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风流故+白首

风流故+白首_分节阅读_4

    于知微慢条斯理地啜饮新茶:“这里可不是王爷的刑堂,只有风月无边,哪来的罪恶滔天?”

    轩辕稷屈指清脆地震裂了官窑瓷杯,于知微也冷了神色:“王爷要找的不过是具尸体,十三年前便死在狱中,现在……”

    风絮絮,卷过残花逶迤。

    “现在也算死得其所,做了我阁中一缕花泥。”

    轩辕稷猛然起身:“你窝藏逆犯多年已属胆大包天,获知本王提案更谎称人犯暴毙,按律当腰斩弃市!”

    于知微亦起身同他昂然对视:“这一点莫须有的罪名,王爷还奈何不了在下!还是说,王爷也动了登徒子的心思,不择手段要从我这里要人。”

    锦春阁阁主端茶送客,嗤笑道:“他死了,我正好落得清静。怕是王爷要费些思量,另觅知音了。”

    轩辕稷不屑同他多言,拂袖而去。

    行至中途,他乍然顿步,回身一望——

    本该有飘飘然玉兰舒广袖,却只见荒凄凄枯骨并杈桠。

    苏曼辞死了,香消玉殒,也称为艳曲奇谭。坊间好事者流传其生前故事,将稷王爷也编排了进去,为当权者讳,安排给他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慷慨英雄,配以美人百转柔肠,读来口颊留香。

    轩辕稷嗤笑,那一折折戏文……写得都是些什么?

    苏曼辞不过比旁人擅察言观色几分,轩辕稷去看他,就像顺着时令,接内宫赏赐的樱桃、桃符,寒食。完全是水到渠成的事。

    就像他前半生的人生,同府内妻妾绵延子嗣,也平板若行公事,一切尽在掌握。

    而现在,苏曼辞离世了。

    他们之间的事,便再没有人懂得。

    有时连轩辕稷自己都不懂得,为何一生所为的正轨,有了那一点变数,便可意气风发地更加坚持。而当那自以为从未留恋过的温柔匆匆消散,他的白昼黑夜只余两字乏味。

    今年的海棠酒他喝得见了底,比往年喝得急了些。不知是否风急雨骤,轩辕稷皱眉在书案上做了生平第一个绮梦,醒来时墨残满纸,恍恍然玉兰香。

    ——就算是暴毙,他也要掘地三尺见死因!

    10

    松风楼,脱了锦春阁似锦春光,端的是一派清雅气象。若在平日,苏曼辞会喜欢这样舒心的处所,但若身边多了一位嘘寒问暖的“良友”,他便只余浑身不自在。

    阁主对他的确用心到了十分,植来玉兰,小窗微月,陪他一起打落桂花做酒酿圆子,一身好轻功用来兜花叶,沾得满头花香,啼笑皆非。

    于知微搂着他,依旧语气温文,却比从前少了七分嘲弄,多了三分紧张:“别站太久,你怎么又不批衣就出来?”

    苏曼辞怔怔地蜷起肩膀,于知微低叹一声,解了自己的斗篷罩在他身上,拢着他絮絮问今天可有按时饮药,并揉按着温暖他的双手。

    即使是故意违反,也不见于知微为难,这下却换苏曼辞为难了。阁主替他办了场令人心服口服的丧事,天下怕只有太师贪墨这大案的风头盖得过。接着便将他安置在此地,所服之药只有一味,于知微用蜜水让他送服:“你的心脉太弱,只能用这丸护住,不可一日稍离。”

    苏曼辞恍然:“不服,会怎样?”

    于知微温文一笑:“你的主人会很心痛。”

    此语可有两解,苏曼辞因此离世,他会心痛;或苏曼辞离了这成瘾的双刃剑,令他失望于调教不成的货物。

    鉴于于知微不常对自己讲如此甜腻的话,苏曼辞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后一种。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非每日起身都费力,需要旁人搀扶,更别提咬舌自尽的力气,他早已将自己挫骨扬灰。

    但,月亮是好的,每一年的桂花也是清甜的,濒死之际,他忽尔近乎悲愤地留恋起这本该好风好月好山水的人间。

    苏曼辞在中庭顿住了脚步,冷冷看向于知微,凝神时不由气喘:“你还想得到什么。”

    于知微一向看得穿他的心思,此刻也不例外,只是向他凑近时的脚步声稍显凌乱:“等你身体好些,我带你去转转,你不是想回江南——”

    苏曼辞皱眉:“‘回’江南?”

    于知微立刻缄口不言。

    “阁主,你连我从前是谁都不曾告诉过我,要我相信你的善意,还不如要我相信自己只是个无知无觉的奴隶来得不费气力。我太了解你了……”苏曼辞喟叹一声:“你赤手空拳走到今日,所奉行的不正是锱铢必较?就算一时慷慨,必定要人十倍以报。”

    “我竟分不清,你是一时口误,还是要借着真相来威胁我。”

    于知微双手在身后紧攥成拳,面上却仍强笑,一句“从前是我错了,你已不止是我的生意”方欲出口,却惊闻一道雪亮剑花挽在心口一寸之处:“原来是他威胁你——?!”

    梁上君子深夜逾墙,一招便划伤于知微手臂的身手却暴露了自己。于知微疏忽闪过,一挥衣摆牢牢将瞬间面色惨白的苏曼辞护在身后:“我倒很惊讶,玉小将军今日才想明白。”

    苏曼辞近乎盲目地揪住了于知微的衣袖,身躯颤抖着伛偻下去,大口大口急促喘息,竟是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了。

    玉昭一时情急欲夺人,一时又咬牙望而却步,一来二去便在于知微手下落了下风。于知微弹指挥去肩头一抹落花,扬眉长笑:“能找到这里,说明小将军对在下早已调查甚详,更不是没有猜透这点小伎俩的本事。”

    “那么,为何对曼辞口不对心的谎话如此憎恶?”

    玉昭神色一凛:“你……你不要听他信口开河!”说罢便挥剑杀向于知微,竟招招凌厉,意在毙命,甚至险些误伤躲避不及的苏曼辞。

    他刻意压低的委屈声线此刻也没了作用,苏曼辞看到他,便觉脑中轰鸣如钟,竟死死搂住了于知微的腰不敢松手。于知微回身道了声“别怕”,随即一字字清晰问道:“还是你怕的恨的,其实是将错就错的自己?”

    “一点少年糊涂,抵不过前程功名罢?”于知微清朗笑容竟近似于阴毒:“背道情人负心的伤痕,会比较能自我说服罢?”

    玉昭面容有一瞬扭曲:“住口!!!”

    “——你们是该住口!”闲寂小院,倏然灯火通明。兵丁持火烛鱼贯而入,刀枪开路,重围中一人毅然踏入:“本王秉职奉公,特来提点人犯!”

    不知有意抑或无意,他的眼神淡淡扫过失魂落魄的玉昭:“前些日子玉小将军闹得太不像样,今日却为捕捉人犯先行探路,也算将功折罪,本王会向老将军求求情。”

    他只消一查,便知苏曼辞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利用心急的玉昭顺藤摸瓜是真,此刻别有用心的暗示……却是出于连自己都看不分明的恶意。

    果不其然,苏曼辞松开了于知微的衣摆,一径看着玉昭,一径连连后退。玉昭“哐”一声弃了剑,痛苦地张着口,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

    “带人!”轩辕稷一声令下,于知微不及亮出兵器,却见苏曼辞猛然抬头,目光雪亮:“请问王爷,治我何罪?”

    “叛党余孽,流徙千里。”

    火光明灭,看不清轩辕稷神情。苏曼辞却扬声笑了出来,有人要他莫名其妙地活,现在又有人要他莫名其妙地死,还总是这样不合时宜。

    但无论如何,也比日日在温柔厮磨中被磨脆了仅剩的骨头好得多。

    他深吸一口气,解下于知微的斗篷甩回给一脸震怒的对方,苍白着脸穿过一柄柄刀枪——

    “我跟你走,收刀罢。”

    苏曼辞连日来第一次真正看清月色朗照,虽然是借着一丛丛寒刃的映照,却也不由得,舒怀一笑。

    11

    轩辕稷真切地感觉到,苏曼辞身上有种名为“温柔”的特质。

    温柔是好东西,刮骨刀,断肠酒,籍温存之名,也甜得叫人流泪。

    定案仍需时日,稷王爷倒也不是苛待人犯的酷吏,辟了一处清净别院安置声名狼藉的苏曼辞,一应药物饮食不曾缺少。

    苏曼辞身体一日日衰颓下去,却奇迹般撑持着不肯死。徙刑一日日近了,稷王爷偶来探视,也愈显焦躁。

    苏曼辞自己却坦然,清淡一笑,犹存盛年时名动京城的风韵:“王爷不必着恼,生死有命,多在世间受了这些历练,我的确是活得够了。”

    “算来倒是我该多谢王爷。”

    轩辕稷还是硬邦邦的一张脸,此间清苦,自然没有他素来厌恶的画楼浓香,面对着苏曼辞真挚的清瘦病容,他却有几分不知如何应对:“……本王必不会轻纵了于知微!”

    不会轻纵,便是至今仍无计可施了。

    苏曼辞不置可否,微笑着抬了抬手:“王爷……冠偏了。”

    他半卧在塌上,一双皎腕凝上了轩辕稷肩头,不待恪守礼数到近乎迂腐的王爷震惊退却,便轻轻巧巧一扶,口中自语:“这样便稳当些。”

    这碰触短暂而无关风月。

    轩辕稷眉头发震,手指抽搐如垂死人哽咽的喉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意图。

    苏曼辞在他的默许下为他重新束冠,稷王爷的头发也像他这个人,硬而直,僵硬地握在手里不肯听话。苏曼辞梳着梳着不禁笑出声来:“王爷莫怪,只是……”

    他只是觉得这样“莫名其妙”地回身瞪着自己的轩辕稷,和他顽固的头发,都有点可爱。

    念及此处不由感慨:“王爷一定会是位垂范后世的刑官,天下万民福祉,仰赖王爷了。”

    “你家本是御宅屋,若非你父亲一念行差,语涉乱党……你也不必至此。”轩辕稷连安慰人,也急吼吼地像在下命令。

    “从前的事,我记不大清。”苏曼辞缓缓将紫金冠正在理好的发髻之上:“对我来说,还是忘了更好。”

    轩辕稷闻言一震,头上舒适的触感不似梳理,更像揉按,苏曼辞的小意功夫的确能将英雄汉炼做绕指柔。

    然而他府内侍妾一样可以做到,只是不会再有这指尖微凉的,总有几分忧郁的温度,也不会再有人曼声低语,让他能卸下一身重担沉入酣梦。

    温柔枷锁,炼得风流子弟尽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