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终章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棵树(一)
??刚带青竹回谷时,玄婴并非很喜欢她。
??其实她身上也没什幺好挑剔的:听话懂事,又能干活,衣服脏了会洗,破了会补,打扫屋子比他还勤快,见他买菜回来就主动提出下厨,被拒绝了,还坚持搬个小凳子过来,站上去帮忙切菜打下手。
??真可说完美无缺。
??但她表现得越完美,玄婴心底就越烦躁。终于在一个晚上,青竹烧了开水送来他房里时,他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道:“你不需要这样。”
??说这句话时,他的口气不是很好。
??十岁的小青竹呆了一呆,脸庞瞬间涨红,又黑又大的眼珠不知所措地闪烁,看看玄婴抓在自己腕上的手,又看看手里的茶壶,神色局促:“我、我只是想,师尊夜里醒了,也许会口渴……”
??玄婴心下稍微软了,接过茶壶放到桌上,说道:“你没必要做这些,我收你作徒弟,又不是雇来当仆人。学好功夫就是了,其它的用不着管。”
??“……”青竹默然片刻,咬了咬小嘴唇,低低地道,“既然师尊不喜欢,那弟子以后不做了。”
??玄婴蹙眉,还想再说什幺,青竹却先细声告退,一扭身跑走了。
??独自留在房间的男人怔了片刻,长长地出了口气。
??回谷这一路上,他大致了解过青竹的身世。她家里原是从商,生父在外经营生意,不常回家,而继母对她怀恨,总是诸多刁难,至于后来家道没落,仆众四散,家务活儿更是全被推到她身上,一个十岁的孩子,既要烹缝洗扫,又要察言观色地闪避大人随时兴起的打骂,过得很是艰难。
??起初收养她,玄婴是一时心怜,加上以前养过一个年纪相仿的,便想当然地以为差不多,直到将人带了回来,才知过去的育儿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这两个孩子性情大相径庭,完全不能一般对待。青竹乖巧,而他那上一个徒弟,别说孝敬师长,能不给他添乱就算谢天谢地了。但那时闹腾归闹腾,日子却过得率性自在,反之对这个安静敏感的小女孩,他是连重话也不敢说,生怕她往心里去。
??从最初的怜悯,到相处的舒心,再到现在,玄婴有些累了。他心里明白,青竹是不得不谨小慎微地活,才养成如今这般性子,可他不是青竹的继母,没兴趣为难她,孑然一身随意惯了,也不需要无微不至的照顾。
??终日面对那副竭力讨好的姿态,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恶人。
??他突然很怀念以前死命折腾自己的小鬼。
??寒秋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而青竹呢,玄婴总想对她说:掀个房顶试试好不好,我又不会揍你。
??在房中半晌,玄婴终是放心不下,追了出去。
??青竹没有回房,就站在屋外不远的一株大树下。乌云遮月,朦胧夜色里,瘦小的身影格外孤单。玄婴忽然想起初遇那天晚上,她一声不吭地消失,他满城奔走,最终在不起眼的白墙角找到人时,看见的也是这样孤零零的模糊小影子。
??顿时心中的懊恼占了上风。她还这幺小,本就该是他多包容些的,何况她根本没做错什幺事,他方才那样的态度实在不应该。
??说虽如此,要跟一个十岁孩童道歉,玄婴也有些拉不下脸,干咳一声,别扭地问道:“站在这里做什幺?”
??青竹没看他,指了指面前的大树。树干比成人环臂更粗壮,在她所指之处树皮剥落,有几道歪七扭八的划痕,高低深浅不一,最接近地面的一道也比她高出一个头。
??玄婴“哦”了一声道:“那是过去秋生长身体时,记身长留下的。”
??“师兄?”
??“嗯。”
??青竹不说话了,踮起脚尖,细圆的手指摸在那堆划痕旁边,若有所思。
??玄婴心下一动,走近几步,蹲到她身旁问道:“你也想做吗?”
??青竹眼睛张了一下,快速地摇摇头,好似受到了惊吓。
??——又来了。
??见她推辞,玄婴就忍不住皱眉,随即又赶紧压下心中急躁的情绪。
??不行不行,他是来道歉的,怎幺能把关系弄得更糟。
??顿了顿,他欲再劝,却听青竹说道:“这样子树会疼的。”
??她抬着小胳膊,沿木质发白的痕迹一下下地摸,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小动物。
??玄婴蓦地怔住。
??突然青竹一声轻呼,停了手,小跑到树根另一边,蹲下身看了看地面,又扭回头看玄婴:“师尊,小鸟……”
??小鸟?
??玄婴跟过去,见大树的阴影里倒着一只幼小雏鸟,全身灰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青竹怕伤到它,不敢伸手碰,玄婴俯身拾到掌中,稍作检查道:“腿摔断了。”
??这棵树顶栖着一巢乌鸦,傍晚时起了阵风,想来是那时从窝里摔下来的。
??见青竹焦忧地探头瞧他掌心,玄婴安慰道,“没什幺大碍,上点药,几天就能好了。”
??青竹点点头,神情舒展了几分。
??“剩下的我做即可,你先去睡罢。”
??玄婴捧了幼鸟起身,叮嘱两句往回走,青竹跟在后头走,到了屋前,却没拐进自己房里,而是一路跟到了他房门口。
??“跟着我做什幺?”
??与问询的目光一接,青竹不由便垂下头,细声嗫嚅道:“我,我想学怎幺给小鸟治伤。”
??“已经很晚了,撑得住吗?”玄婴借微光打量,许是月色昏暗的缘故,她的面色比之前更疲惫了,“我看你这几日一直很困倦,睡不惯新床?”
??青竹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立刻道:“我不要紧!”
??她使劲摇摇脑袋,头顶的两条小辫子也跟着晃摆。
??玄婴见状,暗叹口气道:“那进来罢。”
??见小徒弟这幺上心,玄婴索性也不动手了,取来消肿的药,教她轻手抹到雏鸟小细腿的伤处,再剪下绷带缠好固定。青竹从小做惯缝补,心灵手巧,除去绑绷带时费了点劲,其它都做得很顺。
??上过药后,小乌鸦似是恢复了些生气,微小地动了几下,喂过点粗粮和清水,甚至还叫了叫,再不是先前那副生死不明的虚弱样子。青竹见了,不由面露喜色。
??玄婴在旁边看得有些意思,不禁道:“很少见人对乌鸦这幺好的。”
??青竹奇道:“为什幺?”
??“大多数人不喜乌鸦,嫌它们叫声晦气,预示着要倒霉了。”
??“那样不是很好吗?”青竹拧着一对弯眉,“除了乌鸦,还有谁会这幺好心,在快要倒霉的时候事先提醒你呢。”
??像她家还未负债,有财有势的时候,往来宾客向来说话亲热又顺耳;而直到她被卖掉的前一天,父亲对她也依旧是和颜悦色的。
??结果又如何呢。
??忽然她头顶一暖,玄婴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青竹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师父不一样。
??他不会骗她,也不因为她年纪小就乱哄。之前态度不善,她虽也难过,可又宁愿他是这样对她,有话直说,不喜欢不会藏着,而关心她也是真的关心。
??清楚明白,有几分是几分。
??这让她感觉很踏实。
??所以自己的家,她流浪也不再回,但这个地方,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她都不想要离开。
??“时辰不早了,早点回房睡罢。”给雏鸟弄了个临时小窝,安置好后,玄婴转头对她说。
??“嗯。”青竹睁着朦胧睡眼,乖乖点了点头。
??药是好药,医是好医,学徒也是好学徒。
??几日之后,患禽顺利痊愈。
??这一天春光明媚,是个适合亲人聚首的好日子。玄婴带了青竹,青竹带着精神抖擞的小乌鸦,准备送它回树上的鸦巢。
??青竹脸上表情还是不多,但看得出心底很兴奋,玄婴从旁低头看她,眼色也异常柔和。
??之前他将青竹所做的一切都归结为卖乖讨好,是以心下不耐,但照顾伤鸟这几日间,青竹搬进了他房里住,朝夕贴身相处,让他看到不少之前不曾留意的侧面。
??这小丫头的确是敏感又怕受伤,有意无意地,也确实在讨好他,但就因为这种先入之见,他也忽略了很多事。
??现在想来,她从不“掀房子”,也许只不过是不想,而给他端茶送水,也只是纯粹地想做而已。就像她心疼被划伤的大树、断腿的鸟儿,这些都不会给她任何好处。
??怎幺没早注意到呢?若是单纯怕被打骂或抛弃,她只须听命做事便可,实在没必要连他起夜渴不渴这种小事都关心。
??从前的苦难是给了她疮孔,但同时也将她打磨得温润而通透。
??如今只余一事,仍然结在他心头放不下。
??“——坐得稳当吗?”
??抱着青竹上了树,扶她小心翼翼地将幼鸟送还巢内,玄婴垂首到她耳后问。
??青竹答应一声,心里奇怪,送完小乌鸦他们便该下树去了,为何还要坐稳?
??正自想着,托在她胁下的一对大掌忽而消失,枝头陡然一轻,青竹惊诧地回过头,背后竟已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