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裹着袍子,昏昏沉沉的蜷在地上。
之前白溯走后,他本想站起来,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无,便和衣卧在地上。只觉得胸口发闷,喘气不畅,身子极为难受。
迷糊中,看见二弟又走进殿来。他恍惚记得二人是吵过一架,为了什么事却记不分明。正想着,二弟扶了他起来,像往常一般温柔相抱,他身上渐渐的好了许多。突然有人来推寝殿的门,白黎想着他们这样子不能给人看到,心里一急,登时从梦中醒了过来。
门外确实有人,是汪德忠的声音在轻唤着“圣上”。
白黎呆滞的转动目光,看到微弱的天光从窗棂透入,慢慢的想起了昨夜的事,想到自己与二弟已相决绝,心口蓦的一阵激痛,气血翻滚如沸,一股腥甜液体涌入口中,顺着唇角流出。
白黎忙用手去捂,拿开一看,一手的温热猩红。他没想到自己竟至呕血,骇了一跳,挣扎着想坐起,一动之间肺腑痛如针刺,疼的他又倒了下去。
汪德忠听见里面有动静,从门缝一望,看到皇帝倒在地上,当下顾不得其它,赶忙进去搀扶。走近一看,皇帝口角淌血,一身狼狈,弓着背不住颤抖,汪德忠唬的心惊肉跳,颤声道:“圣上,圣上!您这是怎么了?”
白黎难受的说不出话,只是不住摇头,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汪德忠知道这意思是叫他不要声张,忙道:“圣上放心,只有老奴一个人在这里,其余人都远远的在殿外。”
白黎蜷着身体喘息一阵,总算渐渐的缓过劲儿来。汪德忠小心翼翼的将他扶到床上,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和冷汗,倒了杯热水喂他喝下。
皇帝半阖着眼帘躺着,呼吸轻促,嘴唇淡白枯涩。汪德忠既觉惊惧,又感心疼,轻声询问:“圣上,老奴去传太医过来吧?”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叫那个陆太医来。”他开口说话,嘴角又渗出一丝血线。汪德忠更是心惊,抖抖嗦嗦的出去传唤太医。
其实这口血吐出,感觉倒是比先前好了些,只是身上时冷时热,胸腑间还有些刺痛。白黎一个人昏沉躺着,不觉又想起二弟来。
过去想到二弟,心里总是麻软舒悦,可如今再思及他,心口却是一阵绞痛,身上冒出汗来,愈发难受。白黎连忙收住心神,不敢再去想他,只怕加重了病情,又会耽误国事。
汪德忠传过太医,又回来守着。白黎不想自己这副模样再被人看到,对他道:“你……帮朕理一理仪容。”
可他病势如此骇人,汪德忠哪敢这时候给他换衣梳发,只怕一折腾病的更重,只得一边劝慰,一边把御榻上的帐子放下。
过了一会儿陆太医赶来,白黎只把手腕伸出帐外让他诊脉。陆太医也不多看多问,隔着帐子诊了脉便去开药方。
白黎问他:“朕怎么了?为何会呕血?”
陆太医躬身答道:“圣上龙体并无大碍,吐血之状乃是五内急伤,迫血上行而致。只是还需调养,切不可再劳神伤心。”
白黎听说无事,心下稍安,又嘱咐了太医不要把自己的病状说出去,之后便按照太医所说服药静养,一日日在榻上躺着,直躺了四五日才能下得了床。
其间白黎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二弟,暗暗盼着他能来看望自己,哪怕是说几句话就走也好,可是对方一直都没有来。
他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时觉得伤心难过,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咎由自取,是他先伤了二弟的心,对方不愿见他也是应当。况且,既然已经决定断去情念,少见面反而更好些。
只是,他想的虽很明白,控制自己的心却不容易。
最初几日,只要一想起他们相互说过的话、一同历过的事,白黎就几乎要落下泪来,少不得强自忍住,暗骂自己软弱。后来才渐渐的好了些,用国事分散精力,逐渐也能忍着不去想他。虽然如此难过,身体却也是一日日回复过来,再去上朝已是十日之后了。
第二四章
那日白溯在倚云楼大闹一通,醉的人事不省,被仆从抬回府去。下午他醒了过来,又抱着酒坛子狂饮,谁劝也不听。如此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折腾了三四日,狂态才渐渐的止住,只是整个人十分萎靡,在府中闭门不出,谁来也不见。
某一日,他偶然间扫过镜子,看到镜中的自己委顿不堪,仿佛多年的痨病鬼一般,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又难堪,终于把伤心抛到一边,强打起精神,像往常一般行止。
白溯原本是不参与朝政的,自从济州平乱之后,皇帝便要他参加每日的朝会。既然那个人要与他做平常的兄弟,君臣之礼自然也不可废,白溯想通之后,就照常去朝见皇帝。
他站在金銮殿上,听着皇兄的声音从高远的地方传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与大臣们在说些什么,白溯因许多天没来朝会了,不知前因后果,有些听不明白,只是觉得那个人的声音似比平时弱些,好像气力不足似的。
他很想抬头看看皇兄的样子,但依礼臣子不能直视天颜,而且他上朝时戴着旒冕,也看不清面容。白溯心想索性依足规矩,便一直半垂着头站着。
散了朝,白溯走下殿外的玉阶,和他相熟的几个臣僚围了上来,都是些年轻的贵介公子,笑问二王爷这些日子上哪去了。
白溯笑答道:“被恋慕之人抛弃,心里难过,躲在家里不想见人。”
崔淮首先摇头不信:“这话定是诓人。咱们齐王殿下风流俊俏,仪表堂堂,又是当朝王爷、天子之弟,怕是只有你抛弃人家的份儿,哪家姑娘会这么不开眼?”
“我看呀,二王爷是在温柔乡中眠花卧柳,乐不思蜀了吧。”
白溯笑而不答。
“哎,对了,平康坊那里新开了一家,正是叫做&039;温柔乡&039;的,不如咱们今天去乐乐?”
“好提议,这回该谁作东了?”
“说起来,此等盛会二王爷好久不参加了吧?这回可被我们逮住了,就他作东!”
“正是如此,二王爷,你这回可别又不去吧?”
被点了名字,白溯不禁一怔。
他过去也曾调风弄月,但自从与皇兄好上,别人他哪里还放在眼内,这等事情一概推辞不去。这回也习惯性的要推掉,却想到他与那人已是爱断情绝,难道背地里还要为他守身如玉不成?便笑嘻嘻的应允下来。
秦楼楚馆都是下午才开门迎客,于是他们暂且归家,约定傍晚时分在“温柔乡”门前聚齐。
白溯回到府邸就有些懒洋洋的,对那风流会实在没什么兴趣,但既然答应了作东也不好爽约,到了时辰还是依约前去。
一班人嘻嘻哈哈进了馆楼。鸨母见这些贵公子拉帮结伙的来喝花酒,喜的如获至宝,引着他们到了最里面的一间花厅内,叫了当红的花娘前来作陪。
男男女女间隔着坐,最漂亮的一个自是让给了白溯。他随手搂过那花娘,跟着其它人说笑哄闹。这些人又是唱曲儿,又是牙牌令的闹了许久,白溯身边的花娘宣令时错了韵脚,输给了他,自罚了三杯酒,又将随身的香囊赠与他。
白溯见她满面羞涩,仿若十分有情的样子,虽知是做戏,但他惯于怜香惜玉,也不好不给面子,便微笑着收下那香囊,随手放入袖中。
众人喝多了酒,便开始发牢骚,这个说俸禄太少,那个说长官无能,只是碍于白溯在场,倒不敢怎么议论朝政,怕他把话传到皇帝耳中去。
白溯面上带着笑,却一直神游物外。忽然不知谁说的一句“圣上多日未上朝”钻入他耳内,白溯顿时回神,忙问:“这么多天没上朝?为什么?”
有人便答:“自然是龙体欠安。”
白溯追问:“是什么病?”
崔淮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二王爷时常进宫面圣,竟也不知么?”
白溯支吾了几句混过去,看起来面色如常,可却是坐不住了。
十日未上朝……那个人一向勤于政事,若不是病的起不得床,不可能这样。而且,看那起病的时间,正是从那一日开始,应是那晚所受刺激太大,激出病来了。
自己都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会不会太伤他的心了?
白溯对那人本来颇为怨怼,可是一听说他生病的消息,不由得十分牵挂,怜惜之情便把那怨愤之心消去了。
皇兄对他虽然狠心,但白溯看得出,他自己心里也不好过。
今天朝会时,觉得他声气不对果然不是错觉,应该是还没好全。料想数日前,他重病之下再加伤心,身上恐怕很是受罪。
此时众人已是酒酣耳热,也不再作风雅状,纷纷不规矩起来。
白溯旁边的花娘靠的他极紧,酥胸挨蹭,玉手也扶在他大腿上。白溯心里有事,这样反而令他不耐烦,勉强对她笑了一笑,觊了个空儿溜出门去。
白溯急匆匆进了宫,问明皇帝在御花园,就要过去相见。可是一进园内,心里忽然有些踌躇,脚步也慢了下来。
正在犹豫,一抬头就看到树丛掩映着一抹明黄,正是他魂牵梦萦的人。那个人微低着头,直愣愣的望着一株凋谢的花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距离这么近,再不过去就很不妥了。白溯鼓起勇气,稳步走上前去,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口中平平的道:“臣弟参见皇兄。”
白黎本在发呆,突然看见二弟冒了出来,还以为自己眼花,心头砰砰狂跳,脚下忍不住小退了一步,半晌才道:“不必多礼。”声音有些发颤。
白溯站直身体却不抬头,目光斜向下看,口中问道:“臣弟听说皇兄前阵子御体抱恙,今日特来看望。不知皇兄患的是什么病?”
他站在几步开外,一言一行都依足了臣子之礼,白黎心中刺疼,低低的道:“没什么事,只是风寒而已。”
白溯就知道他会轻描淡写,又不能像从前那样多问多管,只得回道:“近日天气多变,是很容易受风寒,还请皇兄保重龙体。”自己都觉得别扭极了。
这句话也是君臣应答的套话。白黎本来盼了二弟许多天,现在却觉得他还不如别来。他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既然要与二弟做平常的兄弟,还有什么可说,天家兄弟不就该如此么?
可是胸口还是堵的难受,喉咙都哽住了。
他不答言,白溯也想不出来要说什么,两人默默无言的站在那里,气氛十分的诡异尴尬。
这一静默不动,白溯就觉出这地方风还不小,便说了一句:“这儿正是风口,皇兄穿这么少……”忽觉这句话似乎太过亲昵,不觉住了口,抬起眼来,目光与对方碰了个正着。
那个人也正凝望着他,满目伤痛之色,微咬着嘴唇,脸容憔悴,眼眶下面的肌肤隐隐泛着青。
白溯乍见他的病容,心里一绞,只怕再多望一阵,自己会做出出格的举动来,忙把头低了下去。
真的不能再折磨纠缠他了。如果他觉得只做兄弟能够轻松些,那么就如此吧。
白溯见他病损的厉害,怨愤之心尽去,再不忍伤他分毫。想了一想,仍是目视脚下,诚恳道:“皇兄听见臣弟说这些套话,大概会有些不快,但是臣弟对皇兄的……手足之情,并无半分虚伪,只是一时还转变不过来,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与皇兄相处。日后慢慢的就会好了。”
白黎知道这是怕他难过,在劝慰他。想不到二弟为己所负,却还如此顾念,他心口酸涨难忍,勉强道:“不,朕并没有不快,二弟能来看望,朕……朕很欢喜。”
他说着欢喜,声音却微带哽咽。白溯有点待不下去了,怕是再多留一刻,忍不住也要哭了出来,便说道:“若无其它吩咐,臣弟这就告退了。”
“……等等。”
白溯等了半晌,只听到他问:“二弟,你……你还怪我么?”
没想到他竟然直接问出来,一时之间,白溯真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