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差“嚯”的一声起来,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那个傻小子就真要在这三途川耗上永生永世了。
老鬼差看着小小的身影又送下一批往生的鬼,高喊:“小渡,老鬼下次再找你喝酒。”
孟谭溪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后,对着老鬼差轻轻点头,然后又摇着木筏晃晃悠悠的走了。老鬼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刺溜”一声就跑了,真是老当益壮。
他一路跑到奈何桥头,四处一打量,很好,冥主大人不在。老鬼差立马蹭到奈何桥头的白衣的鬼身边:“小娃娃,你叫洛清是不是啊?”
洛清低头看着只道自己胸前的小老头,一笑,宛若春风拂花柳,道:“是。老爷子找我有事?”。温文尔雅,眼角一点神来,如画龙点睛之笔,让这个人一下不同。
老鬼差看着,心里头不由叹气。就连他这个心偏孟谭溪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和孟谭清比起来谭溪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唉,老鬼呀,想找你帮个忙,帮帮谭溪那个可怜的孩子。”
“谭溪?”
“事情是这样的”老鬼差摇摇头娓娓道出尘封千年的旧事。
徽莫处理完事情,习惯性的抬脚就往外头溜达,结果三步两步就到三途川的边上。看川水平静清澈,好如镜面。徽莫有些发呆,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难不成是这些年走多了,习惯性就往这边走了不成?
谭清啊谭清,你瞧瞧,你都把我变得不像我了。以前的我哪里会有这样的“习惯”,又怎么会突然像现在这样毫无理由的黯然神伤。
徽莫摇摇头,转身想往奈何桥走,转身一刻无意间发现了一小团不仔细看就以为只是烟沙灰尘的影子。是孟谭溪。他静静的趴在岸边看着川水一动不动。
“你看什么东西呢?”徽莫还没反应过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
☆、章五
第五章
岸边的鬼客一稀,我便也歇了。三途川的水天下至清,远比凡间最好的菱花镜都要明亮清晰。纵然它存在于天色永远昏暗的地府,也能不时闪现粼粼波光。
我跪在岸边,看着三途川中一只苍白的鬼呆呆的在水面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思考他作为人时的悲欢离合,爱恨难求。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看什么东西呢?”。声音我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我回头朝声音送来的地方看去。黑袍华贵,滚边的金线绣的花纹我似乎记得。是他问我么?我在看什么东西?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我又能怎么回答他呢?
黑衣的不知是鬼怪还是神灵。他见我只瞧着他不答话,似乎也不是很在意,踱着缓慢的步子走到我旁边撩起衣摆蹲下,好像是要自己看看我在看什么。我于是又转过头看着三途川,给他看一只苍白而淡漠的鬼。
三途川又静了,不足半盏茶的功夫,他笑了,容貌俊美得似乎能晃花了人的眼睛,他说:“孟谭溪,你看了半天就是在看你自己?这有什么好看?”
我不答。是啊,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对着惨白的脸想啊想啊,竟忘了告诉他“我不是孟谭溪”,也忘了惯常问他的一句“孟谭溪?是谁?”。我只痴迷于思考我究竟在看什么,我在看什么呢?
“我似乎看到这只鬼穿着大红的衣裳走来,面容模糊。我想要看得清楚。影影绰绰中,他的左眼角似有又若无的存在一颗一颗”我想了想终于肯定的说了出来,“一颗朱砂,又或者是一点胭脂。”
我的手指指着川面,刚刚那只鬼存在的地方,对着黑衣的人说:“我想看清楚他点在眼角的一点是什么样子的。”
黑衣的人一愣,盯着我看了会而,眼中的疑惑转成了笑意,后哈的笑出声,“哈哈哈”,一时竟笑得停不下来。前仰后合却又不减半分他原有的气度风华,若真要说是用两分王者威严换了两分不羁风流。我平静的看着他笑,绝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只是平静,静得像是一川无波的湖。
“孟谭溪。”他好像终于笑过了劲儿,但眼角眉梢依旧是笑意满满,我被他含笑打量,也随他去了。他犹觉不足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又是上上下下看了许久,然后,他不笑了,眼眸里一点一点染上了寂寞。语带惆怅:“你和谭清真的长得一模一样。”。他这样说,我想反驳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
“唯一差的也就是那一颗红痣了”。他说着,眼里情绪涌动,最后终归无声。他说:“你想看看大红衣裳的鬼眼角一点朱砂的模样,我倒是见过。只是朱砂也好胭脂也好,总是不能长久的,不然我送你一笔。”
送我一笔?送我一笔什么?我只觉得下巴上的手微微一动,余光只能隐约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随后眼角突然一热,是他的拇指带着什么粘稠的液体轻触皮肤。
面前这个不知是神灵还是鬼怪的东西,我以为他这般模样的便是鬼,称之为神也非过错。他的指尖按上我眼角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神,认真而专注。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百转千回的眼神,那好像深藏无尽温柔缠绵的一双眼,我只是突然记起这个不需刻意就已经风流天下遍惹相思的神仙是最爱挡住我摆渡的鬼轮回的路的。真奇怪,为什么我会在现在突然长了记性了?
“好了,你瞧瞧,是不是你想看的那只鬼的模样。”他又轻轻的笑起,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我看到了存在于他眼底的好像是一坛千年前埋下的至寒至烈的酒在岁月的酝酿下开始收敛寒气,散发醇香,不再一杯就可以要了人的性命。
一千年,真的很久很久吧。我不动声色的看向三途,只当是什么也不知道。
片刻后,我疑惑了。这水中的鬼似是谁?我盯着水面上的鬼,久久不语。
我不知道我可以说些什么,那只鬼原本应该苍白普通到丢入人群就再找不出来,可脸上那现实用鲜血画上的一笔却不容许他平凡。而我左看看右看看又终于确定,那只鬼没有变,不论再画几回艳红这只鬼依旧是原来茫茫人海中最难找到的那一个。
黑衣的神在一旁似乎十分满意这如同神来点睛的一笔,他问我:“喜不喜欢?”
我没说话,心里在默默的回答:“我,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我低下头寻找,看看脚边的那一块湿透似乎不错。伸手拿起来看看,挺尖锐的。我又看了看水中的倒影,手握紧了那块石头用力的往眼角划去。瞬间大约三寸长的伤口毁去那颗鲜红,而又有无数的红色从伤口涌出,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左脸。
眼角很疼,我却觉得很痛快。但我已经忘了开心的笑是什么滋味了。所以我只能用不会勾起的唇对着被我的动作惊得瞪大了双眼的神,我告诉他说:“穿着红衣点着朱砂的鬼我看见了。打死我觉得不论朱砂再怎么好看,这只鬼也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你为什么会认错?为什么看着我的脸的时候想的依旧是他呢?我在心里偷偷的问,像是一个藏好了自己珍贵的宝物的孩子,偷偷的将打开宝物的钥匙遮遮掩掩不敢让人知道时的傻模样。可笑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问谁。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黑衣的神似乎又被我激怒了,他强硬的抬起我的脸,扯得我下巴生疼。可下一刻他又放轻了力道,应该是察觉力气用得太大,压得我下巴都快变形了。血顺着我的脸掉落滑下,可能还有几颗不慎掉到了他的手上。鬼的血是凉的,我觉得左脸又痛又冷,还黏黏的很难受。我猜想一定很丑,不堪入目之类的。
可他却一直盯着我看,看了许久。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怒火一点一点的熄灭。最后他只是紧抿着唇,抬起拇指像是点上那一颗朱砂一样轻轻的摩挲着我的伤口。脸上又麻又痒,却不大痛了。
“你不喜欢,大不了我给你抹了就是,划伤自己的脸做什么。原本就不见得好看,再加上一道疤刻就真入不了眼了。你什么时候这样任性偏激。
面前这个,总是容易被我三言两语激得上火,可有不知道为何,妹妹盯着我多看上两眼,再大的气都能静悄悄的自己就消了。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你到底是在同谁说话!
脱口而出的一句我想说却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我是我,他是他。”
所以你又分不清了是不是?将属于他的东西不小心送给了我。可我依旧是我呀。我如何都变不成他的。我。也不愿变成他。
神仙听了一愣,收回手。似乎不明白,又似乎明白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于是我再次轻轻的将话放下。伸手摸摸脸,伤口已经愈合了,好像连血都没有留下一滴。
我方才可说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
只是我突然看清了,这个神仙的眼神真的很不好。
☆、章六
第六章
他总是喜欢透过我的脸去看另一个人。不是这样,我又怎么在这三途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他已经等到他想要等的人无数回了,而我一直在等。
已经够了,我默默问了一句“够了么?”,有一个声音自天外而来,缥缈空灵。
他说:“够了”。
于是我看着他,那个黑衣的神仙,“谢谢。”我说。“但是你既然已经等到了要等的人,就不要挡在这里,阻了别人轮回的路了。”
他的脸瞬间一黑:“只要你的筏子离我远些停岸,便没有我挡路一说。”
他说只要我离他远些,便没有挡路一说。五脏六腑永远都像是被烈火灼烧,每多看他一眼便痛一分,只是到了现在怕是将成灰烬,反而不痛。“是么?那么我去摆渡了。”我说完便不再想听他的回答,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竹筏,熟练的将竹竿往岸上一磕,筏子便借力悠悠的推远,留给那给神仙一个背影看。
其实我觉得在别人眼里我的后背与身前可能并无差别,一样的不会有人愿意多看一眼。谭清也是,却与我不同,他的后背与身前都是一样的风姿卓绝。如同他的字,他的画,他的针线。
三途川悠悠的流淌,没有尽头,像是时间。没有痕迹,如同岁月。我从来没有办法在三途川的身上看到一点白驹过隙的影子,只能看见一只半透明的像是风一吹就能随风而逝的淡漠的鬼。我其实知道,那是孟谭溪。是我刻意将他遗忘在千年的光阴里。知道他不再容许自己止步不前下去。他喊我:“孟谭溪。”
孟谭溪?孟谭溪?孟谭溪是你呀!而我是摆渡人!孟谭溪对着摆渡人喊“孟谭溪”,这个画面真好笑,可惜只有我一只鬼看到。孟谭溪是人,他死了便变成了摆渡三途的摆渡人。
孟谭溪?我知道,一直都知道,那是我!我遗忘了一千年的,我自己。
孟谭溪,孟谭溪,孟谭溪
“谭溪。”一声呼唤自川流的另一边穿过三途重重传到川流的这一边。“谭溪”,清脆如上好玉石轻扣地面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谭溪”“谭溪”声声不绝,一声比一声近。终于我摇着竹筏看到了一步一步,眼看就要涉入三途川的孟谭清,那一刻时光好像穿越了数千年。
那白衣清绝的鬼是洛清还是孟谭清?那灰衣单薄的鬼是摆渡人还是孟谭溪?
我高声喊:“别过来,别碰三途川水。”。我知道了,他已经是洛清,而我却还是孟谭溪。
孟谭溪在千年之前就应该死去,只是因为一句舍不得,一句放不下而将该死的人硬留了下来。直到千年之后见了孟谭清轮回了一遍又一遍再次由他摆渡过三途的洛清时,他终于颓然放下,那名为执念的东西。
我看着洛清,我和他不过几丈远:“三途川里全是怨念深重的水鬼,你已过去他们就会拉你下水,与他们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洛清听了似乎便要停住脚,不想被岸边的石头一滑,整个人都朝前扑去。我一惊,千百年学来的术法都用在了这一刹。我飞扑向他,硬是将他从三途川的巨口里拉了回来。
老鬼差躲在暗处,不忍直视两只鬼滚作一团倒在岸边的狼狈模样。谭溪的术法全是他教的,虽说没有师徒名分,但在地底呆了上千年的鬼的术法脸一直不过几年道行的小鬼都未必比得过,也实在是太丢脸了。老鬼差抖抖皱巴巴的脸皮,又偷偷地瞟了眼半路上遇见便被洛清拉了来的冥主大人。只见他脸色阴沉,看着岸边的两只鬼不言不动,一时间老鬼差也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老鬼凭借着多年的经验猜想冥主大人或许并不情愿得知当年的真相。这是为什么?
“你没事吧!抱歉,都是我不小心,累了你了。”是洛清的声音,他手忙脚乱的从给他当了垫背的我身上气来,伸手要拉我。我被砸的眼冒金星,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从地上坐起来便不想动弹:“不用。你找我有事?”
洛清看我这样,不在意的收回手,也学着我,在我身边坐下。他说:“我在找孟谭溪,有些事情我要代孟谭清问问他。摆渡人,你是要代孟谭溪解答我的疑问么?还是你已经选择了记起你是孟谭溪的事实?”
“你一直都是这样,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不回答,我知道他心里早就清楚的知道了孟谭溪一直在自欺欺人,我低下头轻声说:“那么你想问什么呢?”
“一千多年前,孟谭清与冥主徽莫相知相许,是谁从中作梗,让着两人不得相守终老呢?我想听你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洛清淡淡的道。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谭清。在他被父亲发现与徽莫相许后,硬要与徽莫在一起顶撞父亲被打了好几十鞭跪在祠堂的那一天。我边给他擦药边想和他说‘谭清,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比我强,可我只是失落从来没有嫉恨过你。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我才是我,活得或许并不如何。但只要这是真的我,我便不怨,可是,除了徽莫,因为徽莫我无数次的希望如果我是你该多好。’。可到底我没有说出口,我一言不发的帮他上好药就出了祠堂。在路过父母亲的房门口听到了一些话。他们说,他们先假装答应谭清雨徽莫的婚事,但等时候到了由我代替谭清送去徽莫哪儿,而谭清就迷晕了留下来取哪个娃娃是便定下的江家姑娘。江嫣是真的很喜欢的谭清。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在知道你早心有所属后还不惜以这样的方法留下你,她是那样的想要,嫁给你。”一朝述前尘,孟潭溪语气平淡,连孟潭溪自己都未曾料到他可以用镇静之态,来说出他一生最痛苦之事。
“他们还说到时候徽莫会以为我的谭清而拖上一些时间,再给谭清喂点药,届时生米煮成熟饭,一切便尘埃落定。谭清与徽莫便再也无可能了。我那时听了,很奇怪,竟没有一点想去告诉谭清。为什么呢?或许是每一夜每一夜‘徽莫’这个名字一个人呢喃的太久,却从没有当着他的面唤过一次,也许是每一夜每一夜一个人抱着自己哭得太无助太寂寞,而那个人却从来不曾知道,我喜欢他!他的眼里只装得下一个风华绝代的孟谭清,而我在他眼里同微小尘土并没有分别。洛清,你不知道,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莫名,那样突然熊熊燃烧,熄不灭的灼心之火。那夜我回房后一遍又一遍写着徽莫这个名字,越写越觉得意难平。于是偷偷的在成亲的哪一天将度藏在了指甲里。我那时只想若能死在他的眼前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可是,当我睁开眼,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时却痛得不能自己。那一双眼睛看着我是那样的欢喜而又无措,我见多了他看向我是仿佛空无一物宛若蝼蚁的眼神,又何时能见他对我这样小心温柔,百转千回的缠绵都说不尽他那一刻的情义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