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正在西配殿跟奉香说话，眼看到早膳时分了，内务府突然派人来了。
内务府的公公是来传话的，说是皇后娘娘身边缺一位针线上的大宫女，听闻我给太后修补画作，手法精湛，想必手下也有手巧的宫女，要挑上一个来跟着娘娘进宫。
对于这些宫女儿来说，能服侍皇后娘娘那是天大的福气，这等好事自然落到跟我亲如姐妹的冬儿身上，众人也只有羡慕的份。
跟着内务府的人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嬷嬷，衣饰华贵气度不凡，想是皇后娘娘身边掌事的嬷嬷，嬷嬷仔细的打量了下冬儿，又看了看她平日里所做的针线，也便应允了。
我心下明白，这些都是傅恒他们安排好的，但看这嬷嬷的行为举止便可知道她的心思之深，本来是做定了的事，也半点看不出她有敷衍的意思，宫中呆的越久，这戏也就做的越真了。
正当嬷嬷询问冬儿一些宫中规矩时，蔓儿端了茶水进来，只见她轻手轻脚，走路稳当又不失轻盈，一个小人儿穿着新做的葱绿宫装，竟也有些窈窕的美人之态。嬷嬷也看住了，便问了她几句话，无非是叫什么名字，几岁等等，蔓儿都答应的很好。末了，嬷嬷点头道：“魏尚宫果然是会调理人的，丫头们个个都那么伶俐”。
我听着嬷嬷的意思，是很喜欢蔓儿，这倒是意外之喜，蔓儿也能躲开这场是非了。我忙笑道：“嬷嬷若是看着她还好，便也提拔提拔她，这孩子是个有天分的，能服侍皇后娘娘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嬷嬷当真是喜欢蔓儿，便也不推辞，当下就决定将她也带走。
嬷嬷既然选定了冬儿她们，便要立时将人带走，并亲自检查了她们的包袱，不许夹带违禁的东西，幸好我将一些银两给冬儿放在身上，她以后难免会有用得到的地方。冬儿走了，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孤独，我虽然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但那不是孤独，只有一个人面对所有的危险与困难时，才会有那种感觉叫做孤独……
我很好奇傅恒下一步要做什么，因为以此时文渊阁的制度要想发生那种丑事，几乎不可能。照规矩皇子在上课期间是不许离开上书房的，而上书房的规矩的圣祖皇帝制定，女子是不得进入上书房的。
不过如今大格格也能进上书房读书，由此可见，当今圣上并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难道傅恒可以求得皇上，给每位皇子配一个侍婢？
不过傅恒的手法显然更高明些，新的规矩很快就下来了，皇子们每日午后加一个时辰，在文渊阁书库熟读史籍。
我不得不佩服傅恒，这是一条绝妙的计策。首先，宫中人都要午睡，皇子们既然下午还要在阁中读书，那午睡就可安排在阁中，这样一来，便要添加服侍的人，多了许多机会。其次，即便是皇子们不在阁中午休，书库也是很好的场所，毕竟书库不必上书房，也没有太傅监管，闲杂人等皆不得入内，里面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我稍稍感到一些庆幸，若是事情出在书楼上，众人都不知，大家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事已至此，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竹芬，但她却主动来找我了。
冬儿和蔓儿都走了，我身边无人服侍，便叫了采苹采兰上来，一到晚上我便打发她们回去了。
竹芬的住处本是我给冬儿和蔓儿安排的住处，离我住的东厢房很近，梦蝶曾问过我，为什么不叫竹芬过来贴身服侍我，我只说她不惯服侍人的。
竹芬来的时候，我已经要睡下，她坐在榻边低着头不说话。良久，我听到细细的抽泣声，她哭了。
其实，我不愿意面对她，并不是怨恨她给文渊阁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不是她还会是别人，文渊阁这次是在劫难逃。我不愿意面对她，一半是因为震惊，我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她，那么爽朗可爱的女孩子。还有一半，便是可怜她。事情一旦做出来，我们还有侥幸生存的可能，她，是一线生机也无。我倒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但转念一想，如果傅恒以我家人的性命相威胁，我也会去做。
我静静的坐在那看着她哭泣，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无论什么宽慰的话用在此时都显得虚伪。况且，我自己也是危在旦夕，哪有心情去宽慰别人。
她慢慢止住了哭泣，用手狠狠的擦去眼泪，大声喘了几口气稳定了一下心神，直接了当的说道：“姑娘，我对不住您，但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一时想不出该这么回应她。
竹芬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还生她的气，接着说道：“我知道我这么做害了很多人，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但凡有其他的出路我也不会选这一条”。
见她为此是把命都搭上了，还为连累我们而自责，我心里实在是不好受，抓住她的手道：“没事，我不怪你”。
竹芬握住我的手，眼泪又流下来了，她哽咽道：“我也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都想忘了，但是他们用蔓儿的命来逼我……”
“你说什么？蔓儿？”我心头一震，脱口问道，
竹芬擦了擦眼泪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瞒着姑娘，姑娘难道一点也没觉得我和蔓儿长的想象么？她是我的亲妹妹啊！”
“什么！？”我大惊之下站了起来，“蔓儿是你的妹妹？”
竹芬点头道：“没错，蔓儿是我的妹妹，我们都是所谓的罪臣之女。我本名叫仪馨，乌拉那拉氏仪馨，我们的阿玛曾是九门提督鄂善。”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我还是听出了其中饱含的心酸，九门提督，封疆大吏，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沦落为做粗活的丫头，一定有很多的痛苦与不甘。
“虽然我那时还小，不了解官场上的事，但我知道我阿玛根本就没有贪污！”她的声音突然发狠，仿佛这些年受的委屈都要发泄出来。我担心吵醒其他人，她却又平静了下来，平静的说道“那年我十三岁，正是待选的时候，我跟其他年纪相仿的姐妹一样，早早就准备好了，阿玛和额娘也特别高兴，阿玛说我一定能进宫做贵人……没想到，就在那年四月初五，阿玛突然被抓了，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五天，有人来报他在狱中畏罪自尽了……畏罪自尽……”竹芬，不，应该是仪馨冷笑道，“就是这四个字，让我们家破人亡，抄家了，流放宁古塔……我和蔓儿没满十四岁，被送入宫中为奴，永世不得出宫……”
说完这些话，她痴痴的望着灯光发呆，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宫中繁重的劳作没有磨灭她的容颜秀美，乌拉那拉氏，镶黄旗贵族大姓，若不是那场变故，她一定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嫔妃。我不禁感叹人生变幻，世事难料，谁有能知道明天发生的事呢，也许不经意间你的一生就已经改变了。
如果我没有在外祖家的后花园见过傅恒，如果我不是贪玩去看荷花，他就不会认识我，如果他不认识我，我又怎么会到今天这种地步。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不认识他，也许我早就被怡贵人等人除掉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良久，我问她道：“你答应傅大人，是不是为了给你阿玛翻案？”
“翻案？”她摇头道：“谈何容易，我一个弱小女子，又身在深宫禁苑，想都不敢想。我是为了我额娘。不瞒姑娘，我和蔓儿虽然见面很难，但每隔一两个月总能找机会见到，我知道你是文渊阁的掌事姑姑，所以知道你在慈航普度给太后补画的时候，我求管事姑姑让我去伺候姑娘，我想的是能给蔓儿在一处那该多好，姑娘你心眼好，答应了我。我也知道姑娘您难开口，前些天，借姑娘的光，太后也赏了我们，紫鸢姑姑亲自送的赏赐，我便求她，让她帮忙跟管事姑姑说一声，我想调到文渊阁。谁知道过了两天，傅大人就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一封额娘的亲笔信，额娘信中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在宁古塔过得很苦。傅大人说只要我做成这件事，就能把额娘从宁古塔放回来……”
“那他要是食言呢？”前边的事我虽然有些吃惊，但如今追究那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怕出事之后她已经不在人世，傅恒一旦食言那该如何是好？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姑娘，我没有任何办法，没有出路，所以只要有一点希望我都要抓住。还有蔓儿，她进宫的时候只有五岁，我不想她老死在宫里，傅大人答应我，只要事成就能让蔓儿出宫去和额娘团聚，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选择相信他，为了额娘和蔓儿，我什么都顾不了了”。
是啊，我们不过是小小宫女，命如草芥，答应是一个死，不答应，连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
竹芬走了，我和衣躺在榻上，森森夜寒让我瑟瑟发抖，此时此刻我才体会到这就是深宫，姑姑一心想逃离的深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