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沐日光华还浴月

第十章 千军辟易

    初冬的清晨,大别山如同一只冬眠的巨兽匍匐在鄂豫接壤地界,巨兽脚下这个普通的小村落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中,村民们似乎依旧遵循着日升而起日落则归的古老传统,有农人肩扛锄头行走在阡陌之间,像极了一幅浓墨挥就的山水画卷中被挥毫者无意间留下的点点墨滴。

    一名陌生的外地来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村口的石桥边,静静看着不远处几缕袅袅炊烟,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步过石桥,沿着小河缓缓而行。

    河边浣衣的妇人有些诧异地看了来人两眼,没有出言相询,直到陌生人矮瘦单薄的身影渐渐没入河流下游的雾霭,妇人似乎才想起三年前的这个时节,那名客居于此二十年的老人就淹死在面前的河水里,她有些惊惧地将石板上衣物塞入竹篮,匆匆离去。

    陌生人步伐缓慢却十分稳健,直到走近一棵枝桠孤零的苦槐树,视线落在槐树下无比简陋的坟墓与石碑上,他将身后的布袋取下,取出一瓶邵阳大曲,一对烛三支香,穿着一只白底黑面布鞋的右脚探入石碑前的草丛,轻轻一扫,枯黄杂草如同被锄头铲过一般被连根带起,露出新鲜的泥土来。

    烛火晃动,香头明灭,陌生人拧开酒盖,一边缓缓将酒倒入石碑前泥土,嘴里轻声道:“特意绕道去了趟长沙,带了这瓶邵阳大曲,想必你应该不会怪我前两年没来看你。”

    他席地而坐,将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像是与多年老友久别重逢,语气里有着无尽的萧索寂寥:“李千军啊李千军,你跟了李策十年,却为了他儿子躲二十年,到头来还是没躲过去。你窝在这个穷山沟沟里应该是没听过,这几年的小年轻嘴里常挂着一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你说你跟着李策混出一个‘千军辟易’的名头,何等风光,就算要还,怎么也得还个轰轰烈烈青史留名吧,你倒好,跑的时候没人抓得着,死的时候也孤零零没人知道,就连这个你守了二十年的小娃娃都没在身边。”

    说到这里,陌生人又自己灌了一口酒,再往泥土里倒一些,继续自言自语般的说着,直到一瓶500ml的邵阳大曲酒快要见底,他才重重叹了一口气,看着石碑上两排隽永的楷体字:“死了也好,你守了二十年,难道能守一辈子?你知道么,这次我可是从南京坐飞机过来的,你这个老土冒怕是连飞机都没见过吧。时代不一样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原本是想着找个清静地方过完这辈子,可这金陵城里的几户人家又不太平了,难吶……”

    正说着,陌生人举到嘴边的酒瓶忽然停顿一下,似乎感觉到身后的来人,头也不回地高声道:“是李秀吧,过来坐!”说完拍了拍身边的杂草。

    李秀丝毫不耽搁地赶路,在李千军忌日这天清晨赶到这里,远远就看到苦槐树下的坟墓前微弱烛火与坐在石碑前的陌生人,却没曾想隔了十几米远就被人察觉,便十分干脆地快步走到墓前,取出包里的香烛,叩首跪拜后才起身打量坐在一旁的陌生人。

    陌生人不过五十出头,身形矮瘦,一身绸布青衣已经被杂草上的晨露打湿,鼻子两侧深深的法令纹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双眼微微眯着,开口问:“不坐?”

    “不坐。”李秀摇头,他在这名中年男人的身上感觉到几分与爷爷李千军极为相似的气息,一种经历过刀光剑影厮杀乱战后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般的淡定与从容。

    “还剩一点,”中年男人提起酒瓶递给李秀,“我以为你会晚来一些,没想到你也赶了个大清早。”

    李秀接过,没有自己喝,将瓶中的酒尽数倒入碑前泥土中:“我每年都是这么早,以前却没有看到过你。”

    “我这是第一次来。”中年男人看着李秀的举动,看似随意地说,“我听说你爷爷是喝醉酒淹死的,你还倒这么多酒给他喝?”

    李秀蹲了下来,伸手扯去石碑两侧的杂草:“他生前就爱喝,死了之后当然更要多喝。”

    “你信么?”中年男人十分突兀没头没脑地抛出一个问题。

    李秀停下手中的动作:“为什么不信?”

    中年男子看出李秀的警觉与谨慎,哈哈大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堂堂李千军,喝醉了掉河里淹死,传到让那些与李千军打过交道的人耳朵里,怕是会让人笑掉大牙。李秀,今天其实算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是在你的满月酒宴上,之后的这二十年里我不知道李千军有没有在你面前提到过我,所以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王,三国演义的演义,王演义。”

    李秀将这个名字在心中念了几遍,摇摇头:“爷爷没和我说起过你。”

    王演义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草屑:“这么说,他应该也没有提起过你父亲母亲的名字。”

    “是的。他只说过我父母在南京。”

    “你心里有怨气?”

    “从来没有。”李秀回答时的表情十分认真。

    王演义拍了拍石碑:“李千军死了三年,你查了三年,却依旧查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李秀,从你进入大学报道后不久,就已经进入了南京城中一些人的视线里,三年里你的这些动作都被人看在眼里,有人轻视你,有人鄙视你,也有人蔑视你,但就是没有人会无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李秀沉默了一会,忽然看似不着边际地说:“如果今天我没有这么早过来祭拜,你也会一直等到我来吧。”

    王演义微微眯着双眼,注视李秀的脸,笑了:“我是该夸奖李千军教导有方呢,还是该佩服你父亲的遗传优良?你比喻巷所描述的还要聪明稳重,当年与你父亲作对的年轻人中,也有几个你这么聪明稳重的,可惜都折在我和李千军的手里。

    李秀听出王演义话中淡淡的威胁,挺起身子直视中年男子:“我有自己的方向,不需要有人替我安排怎么走,也有自己的双腿,更不需要有人架着我走。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没时间去南京见那个男人,以后会,但现在肯定不会,如果他想让人架着我去,之前的樊敬不能,你也不能。

    王演义仰头大笑,在石碑上重重一拍:“李千军啊,你这个徒弟的口气还真不小,不知道是坐井观天呢,还是却有真材实料。我王演义是野路子出身,以前就比不上你一步一个脚印的正经门派功夫,近几年闲下来,又荒废了不少,与你徒弟交流一下应该也算不得以大欺小吧。”

    李秀闻言,脸色终于有些凝重。

    王演义指着石碑前仅剩1/4的细香,突然重重叹气道:“天天喝茶写字养气这么多年,却经不起少年人一句话的激将。也罢,李秀,这柱香燃完之前,若你倒了,跟我回南京见你父亲,若是没倒,我亲自送你回学校。”

    李秀没有回答,手掌斜伸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王演义哈哈一笑,单脚跺地,右手五指虚张,向李秀左肩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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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演义似乎确实是孤身前来,与李秀一起汽车换火车,丝毫不耽搁地回到武汉,再十分信守诺言地把李秀送到学校门口,双眼依旧微微眯着:“有几句话,想了一路,还是说给你听。”

    李秀认真地点点头:“洗耳恭听。”

    “你对李千军没有怨气,不代表你父亲对他没有怨气。站在你父亲的角度上看,当他在金陵城中彻底站稳脚跟后,李千军就应该将你送回他身边,而不是躲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让他等了二十年。”

    “他等了二十年?”李秀心中冷笑,嘲讽意味十足地将重音落在“等”字上,“好一个等了二十年。”

    王演义没有理会李秀的嘲讽,心平气和:“我二十几岁就认识了你父亲,跟着他从在苏州府横冲直撞,再到金陵城被人赶得抱头鼠窜,可最后,还是站到了风雨钟山之巅俯瞰着六朝古都。李秀,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父亲为什么要把你交给李千军,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

    李秀沉默。

    “我说着这些是想告诉你,李千军的死有很多可能,但最不可能的,是你父亲。”

    李秀依旧沉默,过了好久才问:“你说的很多可能?是哪些可能?”

    王演义有些意外地看着李秀:“在你去见你父亲之前,我不会告诉你有哪些可能。你应该清楚,我这不是要挟你,而是保护你。况且,即使你知道了,以你现在的能量资源,也没办法真正找出证据。”

    王演义看出李秀心中的挣扎,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最后还有一句话。目前金陵城里的形势有些复杂,所以——尽管我在你这个岁数时,拳脚功夫可能还不如你,但时代不同了,你要小心。”

    李秀沉默一会,在爷爷墓前与王演义交手过后,他对这名气质沧桑的中年男人的身手有十分直观的认识,李秀认真咀嚼王演义这番话里的深意,语气郑重:“我会的。”

    王演义赞许地看了李秀一眼,转身离开。

    两人便就此别过。沐日光华还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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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千军辟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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