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翌日,大聿朝秋狝大典正式开始。
彼时红日初升,鸾荡山的深谷幽林间,尚还飘着淡薄的白雾。无数旌旗迎风呼啦作响,狩猎的队伍分作数十队,整肃有序的在空旷谷地间扇形列阵。
最前面居中位置,一面巨大的玄色蠹旗飘飘扬扬。蠹旗之下,皇帝一身戎装,端坐在黑马之上,有山岳难拔之姿;马后斜挂着一把银弓,腰畔的乌金帝剑荧荧闪动。在他的身旁,王公贵胄、武将文臣两溜雁翅排开,也俱是整装带箭。
寂静的山林中,忽有一声清越悠长的号角刺破了云霄,接着,低沉的鼓号之声四面八方的响起。须臾之间,风卷云荡,平静的鸾荡山群鸟惊飞,无数野兽从那密林之中惊惶而出,四处冲突奔蹿。
皇帝带马上前,抽出一支雁翎箭搭在弓上,银弓斜斜低垂。眼见前面影子一闪而过,他也不犹豫,挽弓便射。“嗖”的一声响过,一支雄鹿扑倒在草丛中,鹿颈上颤悠的雁翎立刻被血染红了。
皇帝一发中的,鼓号奏的震天价响,身后亦响起一片赞叹阿谀之声。皇帝并不理会,微微回首后顾,朗声道:“随朕来!”一抖缰绳,胯下黑马箭一般的蹿出。
霎时间,百骑并发,弓矢齐鸣。齐王白溯、定国公朱勋、兵部尚书魏崎等人,在皇帝身后一箭之遥挥鞭驱马相随。狩猎的官兵左奔右突,呼啸山林,犹如一场短兵相接的战争。
这鸾荡山草木丰盛,河流纵横,适合野兽栖息繁衍,自被圈定为大聿皇帝行猎之所,更是加意保护了起来。数日之前,此处驻守的兵丁早就将山中的飞禽走兽围赶在包围圈中,以供秋狝时围捕,因此这些野兽才会如此密集的出现在一处。
此刻,围猎正是进行的最热烈的时候。黑甲的皇帝冲在最前,接连扣弦,矢矢中的。箭壶中的最后一支羽箭被他射出去的时候,第二十只猎物已应声扑倒,旁边跟随的缇卫立即捧上装满羽箭的箭囊。
在他们武功卓绝的皇帝面前,诸位王公大臣、将官军士也是人人奋勇,弯弓发矢,鹿、狍、青羊、狐、兔等纷纷倒毙在地。
见射杀的野兽已狼藉遍地,皇帝停下马,收起弓,传谕网开一面。所有人等听闻皇帝口谕,也都停止射杀。把守北门谷口的军士打开围栏,无数惊慌的野兽决堤一般,从这缺口逃走了。
接下来就是清点每个人射得的猎物,过后按照猎物多寡和种类排个名次。如此琐事,皇帝当然不会亲自过问,带着十数名亲近的臣子,深入山林之中狩猎去了。
朱勋紧紧随侍在皇帝身侧。他虽是武将,却是文武双全,穿着甲胄坐在马上,更显得身材魁伟高大,一开口嗓音却十分柔和:“方才圣上真是神威赫赫,专拣那最难射的鹿,少说射中了二十来只吧?谁也比不上圣上的猎物多。”
白黎摇头道:“方才只是屠戮,并不能算做狩猎。此事还是要在深山密林间自己寻觅,才有意趣。”刚才那一番大肆射杀,多少有些表演的性质,白黎心里其实不喜为之。对于他来说,接下来的自由狩猎才是兴趣所在。
中书舍人崔淮凑趣道:“圣上,诸位大人,微臣最近读了一首圣上作的诗,甚为应景。”清了清嗓子,念道:“云飞御苑紫陌长,风到红门野草香。玉辇遥临平甸阔,羽旗近傍跃骕骦……”
白黎的诗词一向做的不好,这首诗还是做太子时,某次秋猎被父皇逼着做的,不知怎的被崔淮翻了出来。乍然听到,白黎尴尬的轻咳一声:“崔爱卿,不要念了。你若再提此事,朕就罚你即刻作诗三首,也咏一咏这秋狝盛况。”
崔淮也是最怕现场作诗,赶忙住口,一旁的白溯憋不住笑出声来:“崔舍人,我皇兄叫你作诗呢,还不快快作来。”
崔淮与他交情极好,看了看白溯马后挂着的三只雉鸡,取笑道:“二王爷,那微臣可就作了:马萧萧兮西风起,齐王殿下弯弓急。敢问中者皆有谁?山鸡山鸡与山鸡。”
白溯方才根本没出什么力,只是跟着皇兄跑来跑去,看到尾羽漂亮的雉鸡就随便射上一箭。被崔淮揶揄了也不着恼,只催着道:“还有两首呢?快作,快作。”
他们声音不大,白黎却听见了,回头对他二弟一笑:“一会儿到了南边的猎场,二弟再好好的猎吧。若是累了,那边有个湖,你去垂钓也可。”
白溯忙道:“没有,臣弟不累。”忽然想到昨日皇兄被自己折腾的够呛,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酸痛,不由得嘴角噙笑,看看皇兄,又看看他骑着的黑麒麟。白黎看到他二弟的神情,如何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去。
他二人在这里你瞧我,我瞧你,神情还这般奇异,众臣大都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有人难免觉得怪异,但一个个也都装聋作哑,假作不见。
说话间,众人到了鸾荡山南部的猎场。此处是大片的丘陵,各种野兽萃集,又没有遭到过分的围赶,是绝好的狩猎之所。
白黎道:“朱爱卿,朕想与你比一比骑猎,如何?”
朱勋笑着谦辞:“微臣斗胆。圣上请。”
于是众兵将围随着二人,便要往那密林中去。正当此时,不知从哪刮来了一阵怪风。方才还鸟语鹿鸣的山林,一瞬间诡异的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声呼啸,松涛起伏。
忽然,一个文官的坐骑长嘶一声,双蹄跃起,把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窘的面色发红,在同僚的笑声中被侍卫搀起。朱勋却面色一变,摆手叫他们安静,带马向皇帝靠近两步,眯起眼睛,侧耳细听。
白黎问他:“怎么了?”
朱勋道:“圣上,此处怕是——”
话未说完,左侧极近处忽然传来一声虎啸,紧接着一只斑斓猛虎蹿出密林,向着行猎众人直冲过来!
一时间人马皆惊,朱勋一声暴喝:“护驾!”抽出腰刀护卫在皇帝身前。侍从护卫忙一股脑围住了皇帝,两股战战,张弓搭箭对准了老虎。
那虎转瞬而至,向着离它最近的一簇人马扑去。白溯正在其中,他狂抽马臀想逃,不料坐骑被虎吓破了胆,长嘶着人立而起,原地翻腾跳跃,竟把白溯颠了下来,正落在虎吻之前!
白溯顾不上腿上剧痛,拼尽力气就地滚出,翻身坐起时,正看到他的一个侍卫被虎一爪撕裂,血泼了一地。那畜生被血腥气一激,更加兴奋,身子向后一挫,便要向他扑来。
此时想逃已来不及,白溯惊的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猛虎咆哮着跃来。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却有一人一马斜刺里冲出,正拦在他与老虎中间,马上黑铠骑士挥起乌金重剑,对着猛虎当头劈下!
老虎以爪挥击,头上还是被斩开一道血口,却未能立即致命。它受伤之后更凶狠百倍,吼声震得树叶纷纷下落,疾扑眼前的黑马。
黑麒麟嘶声前跃,还是被咬中了后腿,马身一矮跪在了地上,白黎也从马上跌落。老虎血盆大口一张,便向着伤它之人咬来。
白溯心胆俱裂,嘶喊道:“哥!”
生死关头,两支连珠箭破空而来,一支擦着虎耳飞过,一支却命中虎眼,利箭直透入脑,雕翎簌簌而颤。
老虎发出一声痛极的狂吼,还要再扑咬,身上又中了几箭,终于力竭扑倒。众将兵早已将它围住,几支长矛刺入虎身,这才彻底了结了它的性命。
刚才皇帝遇险之时,正是朱勋射虎救驾。他下了马,半跪在皇帝面前:“微臣护驾不力,致使圣上受惊,请圣上恕罪。”
白黎却恍若未闻,摇晃着站起,跌跌撞撞的走到他二弟跟前。
白溯摔伤了腿,在侍卫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含泪说道:“皇兄万金之躯,怎可——”话未说完,已被他皇兄死死抱住。
白溯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他真的想不到,如今哥哥已贵为天子,却仍同儿时一般,在他遭遇危险之时舍命相救;他也想不到,平日从不肯承认对他的感情的皇兄,会当着这么多臣属侍从的面,这般紧紧的抱着他。
他们拥的如此之紧,身上的甲胄贴在一起,几乎摩擦出了声音。白溯哽咽的不能自已,白黎也是面无血色,搂住二弟的双臂轻轻打颤,半晌才道:“……吓死我了。”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逐渐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在臣子面前与二弟抱在一起。四周的文武大臣、兵将侍卫有的躬腰站着,有的跪在地上,均是眼观鼻,鼻观心,权充作木雕泥塑。
方才白黎全没想到其他,此时大为尴尬,心道自己真是害怕的懵了。转头一看,朱勋跪在地上,神情古怪,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自己。
皇帝亲手将他扶起:“朱爱卿护驾有功,多亏有你在,朕才没有丧于虎吻之下。”
朱勋咳了一声,躬身道:“圣上有上天庇佑,区区一头老虎,怎会伤的了真龙天子。”
白黎颔一颔首。被这老虎一搅,狩猎当然是没法继续进行。他担心二弟的伤势,又心痛爱马被虎咬的后腿,吩咐将受伤的人马送回医治、好生料理亡者的后事,自己换了一匹马,领着众臣匆匆回了行宫。
第十九章
秋狝头一日就出了虎惊圣驾的不吉之事,后面几天的行猎,从上至下俱是无甚兴致,只依照往年惯例草草行事,五日后便离开鸾荡山回了京。
白溯落马时摔伤了腿,幸好伤势并不重,在行宫躺了几天,回府又修养了一阵,近来基本痊愈。但他伤在腿上行走不得,皇帝幸臣子府邸规矩又繁琐,皇兄来他府中探望也十分不便,因此二人近日来只见了两三面。
这天恰逢“巧夕”,传说月神与曜星下凡历经七世情劫,在这一日同归天穹,从此相映相守。白溯想着自己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这种日子当然要与皇兄在一起。才换了衣裳打算进宫,仆从忽报“圣上驾临”。
白溯三两步跨出门去,果见皇兄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的是一件黛蓝色的锦袍,头上未戴冠,只别了一支玉簪,服饰打扮与寻常贵公子无异。
白黎见他出迎的步伐甚急,眉头微皱:“二弟,你的腿还没好,别走的这般快。”
白溯喜不自胜,握了他手道:“臣弟的伤已经没事了,刚还想着进宫去见皇兄,你就来了。”说着二人携手进入书斋,白溯拉着兄长在一张矮榻坐了,早有仆婢毕恭毕敬奉上茶点,退了出去。
白黎道:“我今日是微服出来的,不然啰啰嗦嗦带上许多的人,挤在你这里,话都说不得了。”
白溯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臣弟也想和皇兄说话来的,&039;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039;,却不知皇兄想说些什么话?”
白黎低下头,小声道:“我也是一样。”
若是数月之前,白溯听了这句话定是欢喜不尽,可现在却稍嫌不满足,追问道:“皇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是十月初九。”白黎停顿一下,还是续道:“好像……民间把这一夜称作&039;巧夕&039;的吧。”
“那么皇兄在今日来,就没什么旁的话要对我说了么?”
白黎憋了半晌,还是道:“我与二弟数日不见了,恰好今日想来看看你。”
白溯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皇兄始终不能抛开伦理纲常。他们同是男子也就罢了,但偏偏还是亲生兄弟,这让兄长难以面对,总是找些别的理由来自欺欺人。他并不想逼迫对方,但皇兄一直不肯表明心迹,总让他心里隐约不安。
他正想着这些,裤脚忽被撩了起来。皇兄在他脚踝上触了触:“今日确是好的多了。走路时还觉得疼么?”
白溯道:“已经全好了,跑起来当也不会疼。”既然说起他的腿伤,他便想到了遇虎之事,顺势问道:“皇兄,之前崔淮来看我时说,朝中对秋狝遇险的事反应颇大?”
白黎动作一僵:“也没什么,他们一向如此。这次秋狩出了一点意外,便有人上疏要我充实后宫,早日诞下皇嗣。”
他对二弟说的轻松,心头却甚为烦躁。
过去虽也有人提请皇嗣一事,但皇帝毕竟春秋正盛,也不需太过着意。可此次的意外确实凶险非常,若不是朱勋救驾及时,皇帝恐怕已遭不测,因此朝中的反应比往常大了许多。
再加上太后似乎已知他病愈一事,时不常便要来明示暗示一番。白黎只好以杨院判的诊治总无效果、不愿再让他医治为由,暂且搪塞了过去。
他不欲再说此事,白溯却追问道:“那皇兄怎么想?同过去一般搁置不理,还是……”
“自然是搁置不理,此类奏章我近年收到不少,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