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温润地笑着摇了摇头,缓声道,“不必。”
“可是,我快抬不起手臂了……好难过啊……”
“我该怎么帮你?”
这短暂的交谈似乎已经耗尽了心魔的全部力量,它因透支而停顿片刻,才重新聚力、以气音无力地说,“可否请你……靠近一些……”
……
流月城中,浑浊的魔气乌云盖顶般弥漫在神殿间,神农神像脚下的祭坛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具烈山部祭司的尸体,它们衣裳撕裂,裸露出的皮肤上是各式各样的抓伤、咬伤,而在场的其余活物正前赴后继地践行这个死因,疯疯癫癫地相互厮打、殴作一团。
谢衣、华月与瞳三人再次败于砺罂,狼狈地匍跪在地、精疲力竭地喘息不止,已无法再行聚力阻止吸饱了七情的心魔出神殿外为祸普通居民了。
“呵呵呵呵呵呵……”砺罂浮于台上,居高临下睥睨着脚下弱小的蝼蚁,发出愉悦的刺耳笑声,“有些本事,多亏你们让我活动了筋骨,接下来吃了你们的七情——什?!”
就在它洋洋自得的刹那,一道纯澈的白光天网般铺面盖下,陡然劈开混沌不清的黑气、将毫无防备的心魔狠狠击退数尺,沈夜的身形缓缓浮现、护在三人前方,只手抬起迅速张开结界挡下砺罂反扑,而后催动灵力千丝万缕织就磅礴的光茧,缓缓笼罩了身后的整个祭坛。
沈夜同时施放两样大型术法,一边压制着砺罂的进攻,一边净化周遭污浊的魔气,雄浑的灵力带着神血清正之息荡绝黑霾、苏醒人魂,场中尸体上的伤痕已逐渐愈合,自相残杀的人们也停了下来陷入昏睡,污霾涤尽,夕阳明黄的余晖终于重新辉映整座祭坛。
盛大的光芒中,谢衣仰首注目于沈夜的背影,近在咫尺、却分明遥不可及,玄色衣袍将他衬得庄重肃穆,他站在那里、宛如一樽沉默的神像,顶天立地、独自支撑着这座城池的穹顶与大地,又像一道山岳般广阔的铜墙铁壁,将这座城池护得固若金汤。
沈夜蓦地聚力、生生将砺罂震开,而后轻振衣袖负手而立,垂眸漠然俯瞰溃败的心魔,“你们可有人能告诉本座,此间缘由?”
第34章 不识君(捌)
同行的少恭已依次查看过地上昏死的烈山部人,此时闻言直起身来看向心魔所在之处,下一刻却突然微微蹙起眉,“阿夜,”他上前搭住沈夜手腕,“这魔物狡猾得很,目下当以排查城中是否有异为首。”
沈夜素来对少恭言听计,此次也不例外,然而便在他欲传令下去时,那委顿在地的魔物突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砺罂的冷笑里不掩讥诮,听起来竟中气十足、全无重伤之象,“此前受制于大祭司,久未进食、身心俱疲,不过今日蒙阁下爱徒怜悯得以果腹,不胜感激,令徒如此慈悲为怀、深明大义,大祭司怎能责难于他?”
这魔物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得难听,却无人理会他的挑拨离间,沈夜正暗自诧异于对方的毫发无伤,而后方的谢衣踉踉跄跄直起身,又勉强对沈夜跪下、恭敬地行一大礼,责无旁贷地请罪,“此番噩祸皆因弟子大意,万死难辞其咎,请师尊降罪。”
“再议。”奈何沈夜根本无暇理会。
他看着那被打散的魔气重新聚集、凝作一具宛如躯体的黑影,似是发现什么端倪,眉心深深蹙起,神色凝重地与身畔的欧阳少恭对视一瞬,下一刹那只见光芒骤然大盛、醇厚浓郁的灵力顷刻间自二人周身涌出,不由分说便默契地合力将那团黑霾困入封印!
“故技重施?”透过牢不可破的结界,心魔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喑哑,“我似乎高看二位了。”
“哦?”欧阳少恭不为所动地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那么阁下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沈夜亦面不改色地漠然接话,“如你所言,今日得以灵力充沛,这些人命既已令你心满意足,此番恩德还望涌泉相报。”
沈夜的语气无波无澜,竟似对那数十条血淋淋的人命毫无动容,他们的死亡能使心魔救下更多的族民那么死了也无所谓——表露此意冰冷无情的言辞,令后方的谢衣与华月难以置信地瞠大双目。
可未及他们发声质问,妄图激怒沈夜的砺罂已跃跃欲试、挑衅地桀桀笑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许是久被压制,手中终于握有筹码的此时此刻,砺罂有些无法忍耐见证对手狼狈大败、跪地求饶的欲望,尤其沈夜还是一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掌控它命运的傲慢模样,更是令它迫不及待地出言嘲讽,“大祭司莫不是天真的以为,我还受制于你吧?”
“哦?”诸般诱导皆是为了此刻砺罂亲口揭露他的底牌,沈夜眸光一沉,“愿闻其详。”
而后,心魔便意外干脆地以行动解了沈夜之疑。
魔性的哂笑不再是隔了层结界的瓮声瓮气,反是清晰得回荡在神像上方,沈夜心神一错,那是——
“矩木!”欧阳少恭素来温雅的音色终于染上一缕低郁,他陡然握住沈夜的手,尾音落尽之时再寻二人身影,已是瞬间移动至正上方的寂静之间。
映入眼帘的是沧溟沉睡的容颜,以及浮于半空、精神奕奕完好无缺的心魔。
心魔本体早已附上矩木,方才那个不过是它分出去的一小部分灵力,凭借吸食那些祭司的七情得以壮大,不必动用本体力量,便能将谢衣、华月与瞳三人全然压制。
流月城依矩木而建,更有神农神血需借矩木枝干发散其力、供给城中所有居民生息之能,而要与心魔一战,构筑结界扼制其与外部联系封绝灵力流动必不可少,倘若情况严峻,还要将矩木毁去,这与摧毁流月城也无甚差别——显然不可取,事已至此,似乎已无有效之法能奈何心魔。
局势在一瞬间逆转,沈夜无疑转为受制于人的一方,纵然他的神色依旧沉静冷定,可惜已无法慑服胜券在握的心魔。
“呵呵呵呵~”砺罂愉悦地笑道,“大祭司不是要鱼死网破?现在可以啊,看一看究竟是我先噬尽阁下族人的七情,还是大祭司先驱逐我!”
沈夜面色漠然,唇线却抿得僵直,强行压下自心尖蔓延开来的彻骨凉意,心电急转将欲继续同砺罂斡旋,埋在广袖下紧攥成拳的手便被身畔的人握住,温凉的体温透过少恭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不容抗拒地涤尽他所有的惶惑,二人默契十足,下一刻便合力以结界再次囚禁心魔,故技重施得全无介怀。
“你可以试一试。”沈夜道,“究竟是你先灭尽我烈山部人,还是本座先封绝你的灵力。”
除却神灵,这世间的修行者皆奉行将自然外力转化为自身灵力的修炼法则,便是修为再如何高深,转化仍需时间与参悟,五年以来的对峙,砺罂早已清楚自身实力不过勉强能与沈夜分庭抗礼,但倘若欧阳少恭从旁相辅,则全无胜算,如今附上矩木,算是有了与沈夜谈判的资格,可也仅此而已,实力终归旗鼓相当,难以翻起大风大浪,一旦开战,谁都讨不了便宜。
砺罂贪图吸食生灵七情而离开魔界,执着于流月城,不过是看中伏羲结界可保他既能吃饱肚子修为大增、又不易消散,他所欲求其实简单得很,可偏偏有个沈夜百般阻挠——无论如何,计划不能被眼下的僵持影响,只好暂且以退为进,待得日后修为大成,伺机除去沈夜与欧阳少恭,听话的傀儡便可手到擒来,任它为所欲为。
“呵呵,”砺罂瞬间放低姿态,讨好地笑了声,“大祭司爱民如子、救民心切,我愿助大祭司一臂之力,奈何心有余力不足,不如这样,我引魔气熏染您的族民,令他们可以承受浊气,而我所耗灵力,便托付于大祭司供给——下界凡人与您毫无干系,想必是个不错的选择,只需您放些矩木枝下去,我自会见机行事,如何?”
耐着性子听完这些话时,沈夜的眉心已紧紧蹙起,他冷冷地看着结界中的黑影,震怒地挥袖便是一道禁咒不客气地袭向砺罂,“一派胡言!”
……
时至子夜,沉思之间依然灯火通明。
沈夜坐在主位上,周身还染着方从外面回来的风尘仆仆,手上已经执起一卷木简准备批阅,奈何看了两行着实无法集中精神,便只好作罢,长叹一声抬手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
谈判无法进行之后,他便令谢衣三人一边疗伤,一边为祭坛流血事件善后,他与欧阳少恭则分头加固神殿的层层结界,防止砺罂轻易进入居民区为祸百姓,纵然这些结界不能完全阻隔灵力,多多少少也对心魔有些限制。
砺罂此番脾气极好,并未因沈夜的拒绝而歇斯底里,只宽宏大量地笑着叮嘱,“大祭司不妨再仔细考虑考虑。”竟是对他终究会答应这个提议信心十足。
手上的动作未停,沈夜将双眼埋在掌心里,露出的半张脸毫无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心绪。
过了片刻,突然有人覆上他的手,熟悉的清苦气息随之盈满鼻间时,沈夜顺着少恭的力道移开手掌,露出布满血丝的通红双目,仰首任凭欧阳少恭接替了他不走心的按揉,温凉的体温与恰到好处的力道舒适得令他情不自禁暂忘一切,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脆弱便乘隙倾巢而出。
沈夜抬手拥住少恭的腰,将脸埋在对方腹间,少恭被挤开的双手只好转而纵容地将他揽在怀里,一边轻轻揉弄他脑后的发丝,无奈道,“阿夜,累了便歇会儿,我陪着你。”
怀中的脑袋动了动,清冽的音色全闷在少恭衣服里,听着令人心头一软,“师父辛苦了。”
早在欧阳少恭踏入室内沈夜便认出是他,从而未做出任何改变、将真实的模样全部暴露在他面前——这一如既往、稀松平常之事,此次看来竟令少恭心中五味杂陈,概因即使在精疲力竭的此时此刻,沈夜也依然保持戒备。
要防范不知何时会做出何种举动的心魔,还要应付虎视眈眈的流月城高阶祭司们——事情闹得这么大,即使砺罂不生事端,那么多条人命,也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原定于明早的例行晨祭,本是为宣布终于获得破解浊气绝症之法的喜讯,如今节外生枝,却将他推入不得不做出选择、进退维谷之境。
举流月城之力与砺罂一战,轻则两败俱伤、砺罂甘心退走,重则同归于尽、烈山部覆灭;与下界千百条性命,沈夜收紧了缠在少恭腰际的手臂,又蹭了蹭将自己埋得更深一些,“若是师父,如何抉择?”
顺着沈夜发尾的长指一顿,欧阳少恭微微眯了眯眼,若是他根本不必选择,他从来是个俗人,对生命的执念不过是为与天命相争,帮亲不帮理,善举是建立在无所顾虑之上的,自身难保哪里有空理会外人——而沈夜,无疑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如此一问,大抵是他心里已有答案。
果然,不待少恭回答,沈夜便继续道,“天柱倾塌之祸,伏羲的处罚,师父如何看?”
那时天柱倾塌,追根究底,倘若黑龙不作乱、其后不躲入不周山,倘若钟鼓、祝融共工相争时有一分一毫顾忌到天柱,都不会造成惨状。太子长琴分神惊醒钟鼓是失职不错,可只是如此,便当得起生生世世轮回孤苦之罚?伏羲量刑过重亦是事实。
更值得一提的是,昔年众口悠悠、仅从伏羲量刑轻重判断谁是谁非、罪魁祸首,若非遇见太子长琴,沈夜恐也不会知晓其间冤屈。
所有无力追溯缘由的罪责,只需要承担的人,所有的恨意,只需要一个罪魁祸首来作为发泄的出口。
欧阳少恭眸光一沉,尚未问出提起这些陈年往事的缘由,只听沈夜轻声道,“我已有觉悟。”
第35章 不识君(玖)
距破界至今,已近十年,而长达十年拼命寻找一线出路,损失颇重却毫无所获,背负着这样漫长的煎熬,如今终于看到一丝希望,沈夜仍在面对“烈山部人的性命,需以下界千百条生灵为代价”、这本无余地的抉择时,下意识地先行抗拒。
而他也曾亲口说过,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
此刻提起那些旧事,又说出这句遗言般倾向性太强的话语,全然不难令欧阳少恭品出其中真意。
少恭依旧姿势亲昵地抱着沈夜,手上的动作却已停了下来,看着竟隐隐带着些许僵硬,他长睫低垂、在眼睑处投下灰垩的阴翳,敛去瞳底晦暗不明的光华,唇边素来带着的清浅笑意也消失不见,竟是露出了鲜少显于人前、混沌难辨的深沉模样。
熟悉的气场几不可见的变化立刻便被沈夜敏锐地察觉到,他微微松开欧阳少恭,扬眸去看,“师父?”
不知方才想到了什么,才会出现这样强烈的失态,能令少恭在听到了沈夜的声音后,才如梦初醒般瞬间扯出一道笑弧,欲盖弥彰地说,“无事。你心中既然已有丘壑,只管尽兴而为,我会陪着你。”
……
决意既定,沈夜便安心在少恭陪伴下处理了一夜卷宗,至天方微亮,二人同去寂静之间面见沧溟。
沧溟自入矩木后长久沉睡,之前入眠宛如昏死,外因皆不可唤醒,只能待她随缘自行醒来,这些年在欧阳少恭的精心调养下,已能在一个周期的沉睡之后叫醒她。而无论前者抑或后者,事关流月城决策大事,沈夜皆会详尽地上禀沧溟,不急的,会暂时搁置迁就至沧溟醒来,紧急的,便按自己的意思事先执行,待到沧溟清醒再去请罪。
此行数年如一,再不方便也雷打不动。
流月城时常流出些紫微祭司谋权篡位的传言,可惜寂静之间早在沈夜成为紫微祭司不久时,便被他亲自下了禁入令,一为集权,二为保护沉睡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沧溟,是以这番忠心根本无从证明,沈夜便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不二之臣十多年,固执得令人咋舌。
因而,听到沈夜这与他性子南辕北辙的言论时,沧溟难掩错愕地微微睁大双眼,声音都抬高了些许,“你是说,你决定以下界黎民的性命,换我烈山部一线生机?”
沈夜淡然颔首肯定:“不错。”
“……”见他这视人命如草芥、毫无动容的模样,沧溟难以置信地沉默片刻,而后敛尽所有神色,“多日不见,不知发生何事,竟令大祭司产生如此丧心病狂的想法。”
缜密的结界中,沧溟姿态高贵倨傲,完全是在审问不守规矩的臣下,冷淡的话音里不掩嘲讽之意,而沈夜不仅硬生生受了这番责难,更恭敬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下,“这些年所尽人事,属下已悉数上呈城主,情势何等严峻,想必城主已有了解,”沈夜许久未睡,面色灰败、唇瓣发白,似乎已无力遮掩疲态,说话时总带着无可奈何的轻叹,“如今心魔难以驱逐,神血与五色石至多支持百年,属下着实不敢再以时间去赌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两全之法。以魔气熏染族人躯体,虽有排异出现,但在师父的精心钻研之下,已能使用药物有效克制,倘若依法调理得当,将与常人无异。”
“确是如此,”一直伴在沈夜身后沉默不语的欧阳少恭,此时终于上前在沈夜身上施了小型治愈法术,边道,“城主可亲自一晤成果。”
万事仿佛皆以俱备,这般美好的希望,放在任何一个在走投无路的境地里长久挣扎的人眼前,都是难以抗拒的致命诱惑。
沧溟微微拧起秀致的眉,沉默许久之后,终是无法赞同,“你说,会保证族人魔化在流月城崩毁之前完成,那么在这百年的时光里,若是当真寻到了两全之法,不必以命换命,也不必舍弃神裔身份、变为半魔半人的怪物,那些已先一步经受魔化的族民该何去何从?况且,成百上千的人命,下界之人如何能视而不见?届时合力讨伐流月城,不依然是无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