管也有人来探望,但经济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上账的钱非常有限。他们原来跟着老杜蹭杨东北的吃喝,但现在各吃各的,再也蹭不到了,只能望菜汤兴叹。
aa制好啊,aa制带来了号子的新气象,也改变了地位改变了尊卑。从此斗勇变为斗智,比拳头变为比实力。更重要的是,从此我懂得了金钱的重要性,也使得我日后在号子里自学政治经济学和哲学时,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理解得甚为透彻,并为我以后回归金钱社会,夯实了坚固的基础。
又要过年了,收音机里不时传来各地大盖帽联手净化节日市场之类的新闻,上级机关入所检查的次数也多了,年味越来越重。终于,年三十上午,随着大兵们的突击查号结束,春节开始。
晚上,似乎沉寂了几百年的电视机被统一打开,有干部屈尊为我们选好了中央一台。虽然雪花点多且噪音大,但毕竟也算有电视看。
初一上午,按人头把面和馅发了下来,人均半斤面半斤馅,除去跑号大拿的克扣,发到号子里的仍相当可观。回想起在南城巷过的不堪回首的去年、那恶心的"烟屁股馅"饺子,再看看眼前香味扑鼻的猪肉大葱馅和雪白的面粉,真是冰火两重天。
饺子包好后,每号出一个人,到厨房抬笼屉、洗净笼屉布。两个号一屉,把饺子摆上去,蒸熟后再抬回来。
抬笼屉是美差,我们五号去的是董元生,根本轮不到板油,这是因为抬笼屉过程中,很有可能遇到女监的人犯。
女监号里也有大拿大油板油之分,大拿大油们在社会上时也是大混混,但凡女混混总是颇有些姿色,或是姿色平平但勇于风骚的,她们平时在号子里懒洋洋不想动弹,支配着女板油的钱物、地位,颐指气使,但只要遇到去医务室打扫卫生,或抬笼屉这类可能与男犯邂逅的机会,女大拿们也总是穿戴整齐、梳头弄脸一番,才抖擞精神地出来。女为悦已者容,号子里也一样。
饺子蒸熟抬回来后,又是一阵喧闹,每人分了足有三十多个。
上午饺子下午肉菜,大块的肉,有时是菜花炒肉,有时是蒜苔炒肉,有时是洋葱炒肉,快意人生。
大年初五,俗称"破五",从初六起,号子里恢复了三瓢两坨。
正月过后不久,就像太平洋舰队司令和大西洋舰队司令对调一个道理,为了避免管教干部在某个监区呆的时间过长,和人犯太熟,尚马街三个男监的干部每年都要互调一番。
四监迎来了新干部,原先的六个只留下了阎干事,从其他监区对调过来五个,分别是新任主监田干事以及鲁、陈、孙、王。
新人新貌新气象,新官上任三把火。
号子里换了干部,许多规矩也要跟着换,这些根本用不着开会宣布,也无法开会,只需找个借口找几个大拿烧烧火,全监各号的人都会非常识趣地破旧立新,跟着新规矩走。
很不幸,这把火烧到了我们五号头上。
这天下午,我们号刚分到一李姓退伍军人,杀人罪入狱。小李在朋友开的饭店里帮忙,不久前的一天中午,他心血来潮把厨房的菜刀磨得无比锋利,而他自述平时是很懒的,根本不会主动去做这种事,那天之所以磨刀,只能解释为冥冥中有个看不见的神或者鬼唆使了他。
深夜十二点,饭店要打烊了,有个客人却从七点吃过饭后,就一直赖在桌子边不肯离开。这人或许是和家人闹别扭,或许是有心事,总之上天注定他要成为小李刀下的冤魂。服务员催了几次,那人就是不走。
在饭店明亮的灯光下,小李突然发现,此人竟然是条驴!他反复强调,那一刻客人千真万确变成了驴!于是他操起雪亮的菜刀冲上去就剁,足足剁了二十七刀。
而就像拙劣的鬼神类电视剧画面一样,此时已身首异处的客人,在小李眼中不幸又恢复了人形。于是,小李来到了尚马街,当天服完水土后,为我们讲述了这离奇的一幕。
按尚马街的说法,驴是阴间小鬼的替身。比如之前的杜光辉在改判前,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要过河,河上有两座桥,一座桥对面站着头驴,另一座桥对面是空的,于是他选择了后者。醒来后和我们说梦时,原本已抱定必死信念的老杜,对梦境带来的一线生机充满了希望。果不其然,他逃过了一死。
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我们炕上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冒充法官,分析着小李的案情,炕下的王德智和豆芽儿"布、包、锤"正玩得热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原来的主监乔圪栏对这种不会影响监管安全的娱乐活动是不大干涉的。
就在这时,号门突然打开了,号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王德智和豆芽儿站在地上,我们其他人坐在炕上,都不敢动,因为乔圪栏有要求,干部进号后,人犯要保持原样不动。之所以不要求迅速跳下铺立正站好,是怕有人借机袭警。
开门的是主监田干事和副班主监鲁干事。
"你俩在地上做甚了?"田干事五十出头,部队转业军官,身材矮胖,鬓发斑白,最有派头的是他的眉毛,林副统帅的衣钵,短的都有一厘米长,直楞楞很是醒目,如一把利剑挑在眼睛上,不怒自威。
"我们在玩'布、包、锤'"。王德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解释。
"玩?一进院就听到你们吵吵,玩逑啊你,四监就这么个规矩?还有,干部进来了,咋不按监规靠墙站好?全给老子滚出去!"田干事吼道。
大家见情况不妙,一个个赶忙往外走。我当时坐在炕里面,最后一个走出号门。出来一看,其他人已面对南墙站成了一排,中间居然还留着一个空位,我赶忙钻了进去。还好老田没下旨要我们顶好,大家因此只是肩并肩站成一排。
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雨了,春雨淅淅沥沥淋在我们身上,感觉不算太糟。而各号的窗户上趴满了看热闹的人犯,都在等着看新来的干部怎么烧第一把火,因为不明底细,尽管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
突然间我觉得不对,浇在我身上的雨怎么这么大。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光,我抬头一看,原来正对着头顶的,是南墙上的一根下水管,雨水正通过它顺流而下,如注般浇在我头上,不一会我的全身就湿透了。
透他妈,怪不得没人往这中间站,原来别人早就看到这里有个下水管了。我懊悔不已,只能恨自己视力太差,而这时已无法再换地方,只得干淋着。
"全给我顶好!"身后的老田突然怒喝一声。
这吼声让我们触电般严格按规矩行动起来--先脚跟靠拢并齐,两臂自然下垂,中指贴于裤缝,接着"嗵"地一声以头顶墙,保持身体不动。一时间,南墙上"嗵""嗵"声此起彼伏,和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很是热闹。
足足顶了有半小时,头皮麻木不仁后,新官上任的老田才开始训诫。
劳改队、监狱里有"三句话",分别叫做"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三句话要求犯人时刻牢记身份、处处检点言行,另外,随时随地会有干部抽查你。
看守所虽隶属公安机关而不归司法厅管,但它同样也是监管场所,因此,这三句话同样也广为流传,时时被四监干部熟练运用。
此时,老田依葫芦画瓢,我们画瓢依葫芦。
"你们是个甚逑的人!?"
"犯人。"
"这是甚的地方!?"
"看守所。"
"你们到这儿做逑甚来了!?"
"改造。"
事实上,关于这三个问答题的答案,至少一、三题我们都答错了,正解应该是"等待判决的人犯"和"等待判决",但如果谁胆敢这样食古不化,绝对是提着灯笼进茅房--找屎(死)!
问完了浅尝辄止的"三句话",老田这才宣布惩戒决定--
四监五号全体人犯"监舍之内大声喧哗"、"看见干部不迅速靠墙立正",根据看守所相关规定,五号全体人犯面壁思过半小时(已执行),首恶(喧哗声音最大的王德智和豆芽儿)除面壁思过外,关两天惩戒室(站猪笼),立刻执行!
这惩戒决定让我们噤若寒蝉--尽管老田是师出有名,按律处罚,可也忒狠了点!要知道,关两天"猪笼",可比吃一顿"十号鞭"难熬得多。
老田这把火烧出了八面威风,烧出了浩然正气,烧得四监各号的人犯从此都长了记性,牢记任何时候不得喧哗,牢记干部们进号视察时,要迅速蹿下床穿好鞋,按头铺到末板油序列,整齐地靠墙立正,站成一排。
当然,这些还只是隔靴搔痒,入木三分的是,老田表明了态度和立场,肯定了跑号大拿在各号之中的领导地位,旗帜鲜明地支持头铺对号内的管理,强调令行禁止,真正做到不打折扣贯彻落实管教民警的指示和决策。同时,为了"践行警力下沉,工作前移,实现管教民警从被动反应向主动上门的作风转变",老田决定,即日起值班干事的四顿饭(早、中、晚加夜餐)从所内大食堂移至四监内,和跑号大拿搭伙,并指定一名跑号大拿专门负责。 不打不成交。老田在狠狠惩治了王德智一顿后,方得知王德智也是颇有些关系的人,为表明自己只是初来四监,需要一次炒作机会敲山震虎,而并非故意打狗不看主人,专门和王德智的关系过不去,人民警察老田特意和人犯王德智谈了几次话。当然,等级摆在这里,任谁也不能僭越,因此,谈话的核心要义不可能明着说出来,需要后者察言观色用心揣摩。
不过王德智脑子就是好使,不仅几次谈话都宾主尽欢,一来二去还很快和老田搭上了关系。再接下来,王德智因祸得福,竟然火线提拔,跑号了!
这一切让我想起王德智在五号混时,某次和我站在铁窗边,看外面跑号大拿忙碌着伺候干部,他当时还很鄙夷:"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老子就算在号子里呆一辈子,也不愿像他们狗一样的活!"
余音袅袅间,王德智已混成了狗一样的跑号大拿,穿梭于干部办公室和各号子之间。
他是以厨师的身份加盟跑号一族的,千万不要小看厨师这个角色,这可是个肥缺!因为每顿饭做好后,除去干部的和跑号的一人一份,身为厨师的王德智就不仅可以在做饭的过程中大快朵颐,还可以把扣下来的饭菜高价卖掉--真没辜负他经济犯的名头。
五月,尚马街来了一批公安专科学校实习生,分在四监的叫刘峻,五监的叫石磊。女监也分了两朵警花,一朵姓欧,挺时髦的丫头,剪着假小子碎发,胖乎乎的脸蛋,我们称其为胖警花;另一个姓俞,长发飘飘身材苗条,说话慢声细语,笑起来唇不露齿,走路小碎步,警裤里的小屁股也随之一扭一扭,煞是勾人,我们称其为瘦警花。
两个新来的实习男干事都挺帅气,胖警花有事没事喜欢来四监找刘峻闲谝,有时小刘在办公室里找人犯谈话,胖警花就在院子里哼着歌等,"我的爱,**裸,我的爱,爱,爱,爱,**裸,你让我身不由已的狂热",我们在号子里听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觑之后就掩嘴偷笑,却搞得本号头铺、暴力犯罪分子董元生还假模假式的杞人忧天,担心自己刚上小学的孩子在社会上听了此类淫词艳曲会学坏。
胖警花不爱穿警服,常穿印有南美动乱分子切?格瓦纳头像的t恤,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胸前两只小兔子顶着格瓦纳脑壳怦怦乱跳,我们的眼珠子也随着她的小兔子怦怦乱跳。但是,正所谓"吾之甘霖,汝之砒霜",帅气的刘峻却有点看不上胖警花,和她说话总是爱理不理。胖警花自尊心屡受打击之后,终于知难而退,通过关系闪展腾挪,调去了分局坐机关。
瘦警花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偶尔也来和刘峻谝一会,但她明显没胖警花那样**裸。我们因此对她抡起警棍惩戒时,被惩戒者会不会感到疼痛,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后来听说,瘦警花见了男性(当然仅指干部,瘦警花是根本不会拿正眼瞧男犯人的)乖得像小绵羊,对女犯人却浩气凛然,有人亲眼见她制服打架的女犯,一边吼着"抱头蹲下",一边使出漂亮的"抱臂背摔",直接将对抗管教的女犯摔出去好几米远,由此可见瘦警花在公安专科学校学习自由搏击、擒敌拳时很认真。
瘦警花能够如此可喜可贺、迅速地转变成为一位合格的女管教民警,当然和名师的指点大有关系,她的名师是她的表姨,也是女监主监、一级警督姜干事(也是我父亲积极跟我斡旋的关系)。姜干事的爸爸以前是市法院领导,遥想八十年代初时,姜干事也是警花一朵,她上穿蓝的卡四兜警服、下穿蓝的卡大裆警裤,腰里别着沉甸甸的五四式手枪,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在公安系统也算风云人物。可好景不长,后来姜干事不知何事下放到了尚马街任管教,情绪立刻低沉了很久,还学会了抽烟喝酒。
姜干事身材高大健硕,警棍抡起来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女监放茅或打饭时,只要她左手叉腰右手夹支烟,往大门口一站,女人犯们立刻屏气悄声,满院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绝无人胆敢放肆喧哗。
刘峻和孙干事一个班,孙干事四十多岁,祖籍山东聊城,性格爽朗,因为从警前献身国防,结婚结得晚。他每次接班后,进院子检查时,总喜欢用聊城话高声朗诵电视里最流行的广告,比如"握劳坡赌子胀,不香斥反,给她使使蒋总牌捡胃消屎片(我老婆肚子胀,不想吃饭,给她使使江中牌健胃消食片)"。更多时候孙干事朗诵的不是广告,而是他的择偶口头禅--"妮使一痒的妮,帘晌分告地(妮子是一样的妮子,脸上分高低)"!
不知不觉中,夏天到了,号子里酷热难当很难捱,尚马街没有放风这一说,顶多白天把号门打开透透气,可一到晚上封号后,本来就热,再加上人多拥挤,号子里的温度足有三十**度。
幸亏有个水池子,我们可以不时地把毛巾打湿铺在肚皮上,等毛巾温了,再去打湿。通铺上六个人,地铺上两个人,睡觉时人与人挨得太近,谁的身上都是热乎乎汗津津的。为避免与他人发生**接触,我们无论仰躺还是侧躺,身体总是尽量保持笔直。时至今日,我睡觉还是以仰躺居多,即使侧躺,双腿也不会打弯。
酷热的夏天终于熬过去了,不知不觉已是秋末冬初,我转到尚马街已经一年。
习惯了浑浑噩噩,习惯了行尸走肉,习惯了三瓢两坨,习惯了放茅打水,习惯了每日无聊的胡谝乱侃,习惯了突然而至的全号鸦雀无声各怀心事,习惯了身边的一个人突然砸上脚镣戴上土铐,习惯了下死刑裁定的晚上,陪着即将"打靶"的人吃包子喝可乐,然后彻夜不眠轮流值班,次日接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外强中干的道别……
当这些都成了习惯时,我就如同里的老布鲁克斯一样,慢慢发现在尚马街里的日子也是蛮不错的。我开始死心塌地,开始毫不在乎在这里再呆个三年五载,只要能判得轻些。
就在这时,肱二头肌发达的奚呈祥下到劳改队去了。
已经晋升为首席跑号的王德智不想接替奚呈祥位置的人跟干部关系太过密切,换而言之,他不想自己的新搭档来头太硬压他一头,于是想到了我。
王德智后来跟我表功,说他向老田极力推荐了我。我诚心地点头致谢,我得承认这份天大的人情。
但我也明白,这一切光有王德智的推荐是没有用的,因为王德智说破大天也还是个犯人,更大的作用是来自田干事的一个远房侄女,这人犯了事被关在女监。田干事想照顾她,便和女监主监姜干事商量,说希望能让他的女亲戚跑号。而姜干事是我父亲拜托的关系,她理所当然想到了我,于是,作为交换,我终于熬出了头。
冬初的这个星期一,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当我接到命令把铺盖搬进六号,正式成为跑号大拿时,比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兴奋--谁不想风光无限每天来来回回满院子溜达?谁不想隔三岔五肉蛋常吃蔬菜常换?谁不想颐指气使吆三喝四耍足大拿派头?
我来到了六号,这个四监所有人犯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号子里加上我一共只有六个人,可以都睡在通铺上。除了我比较年轻外,其他五人都是老同志,有个叫老刘的,进来前是钢铁集团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原籍晋东南,和我也算老乡。
老刘见我年轻力壮很是高兴,毕竟他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没有尊老爱幼、五讲四美三热爱、人情薄如纸、一切靠实力说话的号子里,你再有钱生活也得自理。鉴如此,老刘在我调入之初真的对我不错,我也心甘情愿地帮他洗衣叠被。他叫我"小洪",我尊称他"刘大爷",关系融洽。
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值班干部先过来打开六号的门,把钥匙串扔到王德智身上后,回去睡回笼觉。王德智赶忙穿衣出去放茅,而其他几个老头很讲究生活质量,醒来后不马上起床,躺在被窝里双手摁在肚子上,围着肚脐揉,左三十六右三十六,颐养天年。
我刚来,还没人要求我做什么,但我很自觉很勤快,王德智要在院子里看着各号放茅,几个老头要在院子里快走锻炼身体,我便三下五除二把被垛打好。其实总共只有六个人,这点活真不值一提。老头们回来后,看到整齐的床铺纷纷夸我,我不在乎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能够给大家留个谦恭勤快的第一印象总是不错的。
六号的门白天基本不关,我可以随时上厕所,随时喝到开水。跑号的老头们都喝茶,一般是七块五一盒的银毫,大家都有各自的专用茶杯,所需的茶叶自有号子里的人孝敬。
我不喝茶,没兴趣也没实力,但是,让我感兴趣的是老头们每人有个小半导体,带耳机的那种,他们上午听新闻,中午听长篇连播,晚上听戏或"830娱乐广场"的金曲排行榜。
平时他们的半导体就随便扔在铺上,我偶尔也可以听听王德智和老刘的,后来王德智搞了个新的,把旧的给了我,虽然机壳摔坏了,上面有一道裂缝,耳机也只有一边能用,但我仍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用胶带把机子裹得结结实实的,经常听着它入睡。
半导体当然属于违禁品,可号子里的违禁品多了,包括那些跑号大拿的家人给捎进来的熟肉、香烟、刮脸刀片等,通通都属违禁品。这些东西在查号前,一律存放在四号,四号就好象家里的储藏室,设计得也是窄窄的一条,没窗没铺很适合藏匿违禁品。
一号和二号是个大通间,插着两千瓦的大功率电炉,放着米面油盐等,这里是王德智的工作室--厨房。
三号空着,五至十三号住人犯,十四号也是一个储藏室,专门存放人犯们在每月一次的购物时,采购的带有铁皮或玻璃外壳的食物,如水果罐头、午餐肉罐头、豆豉鱼罐头、梅菜扣肉罐头等,当然还有号子里因为空间有限而放不下的成箱的方便面。
以前的状况是这样的,哪个人犯想吃自己买的午餐肉罐头了,就趴在窗户上等奚呈祥过来时笑脸相告。如果奚呈祥看这人顺眼,就会在十四号库房里用虎钳、改锥打开罐头盖子,给这人倒进饭盆;如果奚呈祥看这人不顺眼,那他的罐头可能三个月也吃不到嘴里,奚呈祥会炫耀着自己发达的肱二头肌,恶狠狠告诫他:"透你妈,没看到老子正忙着吗?"
茅房在院子最顶头,号子里的人全放完茅后,跑号的要把茅房打扫干净(毕竟干部也用这个茅房),奚呈祥走后,那天我上完茅房见没人动手,连忙自觉把茅房打扫干净。
茅厕旁边还有一个阴森恐怖的大屋子,进门的墙上挂着四五套小号和中号的脚镣,大号的因为太重没法挂,只能堆在地上。而最重的一套"死镣"足足有四十八斤,是尚马街的镇所之宝。
砸镣由跑号大拿执行,至于到底是给死刑犯们砸重镣还是轻镣,这就得看他们平时与跑号的关系处理得如何了,除非有干部专门吩咐对某人用某种镣,但这种情况一般很少出现。
脚镣旁是几盒粗细不一的铆钉,当然还有大铁锤、铁砧、斫斧等。这些阴森恐怖的铁器占了大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间,另外三分之二的空间则更加阴森恐怖--堆放着多年以来被"打靶"的外地籍死刑犯的遗物,一般是些被褥衣服,一个人一个白布包,上面写着名字,等待其家属领走。尽管没人领走的白布包太多了,可由于"这是受法律保护的私人财物"(田干事原话),没人敢把它们扔了。于是白布包已堆成了一座小山,年代太久的原因,小山不断散发出一股沤臭。
这间大屋子还没灯,外面的光线只能照到门口处,而黑黝黝的遗物小山包静静穆立在里面,饶是胆大的奚呈祥没事也不敢进去,除非有犯人被判"打靶",或者预计他极有可能会被判"打靶",必须得开门拿脚镣、铁砧、铁锤等物,奚呈祥才会进去,进去后也是拿上东西就走。
据说有一次奚呈祥进去拎了套脚镣往外走时,突然衣服后摆被什么勾住了,他的脸顿时吓得煞白,不敢扭头拼命往外冲,结果直到西服后襟被撕裂,才跑了出来。
可是,当时屋子里并没有铁丝之类能勾住衣服的东西,只有墙上挂的脚镣,就算是风把脚镣吹起来勾住衣服的吧,可是什么风才能吹得动脚镣?台风还是阴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