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芹躲在花床下看那虚烟中有关息桦来处的故事看得入神,他当初将意识落在琼仙谷生根初期,是见识过紫琼仙子的,也曾被他的风华所折服过,但琼仙谷巨变之后,他依恋谷中灵气,关闭五感依附在地灵中,待一觉醒来,谷中已恢复万花美景,也有了一位新的地灵仙子,同样的有折服人的风华。这两位仙子说像也像,所不像,倒是又有些不同的。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也多次问过息桦,但问几次便被息桦拒几次,也是无法。
他小脑瓜里正想着,被玄罡一句“小麻雀“吓得身子一歪,待站稳了他才思忖,难道方才玄罡说话并非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同他讲话?那这罗香水烟,也是特意给他看的吗?
他不大确定,但显然玄罡已经发现他了。他挥着翅膀飞到玄罡目所能及之处,听到玄罡再次发问:“息桦打发你来的吗?你转告他,若他还记得当日承诺,便早日将我们家雨降送回来。若是那淘气还不愿回来,我亲去接,也是没问题的。”
他说完斜眼瞥了少芹一眼,却见麻雀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少芹方才看虚境时并未在意,现下正正看到了玄罡的那双眸子,竟是与息桦一般的蓝色,只是他的深些暗些,这便如息桦是泉水与小溪,玄罡是海洋与暗夜,这是深海,是无月之夜。
☆、露水恩缘(三)
也不知这一日是不是天时有变,息桦只觉得右臂上的魔纹愈发烫得发疼。他可以清晰感觉到心魔的蠢蠢欲动,额上冷汗涔涔。若不是小卉此时不在身边,定会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
少芹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息桦只着一件白色的中衣,手臂被层层不知浸了什么的白布缠着,还在不断流着黑水。若是化了人形,少芹此刻必定是满脸皱起的眉。
“你的手怎么了?”
息桦见他回来,反问:“可见到他?”
“不但见到了,他还亲自过来了。”回答完他的话,少芹又语气不善得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息桦这才道:“没什么大碍。”复又问,“他在何处?”
“一回来就找他的草去了,想必是在隔壁探看吧。你少骗我,你的手……喂!我在跟你说话,息桦!”
他正想好好数落对方,息桦闻此,已起身要去隔壁。少芹飞到他面前阻止他,终是放弃了数落:“你这副模样怎么过去?”他叹口气,没好气地说,“我还有话要讲,天宫的罗香水烟里,玄罡让我看了你一直隐瞒着的过去。”
息桦眸光一闪,少芹想起玄罡的那双蓝眸,有意无意瞥了眼息桦的,这一看却不得不心跳乍停,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惊悚的情境,有些哆哆嗦嗦,难以启齿:“息桦,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息桦也疑惑:“怎么?”
“什么怎么!我问你你的眸子怎么变成黑色的了?”少芹一跳三尺高,仿佛有火在脑袋上烧,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情绪,“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你的手怎么了?无往之界中,你是不是被……是啦,你的仙障都不剩了,那魔君……他又岂是善辈,没有了仙障,你怎可能毫发无伤的出来……”
他再次将千年相对的男子细细打量,除了依旧的容颜,曾经的盖世风华如今竟已惨败。眼前白衣素装,唇色憔悴,浑身颤抖冷汗,连护额也不再系着,眸子也变成了黑色的男子,如何能够被认出是琼仙谷的主人?
他不禁悲愤:“当初你执意出谷,我并未拦你,我说过你虽不爱听,但你和紫琼是一样的倔强。没想到你真的……”
玉辞也这样说过息桦,她说他们都只在乎一个人,可以为了那人做会令爱他的人心疼的事情。除了那个人,掩饰再好,再坐姿作态,其他人还仅是其他人而已。听了少芹的抱怨之后,息桦反省自己,发现自己依旧想要照顾的那人,自己宁愿对不起身边的人,也不想怠慢了他。
“息桦,在雪山上你对我说过,一千年于我是故事漫长的结束。你说我是被心魔所惑而受折磨,但是这一千年,何尝不是你那个故事漫长的结束?而你,何尝又没有心魔?”
息桦面无表情,淡淡道:“你说的不错,我已被心魔所困,本该留在无往之界,是被硬拉回来的。”即便他被拉了回来,心魔便是心魔,去过无往之界的人,哪有善终,他早已无处救赎。
少芹看了他良久,他们相识相知千年,早已可以揣度对方的心念,他突然思虑到了什么,小心开口:“你一直闭口不言千年前的事情,是心中介怀吗?你不是天意而生,背负着一个早已故去的仙子的执念,还要替琼仙谷和众花还恩。其实你……一直没有将自己当作琼仙谷的主人,而是认自己做了琼仙谷的傀儡,你是在介怀这个吗?息桦,你从未见过紫琼,却要因他而存在,你在介怀这个吗?”少芹轻叹口气,“息桦,这便是你的心魔吗?”
息桦坐在床榻,臂上的滚烫已经将白布烧透,他仿佛看到一身蓝衫的少年站在紫琼兰海前与他据理力争。
你是永远存在,可是你觉得,有什么是因你存在一样东西再是美好,若是于它物无义,这样的美好和虚无,有什么区别?你的紫琼兰和普通的野草有什么区别?你存在不存在,有什么区别?
他当时是怎么回复他的他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听到这话的时候素来平静无波的心境似被乱石所击,在他坚强的控制下依旧有些烦躁。
他的存在,是自己的开始,还是那人的延续?
他提手抚额,没有摸到熟悉的抹额,觉得自己想的有些疲了。他听到少芹说:“幸而现下玄罡寻来了,他是雨露之神,又是降雨草的主人,定有办法唤他醒来。你顺手将他还于玄罡,当年所应的便完成了。”
息桦摇头:“找他来是要让他施救,而非被他带走。”
“你……”
息桦的语气异常坚定:“他这一世,还未完满。”
少芹深吸了口气,还是觉得气结:“那事对于他来说本就是举手之恩,你打算倾尽所有,只为他一世之念吗?”
息桦平静道:“恩情这个东西,不论两者多亲密或多疏离,该还的时候是必然要还的,至于还到什么程度,不是看他当初付出多少,而是视你因他得到多少。”他波澜未动的表情有一丝动容,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若他做回降雨,阿琦便永远回不来了……”
算起来,玄罡竟是上千年没有见到他的这株宝贝降雨草了,因为轮回而改变的样貌下,已经看不出从前的顽劣,这一趟凡世大劫,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气。
“你确不负紫琼的仙姿,同样是个遵守诺言的人。此番雨降多受你的照应,本宫感激。听那小可爱说,你为救他在魔界受了重伤,现下看你这般憔悴模样,怎么,紫琼兰的主人会没有良药自救?”
若叫他说实话,息桦这副模样已不能仅仅用“憔悴”来形容了。
息桦反应了许久才明白玄罡口中的“小可爱”是指少芹,这位雨露之神说起话来甚是不顾忌,倒将他原本见面的心悸冲散了许多。
“互他周全是我心意。”停了停息桦又补充道,“无需感激。”
☆、露水恩缘(四)
息桦反应了许久才明白玄罡口中的“可爱”是那只小麻雀,这位雨露之神说起话来甚是毫不顾忌,将他原本见面的心悸冲散了许多。
“互他周全是我心意,不必感激。”
玄罡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露出无奈的表情:“看来你并不想同我谈你的伤势,本宫却偏偏要问,你承我天宫的蓝眸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想必受的伤……你的伤,莫非是不治了?”他细想后道,“也是了,进了无往之界的,有几个不会被困进自己的心魔里。”
息桦却问:“你有办法唤醒他吧?”
玄罡因他这奇怪的态度吃了一惊,旋即点头:“那是自然。”
息桦这才与他对视:“我的意思是,只唤醒阿绮。”
“你这话……我不明白。”
息桦道:“对你来说这是雨降一劫,对阿绮来讲,凡间还有他未完成的愿。”
玄罡来就是为了接回他家降雨草,如今听了息桦所求,自然是心中不愿,况且他若是说“不”,息桦也没有强逼他的能力。
所以息桦所求,是真的在求他。
玄罡挑了挑眉,这仙子或许从来没有求过人,哪有人求人是态度是这般冷淡的。
他将息桦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是看不出,你为他如此着想……”他若有所思,笑得有些深意,“本宫本是不愿答应的,但现下有了一个兴趣,本宫想知道,你为他可以做到何等地步。”
息桦抬眸看他,悉听尊便的模样。
“谁不知晓,雨降是本宫最疼爱的降雨草,天宫肃冷少生气,空有满宫的灵气,却无陪伴本宫之人,本宫俞住的久,便愈发觉得孤单。雨降若不能及时回来相伴,自然要找个替代的。本宫仰慕紫琼千千年,仙子额上那朵也是万分不错,不如仙子将它送予本宫把玩,代了雨降这百年之责,如何?”
玄罡这是在自说自话,天宫哪里只有雨降这一株降雨草?玄罡与紫琼算是两个无什交往的同道中人,天宫烟罗池边那些修行多多少少的仙草,哪一株变不成童子的模样任他“把玩”?只是雨降是他素来最疼爱的一株,却也最淘气,他才决计要带回去。但既然因数千年前的恩缘牵绊住这样一位仙子,雨降又有做凡人的愿,他一介天宫宫主,何必介怀于凡人匆匆的百年一世?
至于将息桦带回天宫,他又是有自己另外的打算的。
“好。”
他心中千千心思,息桦回答得倒是十分不假思索。
他挑眉一笑,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磨蹭了几下:“仙子放得下那些兰花儿?你也知自己额上那朵代表着什么。”
息桦无什情绪:“我这残躯,本挨不过几日。”
玄罡点头表示赞同:“那倒是没说错……”到底是爱花之人,他又不死心再问一遍,“琼仙谷和那些花儿,你要如何处置?”
息桦看着他,竟露出了笑意,第一回见他的笑颜,玄罡一边有些怔忡,一边也是莫名其妙。息桦抬手抚额,轻轻擦过那朵象征着他命格的紫琼兰,兰花会意而发出光芒,却因为仙气受损略显微弱:
“天道自然,往事强求无果,我为心魔所扰,已无力料理其它。”
玄罡更是怔忡,但他马上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他是太思念紫琼了,居然忘了,眼前的虽也是琼仙谷的地灵仙子,却不该把他与紫琼相提并论。他现下终于意识到为何方才对话觉得心中怪异,若此时是紫琼,尚不能肯定他的心魔是否在琼仙谷,何况息桦并不是紫琼,他却妄自猜测他的心魔是琼仙谷。他如此念念不忘雨降,竟不是因为他执着于琼仙谷,他执着的,是雨降当年的随意之举?
玄罡难得噎了一下,还是好脾气的道:“还有什么要求仙子尽管提吧,既是旧识,本宫又是个开明的,便不必太过见外了。”
麻雀少芹在棋盘对面站着,嘴中衔着黑色的棋子与素衣仙子对弈,等放下口中的那一颗,终于忍不住郁郁开口: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小卉?”
息桦默默落子,并未回答。
少芹气愤道:“你这般疯傻我不拦你,但你若让她痛了心,伤了情……自然,我也知这已难免,可至少,你要安抚好她,她素来听你的话。”
“好。”
两人在琼仙谷的最后一次对弈,他满怀心事输了,而在凡世的最后一次对弈,他又因为满心的事输了。少芹郁结,怎么说息桦的心事都应该不比他少啊,为何输的总是他……
与息桦下完最后一盘棋,少芹便飞去雪山为息桦送了一回信,他满肚子气恼,凭他好歹是棵半仙的树,如今不但沦落成了麻雀,还是一只送信的麻雀!
回来的时候远远瞥见屋顶上一个团成一团的小圆点,飞近了才发现是小卉。她现下有了九尾狐的妖娆之姿,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更别说少芹素来疼她,看在眼里就全是心疼了,忙加快了飞过去安慰。少芹虽不知息桦具体是怎么“安抚”的,但显然效果很不如意,至少不如少芹的意。
“那人有本事救小绮,却要仙子去天宫陪他,他又不是什么胆小的人,为何要仙子陪他?我问仙子需要什么准备,他却说我不必跟着……我并未做错什么,仙子却要赶我去青丘,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哪里是简单去陪那人了,他分明……分明……”
说到此处,她再次抽泣,却就是不愿说出下面的话来。
少芹也有些惊讶:“他叫你去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