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北之女皇

北之女皇第4部分阅读

    她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走了。

    这转变太快了,景冲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下阶的脚步声毫不犹豫,他回神往下一看,她已经步出门口。

    外头的月光,最后照到她飘乱的一头黑发。

    景冲和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是一支折断的簪子。

    簪子用红纱巾包看,一端刻看美丽的花。

    这不是一件好事。

    对寻常人来说,那或许值得喜悦;可是对她而言,是糟透了。

    御书房里,景冲和正在写她给的算术。

    而她注视着这样的景冲和。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会如此的,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察觉这一切,却完全制止不了。

    她开始觉得他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她要移开视线,也会变得迟疑。他博雅高才,为人正直,所以,宫女会逗他、倾心于他。而她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她自己的眼耳口鼻心,她却无法控制。这不是很奇怪吗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藏书阁里的那些行为,韶明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她不要想了一能说不想就不想就好了。

    “……今上。”景冲和草看已写算好的卷子,站在她的案前。

    韶明接过,只看一眼,说:“今有术、哀分术、均输术和盈不足术,居然没有一个难倒了你。”

    他没吭声,仅是恭敬地站看。最近总这样,他好像什么都没在想,只是办好她交代的事。

    其实她怎会不知晓。他因为不懂她,所以也不想懂了。

    藏书阁那一夜,肯定又让他更胡涂了吧。

    韶明表情淡淡的,又说:“你可知吾给你算的这些是什么”

    景冲和微顿,答:“似乎是和赋税有关的算术。”今天算的是人口,还有前几日的土地,以及更之前的粮食。

    “嗯。”她点头,从桌后走出,缓慢地说:“国家终年冰雪,幸国土广阔,能耕之地亦大,可能够耕作的地方却有一半未开垦,自给粮食不足,已非一日之忧。单靠向异邦购买补足是不行的,如此命脉怎可掌握在别人手中吾需想办法解决。”

    他在御书房这么多日子,韶明从没跟他讲过国事。

    “……是。”他不由得也认真起来。韶明说得很有道理,若有朝一日异邦不卖粮食或以此为要挟,都是大大危及他们大玄。

    她在室内慢慢走着,续说:“吾以前也想过,干脆攻打南边国家,强占现成农地。不过,他们有个非常骆勇善战的大将军,不是能轻易动得的。”

    因为是国君,所以要想的,要考虑的,绝不是单一方面的事。玄国开国一百余年,老百姓已经过了相当长的平和日子,战争很遥远了,尤其对生在温暖富庶的南方边境的景冲和来说。

    她此一言,教他警惕明白自己国家的现状。大玄的地理位置并不是最好,也因此军民以剿悍而闻名,不受其他国家侵扰,虽有粮食之虑但有极丰富的矿产,所以能够生存一百多年仍不动摇,可这并不表示国家无隐忧。

    “战争劳民伤财,那么,究竟该怎么解决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看:“于是吾想,就只能先朝赋税方面下手了。”

    一开始不懂她为何好几个日子给他大量的算术问题,原来竟然是此一用意

    景冲和至此终于恍然大悟,震惊不已

    “微臣……”他不知该如何说明心中那复杂的感觉。他以为韶明给他的作业根本没有意义,而今却又得知事实并非如此。

    最令他错愕的是,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分不清楚真与假。

    她为什么要这样

    “景冲和,你是个人才。可是,你不适合皇宫。”韶明转过身,注视着他,道:“你太直、太纯,心思太好猜侧。”若将他丢入朝中,不出三个月他肯定尸骨无存。

    这些,并不是赞扬。景冲和心知,却不晓得她为何讲这些。

    他既不适合,她又为何让他待在这里

    “今上究竟何意”他很久……没有去猜想她的心思了。

    韶明微微一笑,只是不语。

    他不禁望住她。她睑上的笑容是否真的在笑他本来就无法分辨,而现在,满心生疑。

    她凝视着他,许久许久。她细细地将他的样子描绘在自己脑中,然后她移开眼,启唇道:“你已经再也不会信吾了。”这不是猜测,而是断定。

    她笑着说。那不知是真还假的笑容,莫名教景冲和心一紧。

    “……若今上同我言明,我会信的。”像刚才那般,好好对他说明,他会相信她。

    对于他的真心,她却是散漫地回道:“矣,吾不爱解释的。”

    景冲和当下对她有些失望,可想一想,她不是一直都这样此时此刻的她,有可能也因为什么原因而正假装不希罕他的承诺。

    “那么,便不解释吧。千言万语,总有一句会是真的。”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说,可就是说出口了。

    他虽然不懂她,却从来也没认为她骗自己。

    韶明嘴角始终含笑,眼睛重新看看他,没有移开了。

    “吾忘了,你是个顽固的石头性子。”

    窗外的夕阳好凄艳,映衬看皑皑白雪,有种孤高的模样。韶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好像舍不得破坏这宁静。

    景冲和耐心等看她。

    待夕阳完全西沉,韶明似乎轻轻地吁一口气,说:“你知为什么你只能草到纸做的花吗”不等他回答,她自己接下去说:“因为这冰雪皇宫寸草不生。皇宫内的花园,也是假山假石,或雕刻的花草树木,吾至今没有摸过一把泥土。吾在这里住久了,吾的心和血都冷了。”

    景冲和想看这些话,低声道:“我……不那么认为。”那对受她帮助的小兄妹,还有她曾在他面前开怀畅笑,都是她有血有肉的事实。

    她一笑。

    “不讲这些了。景冲和,吾再问你,你可知你算的那些是什么”

    她又扯开话题,而他不明白她怎么又问一次。

    “和赋税有关的。”

    “那你觉得吾从赋税下手可好”

    “我……”

    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就见韶明脸色冰冷地举起手。一瞬间,他没反应过来,只是先听见“啪”的一声清脆声响,随即他感到自己的睑颊十分疼痛。

    韶明用力一掌捆在他脸上。

    周遭宁静得吓人。

    景冲和不可置信地望看她,只见她辞色俱厉地大声道:“大胆奴才吾看中你的才学将你留在宫中,你竟不知好歹,企图干政”

    干政景冲和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只是单纯地回答韶明的问话,却变成干政

    门外的宫女听见声响,忙跑了进来;一干侍卫则已是将景冲和围住。

    韶明一挥袖,喝道:“来人啊将这奴才押下,送到大理寺问罪”

    圣命一下,侍卫反剪景冲和双手,押他跪下。景冲和膀臂一阵剧痛,只能跪在韶明面前。

    没有多久前,韶明还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话,现在,却又拿他问罪。

    她……

    景冲和心里一片混乱。

    然而,韶明仅是冷冷地对他说:“你对吾已经没有用处了。不能利用而碍吾事之人,只有杀掉一途,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他额际冒出大滴的汗珠,紧紧注视看韶明。

    以往早朝都是在光明宫,可今日韶明却让人告知大臣们前往朝阳殿候看。

    虽说皇帝要不要早朝或在哪里早朝无人可以置喙,可即位三载,天天在光明宫面见臣子的韶明,是头一次换了地方,所以多多少少还是引起朝臣的关注。

    几位大臣陆续来到朝阳殿,到了才知被邀请的就这几人,寒暄过后便开始议论韶明的用意。

    第5章2

    没一会儿,韶明来了。

    无论对臣芓宫女或侍卫,韶明总是按时的,不会让人候太久。她曾说过玄国天寒地冻,教人久候是折腾人的事,让一些人感到很窝心。

    只见韶明身着常服,悠悠然地缓步进入。

    “臣等拜见今上今上万福”

    “嗯。免礼了。”韶明微一抬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坐,而后盼咐下去道:“赐座,赐茶。”

    一下子,宫仆们伶俐地搬进几张鹅项椅和小几放定,还添了热茶。几位大臣先是互看几眼,接看才拱手拜道:“谢今上隆恩”纷纷坐下。韶明双手交迭,安放在腿上,温声道:“吾今日唤你们来,是有几件重要的国事想跟众卿讨论。在还没定下前,先问问大家的意见。”

    所以不在朝会上提出,而是先与众臣面议看可行不可行。被皇帝认可是心腹大臣,在场诸位都不禁脸色发光。毕竟,这三年来,韶明都表现得似乎不曾特别偏爱哪个臣子过。

    延王率先跳了起来。

    “承蒙今上厚爱尔等必赴汤蹈火”

    他虽是王爷,可自小不爱读书,打仗倒是不错,也因为武将出身,用词激烈了点。左宰相却白他一眼,仿佛在轻视他是个老粗。

    韶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延王言重了,赴汤蹈火倒是不必,若诸位真有那份心,助吾一臂之力即可。”她端起茶,慢腾腾地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众人屏气凝神注视看她,她启唇:“关于粮食不足、府库,还有兵马粮草,吾想,得先从赋税下手。”

    闻言,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延王一睑喜色,左宰相则是马上站起来反对。

    “臣以为万万不可”

    “左相别急,吾话还没说完。”她慢条斯理,道:“吾想,首先取消农户丁税,少了丁税,百姓便愿意生孩子。人口一多,家中劳力增加,生产就会变多。”玄国境内,还有一半的耕地可以开垦,增加人口需要时日,垦地也需要时日,因此眼光要放得长远,即使只是一小块地,只要可农耕,就绝不能浪费。

    取消丁税众臣子原以为韶明是要增加赋税,不料她却是想要改变税制玄国的丁税和亩税两税制,行之有年,一下子说要改,改得这么大,谁也不敢轻易附和。

    “今上此举,于百姓而言当然是皇恩浩荡,可……国家赋税减少,对府库是一伤害。”右宰相谨慎用词,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嗯。”韶明还是那样从容悠哉,启唇道:“吾刚才说的,是其一。其二,是增税。增酒商、盐商,以及海山往来买卖的关赋之税,府库缺少的部分,就由这里来补足。”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她说的这三者,众所皆知是玄国每年赚最多银两的巨富财库,可生意做得好,与官打交道就得更好要赚银子,就要勾结官,勾得越紧越深,银子越多越好入袋。

    官场的人脉加上满满的金银,这些商人的势力,还不比官小。

    韶明此举是减平民税,增富人税。在此世道,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其中太多官商纠葛。

    “禀今上此举恐会引起不满。”一人勇敢地站起来,委婉地进言。

    他说的,在场的臣子们都知道,韶明当然也知道。她一睇,讲话的人是户部尚书。

    玄国设有左右宰相与六部,分别抗衡,不让权力过于集中。户部尚书此人不贪,可有些怕事,经常知情不报。

    韶明微微一笑,道:“不满你是说,那些偷鸡摸狗之徒会不满吗”

    大家一呆。

    又有人站起,拱手道:“今上,他们都是些正当的生意人。”

    “正当”韶明又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他们肥得流油你以为吾不知道这些人为了少纳税给朝廷,每年在账面上做多少手脚不提以前,就拿吾即位这三载来计,你要不要猜猜有多少万两银”

    闻言,众人皆心一凛他们日日上早朝见韶明,她讲话温温慢慢,没有什么作为,只道她顶多是个不做不错的平庸国君,却是第一次发现她竟是如此不简单。

    众臣岂想得到,她为何坚持每日亲自批阅百官奏本,里面有多少芝麻绿豆的小事,又有多少大事的蛛丝马迹,她若不能掌握这些,她如何管理国家

    就怕韶明下旨彻查,底下人收肮脏钱收不少的工部尚书看急地滚了出来。

    “今上此事兹事体大,请今上三思”

    韶明对他很反感,视线移开那张讨厌的脸,说:“你别担心,吾从头到尾只有说要取消农户丁税以及增加商税而已,此两事最是要紧。”她稍微安抚众臣,笑盈盈地道:“放心,待稳定后,吾也不会亏待他们。就当作把以前少给的给清,吾还不算他们利钱。如何”

    她一席恩威并施的话说得轻松写意,可谁都听出她隐藏在其中的威胁。若是不从她,也不用翻天覆地清查,只要稍微揽一块地方,那就够鸡飞狗跳了,而谁也不想当那个倒霉的,谁也不想被连累。

    宫中近来传言,韶明身边终于出现一宠臣,据随侍她的宫女和侍卫所说,那人日日夜夜在御书房和她议事。然而,韶明大概是对他腻了,只因那人多嘴说了些话,便下旨降罪,将他流放到玄国极北。

    没有人能活着到极北。被判此罪的人,几乎都是在半路就冻死,或被受不了寒冷不想再前进的押解官兵杀死;即使当真走到那里,一定也是同样的下场。

    明明相处过那么多日子,上一刻还带笑长谈,下一刻却掌掴降罪。她是笑看杀死她身边的宠臣的。

    韶明的狠毒心肠,教人恐惧。本来对这传言还有所怀疑的大臣,此时此刻心里一阵冻寒。

    朝阳殿这一行,居然是韶明设下的鸿门宴

    六部尚书互望一眼,一起作揖拜道:“今上圣明尔等谨遵今上旨意”

    见六部尚书表态,左右宰相只得从善如流。而延王是最后低头的。

    “好极。吾这里有一份新税的调度计算,众卿拿回去传阅看了,若有意见还可上奏给吾。退下吧。”

    “是。”领了薄册,个个眉头深锁。

    这些人,现下要烦恼的,就是要怎么跟那些j商说明,又怎么安抚他们。

    而那不关韶明的事。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冷掉的茶,然后睇视看尚未走出殿门的延王,道:“皇叔,你留下来。”

    韶明取消丁税一事,无疑是天大的恩惠,民心将会往她倾倒,而这是延王最不愿见到之事,所以他不高兴。延王站住脚步,转过了身,一如往常,私下就不行礼。

    “……今上有何事”

    “关于色目人一事,吾有话说。”韶明道。

    “是吗”延王凛凛地站着。“老臣洗耳恭听。”

    韶明缓慢地道:“西南边有个沙漠之国,每年都需向外买水,因此和大玄有生意上的往来,他们与色目人是世仇。所谓敌之敌为吾之友,吾已派人和他们谈妥,取得承诺与协议,一起灭了那群色目人。咱们这方,只需要派出三万士兵即可,如此一来,粮草也足够了,事半功倍。”

    闻言,延王一睑震惊他完全不知道此事

    她居然能够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之下,绵密地安排这许多而不走漏风声

    新帝登基那年加开恩科,所有榜上的进士,皆进宫由她一个一个亲自面见之后钦点,最小的官也有七品。三年过去了,她极是惜才,有功的绝对不吝赏赐,有一些人已经晋升到高处,而即便仍是个七品官,平日与她奏本往来也没少过。

    当时朝官私下暗笑她无聊,个个都要面见,浪费工夫,岂知她心里的打算

    换句话说,她用自己的识人之慧,静静地布下属于她的人脉,培养了一批忠臣。

    而之所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全是因为她有耐心。在棋子到位前,她不下棋,她只是笑看观看棋局,动也不动地注视棋盘上的胡搞,教人人以为她什么也不会做。

    而当她等待到能动手之时,就绝不会留情。

    这个孩子,太可怕了。延王好似今日才终于真正认识她般,震惊地望看她。

    “今上……就明说了吧。”他不愧在宫廷内打滚数十载,纵然是个老粗,也有敏感的心思。

    韶明手中端看茶碗,淡淡地道:“皇叔,你的马老了,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有用了,而吾,年年添购新马。你今日回去,若打算做你长久以来要做的那件事,吾请你想清楚。吾的性子,也不是皇叔原本想的那么软的。”

    韶明意指他手上握有的是一批老兵,而若他动手篡位,她绝不容忍

    延王手中的兵权只是一部分,有威胁可并不足以赢过韶明。他本是想联合朝中大臣再下手,文攻武吓,可他和左右宰相一直不合,现在想来,或许韶明是故意放任他们不合,六部尚书如今也是给韶明抓看把柄。更重要的是,韶明并不如想象中无谋,此时肯定已是有把握才跟他撕破睑,若他背水一战,换来的很可能只有他全家被诛以及永世骂名,他想要坐上龙椅,已是不可能之事。

    多年来的野心如今成为泡影。延王颤抖看手,抓起身旁的茶杯,低头望见茶水中自己苍老的睑庞,那些风霜与痕迹,他猛然惊觉,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勇猛的将军一他的黑龙大梦结束了

    延王沉默许久,最终,道:“老臣……明日即将帅印还交兵部。”

    至此,韶明心中终于松口气其实,她并不想要叔侄兵戎相见,能够劝退他,自是最好。

    “皇叔,你还是吾的亲皇叔,这点永不会变。”韶明轻声说道。

    即使她当上女皇,见到他,也总是尊称她一声皇叔。延王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还曾骑在他肩膀上玩……韶明既然是有心机之人,还能容忍他这个曾经想要篡位的叛臣吗

    今日起,他将永远活在惊疑之中。

    “……哈哈哈”他昂首大笑三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老臣真的老了,不再能为今上效力了,恳求今上让老臣回家赡养天年。老臣将不再进宫”

    “……准。”

    得到韶明承诺,他深深一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拂袖,他走了。

    偌大的朝阳殿内,只有韶明一人。

    刚才险恶至极的暗潮汹涌好像不曾发生过一般,安安静静的。

    韶明只是垂看眼眸,注视看手中冰凉的茶碗。

    太祖常德和先帝清元皆是一代明君,只是两帝晚年,由于年事已高,体力不足,难免怠政,底下小人便趁隙而乱。清元登基时,将常德后期留下的贪官污吏洗整了一番。然清元晚年,尤其是清元三十一到三十七年,当时清元已七十来岁,很多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看,管不动了,却因传位的问题,迟迟无法退位。

    虽然他最后仍是传给韶明,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对此事没有迟疑和考虑过。在他无法下决定的那六年间,朝政腐化,百弊丛生,韶明即位时,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整伤纲纪,削平乱事,这并非一蹴可几之事。于是她等,她忍,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待时机成熟,便是收成之时

    延王回去之后,积郁成病,他本就年事已高,没多久便去世了。

    在他离世之后七天,她下旨捉草作恶多端的镇远将军及其子。此举虽为百姓除害,可朝中老臣都道她是冷血至极,赶尽杀绝,对她更加畏惧了。

    税改之事,朝臣无异议,诏令已颁;税改只是节流,还有开源,这则要从玄国矿产采掘和异邦生意往来下手。

    于是乎,韶明每日早朝后就直奔御书房处理政事,召见各臣商议,颁布诏令,批阅奏本,经常到寅时仍无法回到寝宫,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要朝会。睡得少,吃也是想到才随便吃,令苏嬷嬷很是担心她。

    这夜,忙了很久的韶明,终究抵档不住苏嬷嬷的老泪,破天荒在子时就回到寝宫休息。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起身披上外衣,伸手抽出枕边的书册,她踱步出了寝宫。

    该处理的问题正在解决,所有事情都按照计划在走,待这些完成,则要开始肃清贪官污吏,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得做,她责无旁货,因为她是玄国的女皇。

    她想不想当这个皇帝,那并非最重要,父皇将皇位传给了她,将这片江山以及千千万万的人民交给她,便是她的责任,她只能坐稳、做好。

    来到长廊的尽头,藏书阁矗立在眼前。她昂首静静望看,末了,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上前打开大门后走了进去。

    这座藏书阁,是她父皇的私有物,不是玄国皇帝的,而是仅属于她父皇这个人的。里面皆是她父皇收集而来的书册,他并未全读完,却爱收为己有。

    自小,她就喜欢到这儿找书看。

    她很久没来了,自从下令将景冲和草住问罪之后。

    书册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慢慢地走看,环视四周,每一处都整整齐齐。

    每个地方,都有景冲和留下的痕迹。

    她信手取出一块木牌,上面是景冲和写的书册简目,比之前的更详细也更方便查找。

    他的字很好看,和他的人一样。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个认知令她心一疼,手一松,那块木牌掉在地上,回声在楼阁内萦绕。

    当一个皇帝,她不能让人看出心思,所以她说话前后没有一个道理可循,态度假假真真,这样就没人能知道她的真心。

    当一个皇帝,也不能够有弱处。

    她的父皇,有很多妻妾,好像每个都爱,又好像每个都不爱,那是因为他从没表现出哪个对他而言是特别的,而是全部都可有可无。

    包括她的母后。

    直到死,她的丈夫也不曾说过爱她,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自己也曾经认为父皇是不爱她的。忙于政事的父皇,在她记忆里,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纵使她去请安,父皇也总是一张严肃的脸。

    父皇心里只有国家。

    在父皇大行之后,她终于了解,父皇也许并不是不爱她,而是把爱藏得太深了。

    治国论第一册第一页,写道:寡人,非寡德之人,实为孤寡之寡也

    不爱她,就不会挣扎该不该把皇位传给她。他非常清楚做一个皇帝所要牺牲的会是什么,而他不愿意让他唯一的女儿受罪。

    可是弟弟不适合成为皇帝,其子也不成材。没有选择之下,他做了痛心的决定。

    如果父皇还在,她想问问,她做得好吗有没有让他放心了

    韶明走到二楼处停下。这是红纱日那晚,她所站的位置。

    然而,景冲和已经不在了。

    最初,她留下景冲和,真的只是因为他的才学,或许可以为她所利用。那日,在大街上,给他拉看跑,他抓看她的手,像是触碰她的心,被他误吻之后,她的心跳得快了。

    生平第一次,她为一个男子所心跳。而那样的心情,那样一心想看他的心情,是什么时候萌芽的

    是要他到御书房那时开始的吧。她是个没有接触过情爱的人,所以当时,她并不知道心里的波动是什么,只是想看到他,想和他说话,想把他摆在身边,想每天和他相处。

    即使他敷衍也没关系,她就只要他来,其他的,她不管。

    直到红纱日那天,她终于明白,这样的自己是喜欢上景冲和了。

    就像一个姑娘那样。

    可她不是姑娘,是一个皇帝。

    因此,她不能够有弱处。

    只要杀了他,弱处就消失了。所以她在发现到自己对他的情意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韶明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二楼拦杆,她凝望看前面,景冲和却已不在那里了。

    她独自伫立许久许久,仿佛终于能够开口,启唇道:“我……是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只有她自己一人听见。

    第6章1

    从大理寺离开已经是第二十天了。虽然押解的官兵说是要将他流放到极北,可景冲和却感觉夭气越来越热,根本不像往北走。

    “休息下呗”

    外头有人吆喝一声,囚车同时停了下来,一个黑脸汉子掀开车帷,笑嘻嘻地对他道:“吃点东西吧,哪。”递给他一个窝窝头。

    景冲和双腕被木枷铐在一起,只能伸两手去拿。握在手里,他没马上吃,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车厢地板。

    这台可疑的“囚车”,为木头所造,无窗,由两匹马拉看,只载了他一个人,从他被押到大理寺的那晚就出发,白日马不停蹄,大部分时间跑很快,有时也会慢下来走,在驿站换过几次马,夜晚一定野营休息。

    押解他的两个官兵,也一样可疑。黑睑的总是笑嘻嘻的,高壮的那个则是可以整天不吭个声。他们虽然都穿看官服,姿态却一点也不像做官差的。

    “怎不吃还是累了想歇久一会儿”黑脸汉子关心地问道。

    对了,就是这个特别奇怪。他们异常关切他的状况,好像很怕他会不小心死了一样,粮食和水没有少过,还有保暖的衣服及棉被,没事还要嘘寒问暖番,他从未听说哪个囚犯有如此礼遇。

    景冲和垂看眼眸半晌,方道:“现在几时”

    “喔,差不多快未时啰。”黑睑汉子抬起头。晒了半天热死人,这日头怎么这么大。

    闻言,景冲和道:“我们根本不是往北走”他指看黑睑汉子脚下的影子。“影子方向是反的。”是往南

    “欸”黑睑汉子一呆,往地上一瞧,然后又嘿嘿笑了。“什么影子什么方向老子可是看不懂。唉,这位……嗯……啊,夫子,别为难小的嘛。”似乎不知该称呼他为什么,黑脸汉子舌头打结了下。

    “别跟他多说。”一旁的高壮汉子终于出声。他回过头看了景冲和一眼,跟看又埋头吃自己的东西。

    景冲和在这二十天内,起疑无数次,询问却没有结果。一开始,两人都不跟他开口,约莫第五天,黑睑汉子似乎忍不住不说话,才跟他讲了两句。之后随着天数增加,黑睑汉子也越来越松懈,几次好像有什么要说溜嘴,高壮的汉子总是马上截断他。

    “是是,不说不说。”黑睑汉子挤眉弄眼的,笑道:“横竖这差事,再要不了多久就结束啦”

    闻言,景冲和更是想要知道。

    “什么”

    黑睑汉子一笑,露出不整齐的牙齿,说:“别急,再等等。”

    马车又开始跑了,从土石路跑到石板路,喀答喀答的声响不绝于耳,显然是进了市镇。景冲和只能等。之后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车帷掀开,一阵阳光照射进车厢,又见黑睑汉子。

    “嘿这位客官,咱们到啦”

    景冲和怔愣。黑脸汉子解下他的镣铐,随即让开身。他迟疑了一下才走出马车。

    温暖的日阳洒得满地金黄,外头天气正好,眼前便是个市集,叫卖声和哈喝声此起彼落,商店小贩到处林立,人潮拥挤,热闹非凡

    但见人们个个穿着薄衣,不少人卷着袖子工作还满头大汗,文人手里持看把扇子摇啊摇地好风雅,粗人大刺刺地脱了鞋子就当散热。

    玄国国土极大,气候亦千差万别,而这标准是个南方城镇的景象,精神抖擞,朝气蓬勃

    景冲和愣在原地,耳朵听看黑脸汉子道:“这二十天来包容了咱们表兄弟有个恩人,恩人说要把您稳稳当当安安全全地送到南方,掉一根头发也不行。恩人没让咱们多嘴,咱们不过两个粗人,请多见谅了。”说罢,取来一个包袱递给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景冲和无意识地接过,低头一瞧,见到几件干净崭新的衣物,还有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明显地装着银子。

    他回过神,急忙问道:“你说恩人,是谁”

    高壮汉子正将马头调转,黑睑汉子闻言,笑得露出白牙,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恩人不让咱们多嘴不过……”

    他搔看头还想讲什么,只是高壮汉子喝止了他,于是他住了口,脚一挑,利落地上了马车。

    见他们要走,景冲和看急上前几步。

    “你们……”

    “来日方长,永远不见啦”黑睑汉子挥个手,马车竟是眨眼就飞奔远走,说完事就真的毫不拖泥带水。

    景冲和脑子一片混乱,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们离去。望着马车所卷起的沙尘,他只能长叹一声。眼下这情况,只能暂时先稳下来,再慢慢思考。

    将锦囊塞进包袱里,他不打算用那银子。被押到大理寺时,不知怎地没搜他身,正确地说,他甚至都没进到大理寺,囚车就往南走了。景冲和沉默地垂下眼眸,饶是他再平民,再不了解宫廷,也知道这不是寻常的状况。

    犹记得怀中尚有几枚铜钱,他伸手一掏,不意却触到某物。他一顿,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往街道走去。

    稍微见识询问,景冲和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处了。这里无庸置疑是个南边的城镇,离他的家乡并不远。既然明白这是哪儿了,接下来便是要决定该如何做了。

    他没个方向地走看,步行到河边,渐渐地停了下来。河里几个小童玩水,好不开心,河水波光粼粼,清澈无比。不久前,他还在北方的冰雪皇宫之内,如今却恍如隔世。

    他心里有结,缠死解不开。这二十天来,他不是什么都没想的,应该说,他什么都想了想得太多了

    是谁劫他,是谁盼咐将他送到这来

    他隐隐有个答案,可却怎样都想不通是为了什么。既然要救他,又为何要治他的罪

    怔怔地望看河面,竟是到日落他才回神过来。两岸商家点起了灯,他一人伫立在黑压压的河边,良久方才移动步伐。

    “客官,天黑了,喝个茶歇息呗”途经一店,小二拦住他,堆看笑脸招客人。

    站在河岸过去大半天,他不觉得饿,也不冷,更不累。可是确实想要歇息,他的脑袋满满的都是理不开的乱。

    木然地跟看小二走进店内,上了一壶茶。他注视看杯上那袅袅热气,怔怔想起初进凌霄城的那个夜,稍微呼息都是白烟……

    “我说这女皇,忒是心狠手辣啊”

    忽听有人提到韶明,景冲和身子一震,抬起脸来,见看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胖子,翘看二郎腿,手里端看旱烟筒,正大声嚷嚷着。

    旁边几个员外,听他大声,吓了一跳,忙道:“您老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杀头的。”一人作势抹了把脖子。

    “就大声说又怎地”胖子哈看烟。“叔叔才刚死,就办堂哥堂侄,她的确是狠毒没错啊”他摆手。

    “小声点小声点。”几个员外忙着擦汗。

    “再说她养了一群面首在宫里,这像不象话咱们的女皇好不威风,民风开放到这个程度,吓坏人了后世怕不写本厚厚的宫廷滛乱史”胖子烟筒热腾腾的,白雾几乎盖住他的睑。“她成天在皇宫里饮酒作乐,有没有想过百姓咱们也不过辛苦卖个酒,朝廷一声令下便要多收税,这还要不要人活”他越说越激动,口水喷得到处都是,肥胖的脸几乎要流出油来。

    店里不少人,都侧看耳朵听,那几个员外只求他收声别再讲了。

    景冲和则是再也听不下去。他站起身来,走到那胖子面前,但见那胖子一身华服,指间几个玉戒金戒,根本没有他自己说的这么悲戚。

    “女皇并没有成天在皇宫里饮酒作乐。”景冲和平平地道。他日日在御书房里陪伴韶明,没有一天见她饮酒,当然更没有作乐。“她每日午后处理国政,经常到夜晚也没歇息过。”那些随便吃过的膳食,杂乱的桌案,没有人会比日日陪着她的自已更加了解她的勤政。

    至此,景冲和终于发现,自己每天这般注视看韶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她改了观感。所以那天,他说信她,那不是突然说出来的。

    胖子被他这一堵,满睑莫名其妙。

    “瞧瞧你说的,像是亲眼见识过似的”他哈哈大笑。

    景冲和点头。

    “我是亲眼见识过了,所以我知你胡说她也没有养面首。”她唯一接近的男色……说不定是他。思及此,他脸一热。

    那富豪胖子怎容自己被个穷书生找麻烦,他讽刺道:“你这穷布衣多半是作梦你亲眼见识我还亲眼见识玉皇大帝的娘跟爹干那档事呢”

    听他说得下流,景冲和开始生怒。

    “好,那我问你,你说她多收税,不要人活,她怎么多收税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胖子就发作:“她取消农人丁税少的要我们这些酒商盐商多出”太不合理啊

    那日在御书房,韶明问他家几口大,景冲和不解,而今听这胖子一席话,他瞬间明悟了。

    “荀子的富国里写道: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今上是</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