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修真)闲照录

(修真)闲照录_分节阅读_3

    成霁真面上也微露忧色,随即又笑:“拂云峰殷师秀师叔擅卜卦,曾说师父与庄师叔并无性命之忧,且转机已现,想来不久就会有消息传回宗门。”

    叶孤鸿之前并不曾听过这话,喜道:“果真如此?”

    成霁真含笑:“不敢哄骗师弟。”

    两人说笑间暴雨渐歇,白水落下,群山还碧,亭檐上零星滑下水滴,刚刚被雨水打得摇摇欲坠的花枝慢慢挺直。成霁真拾起一只奄奄一息的雀鸟,“倒是可怜。”

    叶孤鸿接过去,口含精气凑近一吹,卧于他掌心的小雀慢慢颤抖苏醒,豆粒似的眼睛睁开,灰褐的脑袋转来转去,四下顾盼,又过一会,便挣着跳起来,展展翅膀,歪着头看看人,忽地一振翅,瞬息已蹿入空中。

    ☆、第六回

    此后数年间,甄嘉与杜玉琼不时上山求教,仙家岁月,千年如一寒暑,转眼间,十年已一晃而过。这一日杜玉琼上山来请教,她道:“不求不迷不急,气脉畅顺,自入三昧定境,辄见自性灵光影。”

    叶孤鸿颔首,“此为欲登寂然忘身之兆,守静而不著空,行之有常,自得真见。只是莫要强求,须知役思强为者,自云不著,终非真觉。”

    杜玉琼细思,又道:“我见释家经藏有‘性光真空,性空真光’之说,便是如此?”

    两人说了一阵,甄嘉也上山来,杜玉琼见他面色与平时不同,又细看,笑问:“可是有什么喜事?”

    甄嘉道:“家人送信来,说我那重孙定了日子成婚。”

    叶孤鸿与杜玉琼都道:“恭喜。”

    见甄嘉欲言又止,叶孤鸿笑道:“虽太上忘情,仙门中却不禁情谊,若有思念,家去几日也可。岂不闻圣母元君元君曰:夫重长生者,始于一身,次及家乡,至于天下。为子尽孝,为臣尽忠,为上尽爱,为下尽顺,色味调和与道合真也。若止一身,独愿长生久住,无为逃避,上下不营,忠孝不存,兼济偏善,乖道自是,失德纵能,弃吾我之欢,忘色味之适,同枯木死灰,复何足贵!”

    杜玉琼也笑道:“不知能否叨扰一杯喜酒?”

    甄嘉忙应道:“自当如此。”

    叶孤鸿自回山后十年未曾出外,如今甄嘉与杜玉琼一说,倒有些静极思动,也准备一同走走,但未曾想到出发之日谢燕堂竟然也来了。

    甄嘉与杜玉琼面面相觑,又齐看向叶孤鸿,谢燕堂也瞥过来,叶孤鸿无奈,只好道:“师兄也与我们一同去。”

    润州与毓州相邻,同傍玉江,甄嘉当初自润州琼城到毓州宕山,一路顺风顺水也走了月余。如今与谢燕堂、叶孤鸿同行,不过半刻就已到琼城。此地前数朝曾有帝王兴起,后经历代修葺,风光绝佳,山水尤盛,时有文人夸饰“(琼)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侈,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则让,其地膄以善熟”。

    但正是因为这膏腴之地,物产之区所累,前朝覆灭后,此地屡遭兵灾劫掠,至天下重定时,琼城已“绝人迹者实五六年,惟见草木充塞、麋鹿纵横,凡市廛闾巷、官居民址,不可复识”,直至二百余年后,琼城才略复往昔旧貌。

    甄嘉宅院在琼城西北,毗邻水心楼,因临水边,每到花期,常有小舟载花而过,有《竹枝词》说此景:“清江一曲抱村流,半陂春色载舟头”。如今正是兰惠茂发之季,只见长桥至大街,一路上杖挑藤束,皆是累累春光。

    莲花峰上也生兰惠,芊眠峭蒨,离离如积。叶孤鸿看得亲切,取了一束把玩,见贩者目光殷殷相望,这才察觉自己身上竟无半分尘世财物,正尴尬间,谢燕堂上前来丢下一块银子,也不管多少,牵了师弟就走。

    叶孤鸿呐呐,走了几步忙赶上前,“这兰惠生得和莲花峰差不多。”

    谢燕堂慢下脚步,趁着师弟手中看了:“若喜欢,回去采了熏茶。”他神色淡然,语调里却温和得很。叶孤鸿想起旧时一桩事,蓦然失笑:“师兄不怕又被师父打十杖?”

    那时他入太清宗不久,性子仍然跳脱,一日顽皮将自晦居前的兰惠祸害了大半,凤楼打了他三杖,又将谢燕堂以“管教不严”打了十杖。自那以后,叶孤鸿就彻底收敛了性子,再也没惹过事。这时旧事重提,谢燕堂只瞧着他,“师父若打我十杖,我便亲自打你三十掌。”

    他说得正正经经,仿佛真是师兄教训师弟,叶孤鸿却蓦地耳根起烧,目光移开,不敢再与他相对。

    按人间年月来算,甄嘉如今已过八十,邻里与他同龄的大多已逝,有一二尚在,也是齿落眼花,神昏思倦。迎门僮仆皆不信眼前人是自家老太爷,直到甄嘉儿子听了传信出门,登时扑到在父亲面前,甄嘉还来不及扶起,女儿也由儿子女婿扶着一路又笑又哭着迎出来。

    甄嘉既扶又搀,好容易哄歇了一双已年近花甲的儿女,已是满头大汗。一家人叙了离情,又听说老太爷请了两位仙师来,忙不迭地整治酒席打扫院子,精选玩器陈列,甄老爷战战兢兢讯问父亲,可要挑选几个美貌洁净的婢女娈童送去,被甄嘉一巴掌呼在脑门上。

    谢燕堂等人虽在后院,此间发生诸事却一清二楚,又听甄嘉拦下家人设宴拜见,杜玉琼轻舒了口气,见叶孤鸿与谢燕堂都望来,脸上微微一红:“山上待得久了,倒不耐这些人情往来了。”

    三人又稍坐了会,甄嘉进来,“此间食物不堪采用,有些果子倒还干净。”

    孤鸿笑道:“这个不妨。”修士炼精化气,要洁净脏腑,真气清纯,故禁绝食腥荤香辣之物。盖因荤腥之物,乃血肉有情之品,味主沉浊,食之必至后天之气粗,而难伏;香辣之物,性主轻浮,食之必至先天之气散而不聚。故真心修道者,要多远之。如今他与谢燕堂都已辟谷,杜玉琼与甄嘉还需饮食,也是七八日才进食一次,每次不过些素食淡饭而已。

    几人闲话少许,甄嘉与杜玉琼先后告辞离去,叶孤鸿走到窗边向外张望。琼城千年累积,山川中自有一股灵气,甄家世代居于此处,也沾染少许,这处宅院尤为清净,树木繁翳,一股活水绕着几块玲珑昆山石迤逦自院墙流出。

    旁人不在眼前,叶孤鸿略放松了些,谢燕堂见他终于展眉,心中辗转半响,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原本只自己来?”

    叶孤鸿想说还有甄嘉与杜玉琼同行,下一瞬已明白谢燕堂话中之意,见他眸光澄澄地望着自己,心中微动,移步过去,“师兄总要顾及些自己。”

    谢燕堂自筑基后历来是太清宗弟子中翘楚,连南陵这个宗主亲传弟子也多有不及,后来兵解转世,侥幸重踏道途,但一身修为俱已荒废。太清宗并不以修为终论高低,但他性情中自有一股高傲之气,自回宗门后便日夜苦修,一刻不肯懈怠,直至叶孤鸿归来才突然出关。这些事都是成霁真后来私下告诉叶孤鸿的,叶孤鸿心里明白,故十年间未曾下山一次。

    想至此,他眼中柔意更深,望着谢燕堂,轻声道:“师兄当初究竟为何会兵解?”

    谢燕堂始终不肯答,只炯炯望着师弟,令他一句“可是与我魂飞魄散有关”在舌尖辗转许久,还是咽下了,只能轻叹一声:“这次回去,师兄就闭关吧。”又道:“甄嘉、玉琼天资与性情都不错,我需好好教导,以后数年大概都无暇下山了”

    话只说到一半,谢燕堂却已尽知其意,眼中辉光烁烁,凝望着师弟,温声答应:“好。”

    二人对望许久,谢燕堂先开口道:“这次为何会突然下山?”

    叶孤鸿道:“先前甄嘉提起时,恍惚觉得有所牵念,恐怕他家中有人与我有些缘分。”

    谢燕堂实在不愿再有人来妨碍,但既有注定,不理反而有害,遂道:“既然如此,稍后查探明白就是。”

    ☆、第七回

    甄嘉重孙婚事还在两月后,一家人不料老太爷回来得如此迅速,准备婚事之外还要分出心神侍奉老太爷及诸位仙师,只是几位仙师自来后就闭门不出,食水一概不用,甄老爷原本还要拨几个奴婢去服侍,却见院中有丽姝姗姗而行,也不知是草木点化还是精怪成形,美艳逾于仙人。又见花石服玩皆焕然一新,不似往日摆设,心中又喜又惧,又经父亲调教一番,自己不敢多言,也约束着家中诸人不要前来打扰。

    只是家中有仙师降下这一番消息实在瞒不住,此后陆续有邻里族人上门,奉上厚礼欲求见仙师一面,若不能,见一见已得道的老太爷也不错。甄嘉烦扰不堪,索性避到叶孤鸿处。这日他才进门,就见杜玉琼也坐在厅内。他们两人不同于叶孤鸿与谢燕堂,隔几日仍需要进些食水,院中就免不了奴婢往来,耳边也聒噪些。

    想到此处,甄嘉不免歉疚,杜玉琼摇头:“她们并不曾说什么,心静自然就好。”

    甄家的奴婢虽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背后却常聚在一起,她耳目灵便,常听见她们私下议论自己与甄嘉,又说本地某某观道长有许多妻妾之类。若是在以前,这些话必定会惹得她雷霆大怒,将这些嚼舌根的一并打死。但入山修行二十年,再看这些尘世俗念,却已有隔云之感,心中微澜不起。

    叶孤鸿看她眉间忽然展开,低诵道:“一念虚中起,突觉朝露身,搔首愁白发,多是自苦人。”笑叹道:“却是悟了。”又道:“却不可执着,‘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若强着一法之度,则又落另一法之系缚。”

    杜玉琼恭谨听了教诲,甄嘉拱手笑道:“恭喜。”

    叶孤鸿看他,道:“却有事需着你去办。”便将自己心中牵念之事说出,甄嘉回道:“并不算什么大事,让他们来拜见既可。”

    叶孤鸿道:“却不忙,待婚事了结后再提。”

    因和仙家牵扯了关系,甄家这一次婚事着实热闹,等到新人回门拜了父母,甄嘉便要离去。家人大惊,甄老爷与妹妹涕泪交加,心知父亲这次去了,恐怕这一世再难相见,一忽儿怨爹爹忍心抛家,有亲难奉,一忽儿又恨道路相别,父子终成陌路。甄嘉亦是长叹,父子相顾涟涟,只是无奈。

    甄老爷道:“父亲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且见一见亲朋,也好有个念想。”见甄嘉答应,便急忙使小厮出去传信。众人得了消息,忙不迭上门拜访,甄家一时门庭若市。甄嘉虽觉烦扰,但转念一想,又按捺下来。

    此时正有四五人在堂内,甄嘉正要赏下玉佩金环等物,突然有人出声:“且慢。”随着话音,自堂后转出一人。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来人约莫二十一二,绛履玄冠,容色清润韶秀,比之众人,如珠玉在瓦砾间。甄嘉急忙起身:“叶前辈。”

    叶孤鸿瞥了堂中众人一眼,正要开口,突然一人越众而出,扑倒跟前,重重叩首:“求仙师收我为徒。”

    众人都吃了一惊,只道此人胆大包天,又恐仙人震怒,皆战战不已。叶孤鸿并不理会,望向另一人。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容色沉静,被仙人瞩目,心中虽然骇然,却仍按捺住,整理袍袖下拜:“远见过仙人。”

    叶孤鸿仔细打量他一番,“修行可有十年?”

    甄远一惊,仍答道:“已有十一年,只是近来才有气机感动,如清凉发起,自下而上。”

    叶孤鸿道:“此乃‘地雷复’卦之象,虽不易退失,但亦须知时,知候,知所长养方可。”又问他师承,原是自小寄养道观,学了些打坐守静法门,因心羡长生,也不娶妻,只每日观读经藏,禅定打坐,近日才气脉略通,有所感应。叶孤鸿颔首,又道:“你与辰州阳平府叶家有何关联?”

    甄远想了一想:“乃是我高外祖母之外家。”

    “那便是了。”叶孤鸿温声道:“若论亲缘,你高外祖母当是我堂侄女。”

    众人一时惊了,俱瞪着甄远,先前下跪之人更是惊愕,两眼直直盯着两人,甄远唬得急忙跪下:“拜见老祖。”

    叶孤鸿只许他磕了一个头便拦住:“却不料我堂兄血脉飘零此地。”

    叶家本是阳平府大族,百余年前辰州天降洪水,危急关头又遇溃堤,洪水去后疫病频发,缺食少药,一城人死得十室九空,叶家只有叶孤鸿和一堂兄侥幸逃得性命。后来堂兄被外家收养,叶孤鸿则被凤楼带入太清宗。成年后他曾入世寻过堂兄,赠以金银药丸,自此不复再见。本以为缘分已了,却未想到百年之后在此遇上甄远。

    他嗟叹一回,又问详情,原来他堂兄膝下只得一女,后嫁入润州甄家,一脉传至甄远。他父亲早逝,孤儿寡母多得族中接济,因无力供养读书,其母便将他送到出家修行的舅舅处,四五年里烧火扇风劈柴挑水洗衣做饭都尽作了,又跟着念熟了几本道经,常充作道童跟着诸道士做些请仙扶乩看病念经的勾当,后来渐渐长大,饭量渐涨,衣服也需做得愈大,便被赶了出来。

    甄远家田地早在为其父治病时卖了个精光,幸好他还通些文墨,在道观里又向管香火钱的道士偷学了些打算盘的本事,便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在城内零零落落打些散工。又过几年,其母也一病不起,由族里帮衬着发了丧,自此家中便只剩自己一人。

    他睹父母早亡,又觉人活一世,却大多糊涂度日,如他做一日活得一日钱换一日生,一世浑噩而过,却不知究竟为何来这世上走一遭,故而渐起修仙长生之心。如今见降下仙人竟然与家中长辈有关,又听仙人道:“你可愿随我上山修行?”顿时惊喜交加,一时竟抖得说不出话。

    他这边还未回答,另一边跪着的人又扑上来,若非还有一丝顾虑,几乎要揪着叶孤鸿袍子不放,“仙师!我也愿拜仙师为师,入山修行。”

    叶孤鸿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容貌还算清秀,但上庭扁平,印堂偏窄,目光闪烁不定,一看便知心性不佳,便不再理会。谁料那人竟然挣脱仆从,脸上不恼反喜:“仙师!圣贤曰有教无类,修行又岂可拘泥灵根,我便是个杂灵根、五灵根,也终有破碎虚空、飞升上界的一日!”

    叶孤鸿实在不知他这是哪来的胡言乱语,人间难通修行路,但也偶有几丝灵光落下。前人有云:人生天地之中,有清有浊,有刚有柔。因而修之各成其性。夫气清者聪明贤达,气浊者凶虐愚痴,气刚者高严壮烈,气柔者慈仁淳笃,所以木性强直,土性仁和,水性谦退,火性猛烈,金性严脆,各随所受,以定其性。明者返伏其性,以延其命,愚者恣纵其欲,以伤其性。如此种种,却从未有过什么灵根之说。

    他又仔细看了那人一眼,这回却看出些许端倪来,向甄嘉道:“去请师兄过来。”又道:“将他父母请来。”

    听叶孤鸿如此吩咐,那人眼中越亮,神情跃跃,盯着叶孤鸿便想称师父,又听他有一位师兄,顿时踌躇起来,也不知这两位哪一位更厉害些。又思忖自己如此天纵英才,若随意拜师,岂不是明珠暗投,若能跟着他们入门,只消说些“道在问心”、“我既是道”,寻得一位本事高强、出手大方、地位尊崇的仙人做师父,岂不是更妙?到时候说不定连这珠玉焕然的仙人也要称自己一声“师兄”,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酥麻畅快,顿时巴望着那位师兄与这一世的父母快些来。

    ☆、第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