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人知道厨神的故乡究竟在哪儿,亦不知那死去的厨神最终葬在何处。就如同一百二十年前太/祖开元的年代,那第一个名为罗笙的年轻人背着锅来到长安的时候;无人知他从何而来,无人知他家在何方;他像个浪迹世间的游子,长安是他旅途的终点,百味楼是他筑下的巢穴。
有关‘罗笙’这个人的一切,都像个解不开的谜。
楚元仲是在赌坊见到罗笙的。
那个人拘谨着走进地下庄,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脸上的神情都和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
那赌坊的赌徒和伙计见了他,都啧啧称奇;那身绿衣昭示了他厨者的身份,这便叫人新鲜了。这是个什么个年月,好好的厨子不掌勺,跑到赌场来摸骰子了?
“呦,这位老板呀,”那伙计在赌场做事多年,眼光老辣经验丰富,打眼儿一扫便知道罗笙这模样绝不是来赌的,“您这是找谁呢?”
但凡像这种人,来赌场无非两件事;一是寻人,二是送钱,通常两者皆具。有些富贵人家生了个败家子儿,终日泡在这里一掷千金,输多赢少是自然的事儿。自个儿是潇洒了,连累着家里人三天两头儿地跑过来,替那倒霉催的混账玩意儿擦屁股。
谁家出了这号祖宗,那算是完蛋了,没有一日消停的时候。
“叨扰了,请问柳絮之在哪儿?”罗笙咳嗽了一下,皱起眉问道。
这里浑浊的、糜烂的气息和嘈杂的喧嚣声叫他感到不舒服,他来的匆忙身上还系着围裙,一只袖子挽着另一只袖子落了下来。在这样的地方,显得像个异类。
听完罗笙的问话,旁边看客的表情更加精彩了,幸灾乐祸中甚至夹带了几分辛辣的同情。
“诶呦,您是找柳家那小子的啊?”那伙计也乐了,“嘿,谢天谢天地啊,您呀来得可真是时候!再晚点儿,就要替那小子收尸啦——”
这话还没说完,便见那头儿过来两个彪形大汉,抬手甩过来一个人。那人从空中被生砸到地上,一落地便呲牙咧嘴了一阵儿。抬头一瞧正瞅见了罗笙,更像是见了亲爹似的,抱着大腿鼻涕眼泪满脸便是一阵嚎。
“罗叔叔!您可算来了哇呜呜呜……你、你是不知道……他们、他们要卖我去倌馆哇呜呜呜……”
一些脾性温和的罗笙,此刻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腿,抬头和来人交涉道。
“小人姓罗,是这后生的叔父。”
“呵!你是这小子的家里人?”那随后走出来的人咧着嘴露出一口金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斜着眼儿瞧了他一眼道,“好啊,既然来啦就甭废话!麻溜地拿五千两出来,不然老子立马叫人废了他!”
罗笙深呼吸了一下憋住了火,皱着眉毛低头去看那地上摊成一团的柳絮之;后者一脸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五千两是么?”他从腰兜里取出一张银票,轻搁在桌上转身道,“人我带走了。”
“诶诶,慢着!”那金牙倒也没料倒罗笙掏钱掏得如此痛快,先是一愣接而翘起二郎腿,冲着他冷笑一声,“先别急着走,这事儿还没完呢!咱们好好算笔账吧,你这宝贝侄儿欠我们赌场的债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五千两?哼,那只是今天的!往日里他输的可还不少……今个儿一并清算了,省得日后麻烦!”
“多少?”罗笙不为所动,仅是回过头问道,“说来听听。”
“嘿嘿……”金牙砸吧砸吧嘴阴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纸扇唤人道,“叫王五拿账本儿过来,给他明明白白算清楚了!”
随即来了个竹竿儿似的伙计,拿着厚厚一沓纸,皆是欠条一类。哪年哪月哪日,都写的清清楚楚,摁着红通通的手印。远的不提,就说这三个月,这混账东西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一脑袋扎进赌场不分白天黑夜的一通烂赌,欠下的赌债竟累成了天价。
楚元仲身边的人也亦津津乐道地为楚大人解释道,“那柳絮之是同仁堂柳郎中的儿子,柳家原本也是杏林世家,祖上还出过太医呢!可惜啊现如今人丁稀少,也是渐渐没落了。到了柳郎中这辈呢,在同仁堂做坐堂大夫维持生计,瞧着为人端正也没见做过啥亏心事,偏就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倒霉儿子!唉,整天不学无术就知道赌。”
“那柳家本就没落,除了几本破医书也没剩下啥好东西。这小子一个赌把半个家底都搭了进去,柳郎中这当爹的也算寒了心,对这个儿子撒手不管啦。对外就说死了没生过这败家子,如今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这么个冤大头,居然要替这小子买单,嚯!这是怪事儿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第6章 伍
顷刻间算盘珠儿噼里啪啦响。
“统共六十一万零三千九百两,您痛快儿把钱交了,咱们什么都好说。不然的话……”那金牙鼻子一哼,眨眼间已是七分凶相毕露,“哼,今个儿您就甭想踏出这个门儿!”
话音落地,便见十七八个虎背熊腰,臂膀上带着刺青的打手将出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闻者均倒吸一口冷气,此等天价漫说如今这世道渐衰,纵是搁到□□开元年间那等空前盛世六十万白银也绝非小数。
“……”罗笙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地上的柳絮之。
“呜呜……罗叔叔我错了!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稀里糊涂地……借了赌坊的高利贷,本来、本来它没多少的!谁知道它后来就跟滚雪球似的犯了几十番儿……”自知闯下弥天大祸的柳絮之跪在地上说不下去了,声音越来越小,脑袋直扎进了地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呜呜……等发现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一直赌下去,就、就……呜呜呜呜……罗叔叔!您千万别丢下我啊……”
粗略一算,罗笙先前拿出的五千两便抵得上百味楼半年多的进账;而六十万则怕是需五十余年,才赚得出如此多的银子。
“罗叔叔!我、我混账!我不是东西!我、我畜生不如!可、可是……”柳絮之号啕着先是啪啪狠扇了自个儿两个耳光,接着梆梆地在地上磕起了头,“可是我真的没法子了啊!我知道错了!我、我改!我一定改!呜呜……我、我我娘死的早,爹他早就嫌弃我没出息;如今娶了后娘、生了儿子便不认我了,还要、要把我扫地出门……我、我一个亲人都没了!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啊罗叔叔!您比我亲伯父还亲……记得小时候您还给我做酥酪吃,呜呜呜……罗叔叔,连您也不要我了吗?呜呜呜……”
柳絮之哭得一张脸满是鼻涕眼泪,额头上淌着的血糅合在一起,显得邋遢可怜至极。
“天啊!救救我吧……我错了!行行好给我条活路吧!呜呜呜……”
“罗老板您可要想清楚了,这滩浑水可不是那么好蹚的!这小子么打断手脚卖去倌馆抵债也倒罢了,您若是揽了这麻烦可就不值当了……”
“嚯,那么一大笔钱!就是白天黑夜的接客接到死,也未必能还得上一半吧?”事不关己的看客禁不住挪揄道。
“欸,那可不一定!”看热闹的向来不嫌事大,“我看这小子皮相倒是不是一般货色,卖给倌馆八成用不了几个月就能成头牌喽!嘿嘿,到时候咱们这等穷光蛋可还未必捧得起这个场……”
“这是你的福气呀柳小郎君!亏得你爹娘给了你张好脸儿,旁人想要卖屁股还债,还没那个资本呢!”
“要是运气好遇上个大金主,几十万也不是还不完的事对吧——”
“以后啊穿金戴银,想怎么赌怎么赌,哈哈哈哈……”
笑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柳絮之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精神在崩溃的边缘。他蜷缩在在地上,下意识地抱着身体喃喃着。
“罗、罗叔叔……不要,我不要……”
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懵懂中的少年模样。他狠狠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勉强着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我……我就是个废物……让我死掉吧……”
楚元仲确信在柳絮之扬起脸的那一瞬间,罗笙像是从这蜷缩在角落里的可怜兮兮少年的身上像是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总之罗笙的神情松动了,像是被触及了某个柔软的角落似的。看向柳絮之的眼神,既无奈又无助。
“这样吧罗老板,事到如今,我也不难为你,也省得日后叫人议论我金万九欺负人。”那金牙拨着算盘,一副伪善的嘴脸,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发出‘啪’地一声脆响,“我这儿做得是赌坊的营生,那今儿个既然是在我的地盘上,那就按我的规矩来。你若是敢,咱们就赌上一把,赢啦,你尽管带着人走,所有的赌债一笔勾销……我金万九说到做到,绝不反悔,就看您敢不敢了!”
此言一出,场内彻底炸了锅。在座的无论大赌小赌皆是赌徒,闻得此言怎能不叫人血脉膨胀?无人不拍着桌子大叫着起哄道。
“赌!赌!”
“是爷们儿就快上啊!赌了这把!”
“来啊!犹豫什么!赌!”
“诶诶!我们大伙可都听见啦!金大牙你说话算可要算数啊——”
“……”
赌,还是不赌?
罗笙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表态,神情却若有所思。
柳絮之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他流干了眼泪,像扯住救命稻草似的扯住了眼前那抹浅绿色的衣角。
罗笙能感觉的到那只抓着他衣角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
“罗叔叔,罗叔叔……”柳絮之喃喃道,“救我,求求你……我、我知道很多东西的……对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激动地呼吸都紊乱了起来。
“对了、对了!我知道的!罗叔叔!我知道那个药……那个药!我爹藏配方的地方我知道!”
罗笙一愣。
“我真的知道!罗叔叔!你信我一次!罗叔叔——”
柳絮之的话卡子了嗓子里,只见罗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像是下了决心一番。
逃不开也躲不掉,这便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好,我赌。”
罗笙从怀中掏出一张折了几叠旧的发黄的纸来,拍在了桌上。那纸虽旧,上面的字迹却还算清晰,见着无不哑然——竟是百味楼的地契。
“这个做赌注够不够?”
楚宁受的伤显然不轻,多处的骨裂和骨折,零碎的皮肉伤不计其数。最严重的是脑部受到的多次撞击,滞留在脑中的淤血积压,致使得他视力受损,看近处的东西开始模糊。
“但最重要的是这里。”那柳郎中指了指心口的位置,“他受过刺激,又年纪尚小,心智不全。这是病,但没人能治得好。”
“您说的是。”少年点头,一脸诚恳地致谢道,“这么晚还劳烦您走上一趟,真是太感激了。”
他一壁说着,眼神却漂移到了那喝完药睡着的男孩身上。
男孩头上的伤口已包扎完;白玉似的面庞,模样生得极巧,此时便可瞥见一点美男子的端倪,谁曾想成年后却长成了个薄情寡义的小白脸。
心病么?治不好便治不好了,他想,便是疯子傻子也无所谓,他都会好好地照顾的。
然而当他目睹过楚宁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又开始心疼起来,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找到他。
“不……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