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六月

六月_分节阅读_49

    “这有什么想不到?我觉得他平时就娘里娘气,劝退算便宜他了,官方还说是辞职。可能他跟学校的关系好吧。他不是校长的什么亲戚吗?——奚盟,甘云卿老师辞职了,你知道吗?”学弟叫住正要抱着被子离开的奚盟,“我记得他是你们骑行社的指导老师吧?”

    奚盟心头发紧,装作吃惊的模样,问:“为什么辞职了?”

    对方眨了眨眼,遗憾地说:“你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奚盟摇摇头,没等他们再继续问,转身离开了。

    奚盟下楼的脚步特别快,仿佛两个学弟随时会叫住他一般。直至到了楼下,他才松了口气。他错愕地发现草地上已经难以找到多余的位置铺晒表弟的被子,只好又把被子搬回自己的宿舍,挂在阳台的栏杆上暴晒。

    原来学校没有开除甘云卿,而是用辞职的理由帮他掩饰了。这么一来,被学生举报的历史是不是不会记录入档案当中?他或许还能继续当老师。奚盟不明就里地随心猜测着,但往好的方面想,心里舒坦了一些。

    他和虞君说好,晚饭到虞君的家里吃。离开学校前,奚盟拜托已经返校居住的室友在太阳落山时将他和陈熙的被子收回来,然后前往公交车站搭车了。

    平时十分钟就会来一趟的公交车不知怎么的,迟迟未来。奚盟在站台上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见到一辆满载乘客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往站台停靠,他看见拥挤的车厢,迟疑了片刻,又突然发现了一辆被公交车堵住的汽车。认出车牌号,奚盟一愣,进而认清了坐在里面开车的甘云卿。

    甘云卿正在等待公交车开走,同样发现了站在路边怔怔望着自己的奚盟。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直到公交车开走,又一辆公交车从后方驶来,他也没有开车。奚盟站在原地踟蹰,最终做了决定,走到甘云卿的车旁往里望了望。甘云卿打下车窗,在车里对他微微地笑了一笑,笑容如同以往那样温和。

    奚盟看得一怔,尴尬地问候:“老师好。”

    “你好。”甘云卿客套地问候,停在他后方的公交车按了喇叭,他不得不将车往前开了一些。奚盟连忙跟着车往前走,走了一小段,甘云卿重新停车。他们在车内车外困窘地对视了一会儿,甘云卿先问:“你去哪儿?”

    奚盟犹豫后说:“回家。”

    甘云卿想了想,又问:“需要我送你去地铁站吗?”

    不知为什么,甘云卿自然的态度让奚盟松了口气,他连忙点头:“麻烦老师了。”说完,他坐进了副驾驶座,对甘云卿窘促地笑了笑,系上安全带。

    路上,甘云卿一直没有与他交谈。车内没有播放交通广播或音乐,暖气吹得奚盟的脸十分干燥。他匆匆地抹了抹干燥的脸颊,又偷偷地看了看认真开车的甘云卿,忍不住说:“老师,那时候……对不起。”

    他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脸色却沉寂了许多。过了很久,他匆匆地瞥了奚盟一眼,不介意地微笑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有错,而且你是受害者。”他稍微沉了沉气,“有的时候,受害者的想法不是特别重要。”

    听他这样说,奚盟更加难过了,因为他又发现了自己想不明白的事。眼看就要到达地铁站,奚盟转身问:“老师,您今后要怎么办?”

    “我吗?”甘云卿的话本说得轻松,但转头发现奚盟的忧心忡忡后,也跟着落寞了一些。他的笑容很淡,说:“我想,自己应该是不适合这份工作。我要去厦门了,那边的一家杂志社需要一名文字编辑,我去那里工作。”

    奚盟之前一直担心甘云卿受那件事的影响,断送前程,现在听说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不免错愕。他忽然又想起了虞君说过的话,原来他说的对,真正有能力的人到哪里都能够很好地生活。听到这个消息,奚盟释然了许多,高兴地说:“太好了。”

    见状,甘云卿意味深长地看他:“你之前很担心我吗?”

    奚盟听罢牙关发紧,顿时不知要如何回答。转眼间,他又对甘云卿产生了警惕,同时还有随这份警惕而起的歉意。

    甘云卿一边开车,一边反复地看了几遍奚盟脸上复杂的神情,突然欣慰地笑了:“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看来我以前对你有些误会。”看到奚盟不明所以,他轻松地说,“别担心。学校对我的安排已经很好,我以后会吸取教训,更好地生活。快高考了,复习得怎么样,打算考哪所大学?”

    “大概去北京吧……”自从妈妈说他善良以后,他不太喜欢别人这样夸奖自己,他觉得那是自己的软肋。

    车停靠在地铁站的入口,甘云卿转身端量他半晌,耐心地说:“奚盟,世界上许多事情都很复杂,人的心也是。有些事,有时候非黑即白,有时候又存在很多灰色地带,它们都没有确切的规则,这会导致我们有一些怎样也想不通的道理。但并不是我们不了解某些道理,就意味着自己错了。人应该时常坚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哪怕旁人不同意也该如此。这不是为了正确即是正确,而是为了能让自己过得更自由。自由很重要,你明白吗?”

    “老师……”奚盟难过地望着明明受到批判却依然在教导自己的老师。

    “不要难过。”甘云卿揉了揉他的头发,“下车吧,再见。祝你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

    奚盟不舍地看着他,良久,乖觉地点头:“祝您今后一切顺利。”他看见甘云卿对他微微一笑,又用目光督促他下车,“老师,再见。”

    回程的地铁上,奚盟在座位上捡到了一本书,这正是甘云卿从前提过的《烛烬》。奚盟怔怔地看着扉页上的铅笔字,上面写着:祝贺你捡到这本书,祝你阅读愉快。没有想到这是一本特意丢在地铁上的书,奚盟把扉页拍下照片发给虞君。

    过了一会儿,虞君发来了一组寿司的照片,说是虞柠做的。虞君:今晚我们家吃寿司~捡到书了,真幸运!

    奚盟:嗯,特别幸运。他想了想,又把见到甘云卿的事告诉了虞君:刚才我碰见甘老师了,他回学校取一些东西。我们说了一点话,他要去厦门的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虞君:那很不错。他还好吗?

    奚盟仔细思考了半晌,回复:看起来挺好的,还祝我考上好大学。

    虞君:[愉快]那就好,既然这样,我们加油吧!

    奚盟似乎又见到了虞君充满干劲的模样,笑着回复:好~

    那瓶春节游园会上赢取的寿司醋,奚盟再一次见到,已经只剩下半瓶。听说,虞柠把很多假期时光用在了学习做寿司上,非但如此,她还把自己做的每一款寿司画了下来。

    晚饭全部由虞柠准备,而夏智渊只帮她准备了一些味噌汤。这段时间,虞柠把寿司做的十分上手,甚至有了点膨胀感,一边掐着寿司一边说自己打算和同学在夜市上摆摊。“我同学的妈妈下岗了,正打算在夜市租个摊位。”她兴致盎然地说,“到时候我们去做帮手。”

    夏智渊给孩子们和丈夫分别盛了味噌汤,不同意地说:“你今年就上初三了,别浪费时间做那些事。想想你现在的成绩,能考上你哥的学校吗?”

    小姑娘的计划被妈妈泼了冷水,撇撇嘴。

    “干吗那张脸?去喊你爸出来吃饭。”夏智渊不客气地督促她。

    虞柠拉着脸,把做好的寿司送上餐桌,去往房间喊爸爸吃饭。

    待一家之长上桌后,大家便开动了。席上,夏智渊向丈夫告状,说起女儿又不安分学习的事,惹得辛苦准备了晚餐的虞柠悻悻地不发一言。虞君和奚盟听见家长教育妹妹,都安静地不敢发言,气氛十分尴尬。

    “柠柠,你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虞毅将一个鳗鱼寿司放进碟子里,等女儿望向自己,说,“你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也许是因为这样,大家都很宠你,你也因为这样,渐渐地开始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够得到。但是爸爸告诉你,没有人可以什么都得到。人在做每一个决定时都会发生得与失,你也不小了,得好好地考虑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会让自己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否则你会把很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自己以后觉得没意义的事情上。”

    “听懂了没有?”夏智渊在一旁幽幽地提醒。

    虞柠闷闷地回答:“听懂了。”

    奚盟头一回见识到虞君家里的家庭教育,直到晚饭后依然心有余悸。吃过晚饭,虞柠闷闷不乐地回房间写作业了,奚盟也觉得再留在虞君的家中不妥。他借口隔天要开学,先回家收拾东西,于是和虞叔叔、夏阿姨道别了。

    虞君把他送到家门口,正要换鞋跟他一起下楼,忽然听见夏智渊在客厅喊他帮忙做事。他应了一声,对奚盟说:“我不送你了。”

    “没事。”奚盟不介意地笑笑,“晚安。”

    “晚安。”虞君等奚盟离开,站在门外对下楼的他挥了挥手,又在夏智渊的催促下匆忙地回到客厅里。

    待走回客厅,虞君发现爸爸妈妈都坐在沙发上,而电视机关闭着,全然不像是有事需要帮忙的模样。他奇怪地问:“怎么了?”

    虞毅朝单人沙发的方向递了个眼神,等儿子不明就里地坐下,问:“虞君,听你妈妈说,你在学法语?”

    ☆、2nd

    夏智渊常借用虞君的笔记本电脑下载电视剧,虞君没有刻意隐藏电脑上关于法语学习的痕迹,被她发现了不奇怪。他平时有不少课余爱好,因为成绩好,父母对他的这些爱好从来不干涉,现在听见虞毅问起,虞君却发现了他的态度有所不同。

    虞君已经忘记上一回他们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严肃地说话是什么时候。这让他产生了一些不确定的预感,心底不由得开始不安。半晌,他含糊地应道:“嗯,是。”

    连汤圆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严峻,在角落里发出虚弱的叫声,虞毅向妻子使了个眼色,等她把狗抱走,秉着耐心对虞君说:“对学校功课的学习,我们知道你向来学有余力。但是你已经高三了,高考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你应该明白。你对法语或计算机有兴趣,我们没有意见,但你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收收心,好好地复习了?”

    “我看你报的那个法语班,应该是前不久报的?你没学多久吧?”夏智渊把汤圆抱给了女儿照顾,回来后重新坐下,问,“怎么突然想学法语了?”

    他们提问的态度看起来很随意,可虞君却感觉到父母正在循序渐进地套他的话。原先不确定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随着他的沉默,父母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深沉。他紧张地往沙发前面坐,交握的双手换了好几次,指间渗出了些许汗。

    良久,夏智渊皱眉问:“虞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虞君听罢心漏跳了一拍,他的呼吸有些困难,焦虑地望向仿佛已经看穿一切的虞毅。这时,汤圆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虞毅还没开口提醒,虞柠也跟着跑出来。她一把抱住在屋里乱窜的狗狗,吃惊地发现客厅里的气压很低。“怎么了?”虞柠小心翼翼地问,又八卦地在沙发上坐下,好奇地看看家人们。

    两位家长没有把女儿赶回房间里,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停留在儿子的身上。虞君感觉到妹妹在一旁不解地望着自己,嘴巴发干。他定了定神,决定豁出去了,说:“我学法语是因为……”他还是反复地看了爸爸妈妈好几回,“前段时间我想去加拿大留学。”

    无论是虞毅还是夏智渊,都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感到惊讶。虞毅沉了沉气,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想去加拿大留学?”

    他把满是汗的双手往膝头擦了擦,如实说:“因为那段时间,奚盟正和他的妈妈商量他是不是也要移民。”说完,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

    闻言,虞柠倒吸了一口冷气,害怕地望向面色严肃的父母。

    夏智渊神情古怪地盯着虞君,试图轻松地说:“虞君,我跟你爸爸都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知道你和奚盟是好朋友,但是,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太好了?”

    虞君的双眼骤然一黑,他的心跳得特别快,又快又乱。俄顷,他的视线恢复了,只望向父母沉默不言。

    一家人在客厅里默默不语,反而是汤圆害怕得嘤嘤叫了两声。虞柠看看哥哥,又看看父母,打哈哈说:“唉,这种事现在很常见啦。”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夏智渊立即沉下脸,不客气地说。

    虞柠不服气地说:“怎么不能插嘴了?我说的是实话。”她嘟哝道,“自己看的电视剧里不也有同性恋。”

    “虞柠!”虞毅抬高了声音叫她的名字,吓得她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夏智渊被女儿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回应过来,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早就知道你哥和奚盟的事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说给你们听?”虞柠鄙夷地努了努嘴巴。

    “好了,虞柠,带汤圆回你们的房间里去。现在,马上。”虞毅不容置喙地说。

    “霸权主义。”她红着双眼,同情地看着哥哥,愤愤然地抱起汤圆离开了。

    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事情,连累妹妹挨骂了,虞君在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父母。他本以为自己的父母很开明,如果有朝一日要对他们出柜,他们也能够很好地对话,可是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峻,虞君发现他找不到方法镇定地、正确地和他们交谈,他一直在紧张。

    夏智渊的脸被女儿气成了猪肝色,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地缓和。她忧愁地望着儿子,手指抹了抹发干的嘴唇,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

    “虞君,现在请你诚实地告诉我们,你和奚盟究竟是怎么认识,又怎么……”虞毅思考着措辞,“怎么开始交往的?”

    他的用字和语气都明显地拉开了距离感,虞君突然感到难过极了。他的脑袋开始放空,直到某个时候捕捉到一丝光,才重新有了沉淀。“去年六月份放端午节假的时候,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他,当时向他要了联系方式,是这样认识的。”虞君抹了抹发麻的额头,看到爸爸妈妈难以相信地皱眉,无力地说,“没有确定开始交往的时间,渐渐地就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