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自认大错,无意脱罪,欧阳少恭却是无此顾虑,他细细眯了眯狭长的丹凤眼,轻挑唇角扬声道,“人性本善?不如谢小公子这便去将真相公之于众,看看他们究竟会如你所愿,还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少恭自里间出来,徐徐行至谢衣身前,垂眸审视他立即蹙起的眉头,便也知晓他并非不谙世事,说那些天真的话只不过是要挟沈夜的权宜之举。
种种过错导致心魔附上矩木,在此之后,若驱逐心魔,轻则殃及矩木,重则流月城崩毁,无异于自断命脉;若与心魔合作,并将其中污秽如实公布——烈山部至今自恃神裔骄傲的人不在少数,久经困窘、求生心切,此类人数不足五成,也有三成,而感染魔气行之有效是既定的事实,意见相左、理念相悖之时,极易爆发冲突,加之砺罂在侧虎视眈眈,内乱凡起,必有灭族之祸。
未能趁早剿灭心魔,沈夜万死不辞其咎,可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杀自己人,不是强行镇压对立者,便是根基分崩离析、同胞自相残杀,选择欺骗、将事情说得百利无害、欲盖弥彰安定民心是损失最小的选择,除此之外的任何举动皆有引发重大事端的风险。
片刻的沉默里,谢衣的脸色愈发难看,他顿了顿,音色低哑:“万恶之源,不过是无法彻底驱逐心魔,可是,以师尊与师祖之能,抵挡心魔三年五载绝非难事,待弟子找到斩杀心魔之法——”
仿佛听到极有趣的事,欧阳少恭口吻轻快带笑,“那么,若无目下与心魔的交易,阁下准备如何前往下界,实现你远大的抱负?”
“……”谢衣显然不甘败阵于此,他微微一梗,便继续固执己见,“坚持下去,定会寻到两全之法!”
“哦?”欧阳少恭又贴近些许,仔细地压低了声音,“望阁下体谅,流月城不过只剩百年,若是百年之后也找不到呢?况且,即便是神,也对魔族知之甚少,阁下又如何保证砺罂尽在掌握?它若有心,如何能防得住?当初若非阁下掉以轻心,何有今日窘境?”
少恭自觉已将别无选择论述得有理有据,奈何已经历过心魔算计、本该哑口无言的谢衣却苦笑道,“罪大恶极,万死难偿,可是,若二位有心,又如何防不住?”
“……”
言至此处,已没有继续对话的必要了。
欧阳少恭无语地顿了顿,失笑地看向沈夜。
公平交易,从来都是两方角力的结果,假如一方弱势,所谓公平便是强者单方的施舍,随时皆能收回,而如今砺罂依附矩木,无疑处于强势地位,目前的形势,多少也幸得心魔施舍。
心如匪石,不可转也,欧阳少恭如此,沈夜如此,他的徒弟理应如此。可真正的症结所在并非单纯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恰好心魔以烈山部及下界人性命威胁沈夜的此时此刻,谢衣并无拯救流月城之法、亦无除去心魔之法。且他也无法肯定地承诺短短一百年能找到一线希望、可令沈夜安心放手与心魔一搏。
单以利益论,这些时日谢衣忙着与沈夜对峙,既耽误了流月城中偃甲炉的建造进度、扰乱沈夜使他分神于政务,又因熏染魔气尚未完成无法自行下界寻找出路、抑或造福他心心念念的下界百姓,也许唯一有利的,是他做了他自己喜欢的事、无愧于心。
阴差阳错得如此之巧,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无形的推手将沈夜送往绝路深渊,而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
欧阳少恭忽然加深唇畔弧度,他微微垂首,细碎的发丝散下些许,在苍白的颊侧投落阴翳,那双毫无笑意、黢暗无光的眼睛便埋在这黑与白之间,使他显得异常阴鸷。
沈夜立即察觉了不对,他担心地上前一步,整个身体都转向欧阳少恭将他牢牢护住,蹙眉道,“师父?”
此情此景,皆因谢衣而起,连日积沉的不耐在牵涉到欧阳少恭时终于悉数爆发,沈夜陡然振袖、已强制施术将欲言又止的谢衣传出沉思之间。
而后,他倾身过去抱住欧阳少恭,须臾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嘴唇贴在少恭耳廓亲昵地蹭了蹭,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尾音也带着莫名其妙的释然轻叹,“可我却很高兴。”
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他死,也舍不得杀了他、将他变为焦冥,因为他尚有未竟之念,且世间万般美好,尚未共赴尽阅山河风光之约,带着遗憾死去是多么痛苦的事——最初沈夜对欧阳少恭全心全意,却从未想过能获得这般回报、将这潭深流静水变得如此患得患失、阴晴不定。
沈夜静静抱着欧阳少恭,揽在背后的那只手不厌其烦地轻轻拍抚,耐心等到少恭完全平静,才松开怀抱,转而捧住他的脸。
呼吸相闻的对视间,沈夜唇畔一直含着薄暖的笑意,片刻后他稍稍扬起脸,亲亲少恭的双眸。
“不是说好了,生死不离。”
仿佛是为证实这句誓言,下一刻,温柔的吻已辗转而下、珍之若重地印在欧阳少恭唇角。
……
谢衣终于被完全排除在整个计划之外。
虽然从他反对沈夜伊始便已不再受用,但这一次沈夜完全不再见他,神殿之中部分机要场所已禁止他进入,并差人昼夜监视他。
沈夜给了诸位高阶祭司们足够长久的时间,令他们仔细考量抉择,这并非什么清白干净的计划,真相如此污浊肮脏,公之于众足以撼摇根基,想要得到协力,其中定然不可避免威逼利诱及毁其余生的铁血政策,以严格限制机密泄露,大多高阶祭司们都迫于沈夜威压选择服从,可总有几个耿直的异类宁死不从,是以遭到这无异于软禁的待遇的,并非只谢衣一人。
沈夜甫刚刻下魂契,正值虚弱之际,便趁此机会稍作休息,许久未曾合眼导致真正想睡时头痛欲裂,一时半会儿又难以入睡,欧阳少恭为他抚琴许久,他才勉强陷入浅眠,琴音一歇却又蹙起眉、一副魇住的模样,少恭无奈只得将他抱在怀中,这才终于消停。
可惜没过多久便又有人来报,谢衣行踪有异。
沉思之间议事厅内,沈夜坐在主位上,身形有些佝偻,被强制吵醒使他无法立刻掩饰浑身的疲惫,他微微垂眸闭眼,一只胳膊撑在扶手上支住身体,另一只手抵在额际压了会儿,方有余力侧目看向座下来报的祭司,“你说,他趁你不备,暗中接洽违逆诸人?他都见了哪些人?”
“禀尊上,”那位祭司恭敬地行了一礼,“前些时日一起被尊上革职软禁的几位,还有……廉贞大人。”
此事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沈夜面上毫无波澜,能够泄露他此刻真正心绪的,大概只有那长了半秒的沉默,“哦?倒是有趣。”言毕,他甚至应声勾了勾唇角,“本座已知晓,辛苦你了,继续监视他,如常便可,切勿打草惊蛇。”
第37章 不归客(贰)
谢衣的确意图拉拢华月,她虽从未当着沈夜的面明说反对,可这些时日对公务的懈怠有目共睹,例如下界魔气熏染试验据点无厌伽蓝确定已有月余,华月作为沈夜心腹之一,却至今未曾牵涉入进程中,态度自此可见一斑。
沈夜也是极有耐心,将这些作为都看得通透明白,也从未主动开口催促过华月,这样可谓温柔的偏爱,令谢衣更加确定华月的重要。
谢衣身份敏感,秘密会面的地点是华月选的,在近日列位祭司中最得沈夜信任的瞳的混沌之间。
虽在烈山部脱困大计上未被沈夜重用,族中仍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琐事需要华月处理,自是比不得失业的谢衣清闲,是以她到场稍迟了些。
于是沿着回廊出到露台时,正巧听到谢衣道,“杀伤无数下界黎民,交换离开流月城的一线机会——你们是全都疯了不成?”
他口吻严厉,尾音低沉,带着明晃晃的质问与责难,正直得仿佛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冷眼旁观这些执迷不悟的凡人,“瞳,你真的认为,与心魔合作,烈山部便能生存下去?”
华月一直以为谢衣是理解沈夜的,而他所有的抗争,只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烈山部人想要什么、沈夜想给烈山部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过。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盛极而衰、枯荣轮转,万物循天道而行,正是由于当年逆天而为、破开伏羲结界,才导致心魔进入城中、至今附上矩木代价惨重——种种迹象表明烈山部人寿数将尽,既然如此,不能也不该再强求,这些道理并非只谢衣一人有参悟之能。
瞳明白,华月明白,沈夜更是早就知根知底,可惜无论如何,都无法甘心放弃挣扎、束手待毙。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或许生活中九成皆是苦难,但正因如此,那一成幸福才显得格外甜美,于寻常人来说,只是想到将要死亡,便已觉得十分悲伤,同为生命,为何下界黎民可以无病无痛地寿终正寝,而烈山部人便必须顺应天道病死痛死、抑或随流月城崩毁而亡?
未来扑朔迷离,没有人敢赌在百年内定会出现双全之法,而倘若与心魔合作真的是唯一的办法,谢衣可以强求烈山部人放弃眼前的生路坐以待毙、以此为下界黎民争取生机,那么烈山部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又为何不可以杀伤下界黎民、来强求为自己续命哪怕一分一秒呢?下界黎民无辜,难道烈山部人便不无辜、这千万年的辛酸苦楚都是罪有应得?何罪之有?
什么又是天意?天意可以让烈山部人随流月城崩毁而死,便不可以让下界人被烈山部人杀伤而亡?
瞳事务繁多,已自行忙去了,谢衣便一个人僵立在原地许久。
他忆起沈夜说过的、但他当时不愿去理解的话,“不能为成全个人意愿,绝了他人活下去的路”,以沈夜的为人,当着他的面如是说,无疑在变相地承认错误;又想起方才瞳离开前说,“你是否对阿夜有所误会,他并非真心与砺罂合作,而是互相利用罢了。至于过后会如何——这流月城中,只有他与欧阳先生有力与心魔一战,他所背负的,远比你我所见更多”。
谁规定错的事便不能做,许多情形里,对与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从来没有高下之分。
谢衣有些疲倦地垂下头。
半晌后他准备离开,转身便看到了华月,她似是已站在那里有段时间了,见他回眸也未打招呼,只静静看着他,神色复杂。
谢衣便微微一笑,道,“都听到了?是不是也觉得我年少冲动,竟能那样冒犯师尊?”
他语调里带着些释然的调笑,可惜唇边上扬的弧度终是染了一丝苦涩,华月听在耳中,蹙了蹙眉道,“那么你为何不试一试同阿夜好好商量,你准备下界寻找除去砺罂之法,他定会尽力支持,你们师徒情谊又怎会恶化至今日境况。”
不想谢衣却突然失笑,他温和地看着华月,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再开口却是劈金断玉的决绝,“对师尊出言不敬,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不知分寸,但我从不后悔。”
他一双眼眸清正凛然、黑白分明,“生命珍贵灿烂,独一无二,只属于拥有其本身的生灵,我无法接受凭个人意愿随意决定他人生死,所以即使理解师尊不易,我也绝不认同他的行事做法,百死不悔,绝不苟同。”
华月凝视着前方那道清傲的身影,眉心一点一点地蹙紧。
沈夜是前代紫微祭司以健康无病为条件、挑选出来为流月城服务的傀儡,而她则作为效忠沈夜的肉傀儡诞生,同是工具,可是沈夜却从未将她视为玩物,唯一一次责难于她,只是因为她冒犯了他的底线欧阳少恭,在那之后予她重权高位,并耐心细心教导回护、至她能完全驾驭这柄无双利刃,数年的相处相伴,诸多照拂详述不尽。
她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此事我亦无法接受。”
“可是,我做不到你那样决绝。”华月说,“这里是我的故土,我为之生、为之死,你心怀天下苍生,但于我来说,下界的无关之人的性命虽无辜,但也绝不能匹比这些年阿夜付出的情谊。也许你会认为,我口口声声说着无法接受,却依然如此选择,是对生命的尊重不及个人私情,是伪善做作,玷污了你所坚信的道义,那么就当我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俗人吧,只求此去下界,你能尽早找出两全之法,想必阿夜也会十分欣慰。”
谢衣沉默不语地看着华月。而后他点了点头,轻轻挑了挑唇角,温言道,“这便是你的答复?”
“是。”
“多谢。”谢衣郑重道,“定当尽力而为。”
……
此间诸事,自然瞒不过有心盯着的沈夜,不久后他便下令传瞳至沉思之间相谈。
瞳作为流月城中少数能做实事的人之一,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若非必要之时,沈夜也极体贴地不会轻易打扰他。
是以,当瞳站在沈夜面前时,便主动开口道,“你已经知道了。”
瞳的音色一如既往死气沉沉,僵冷得毫无起伏,以这样的口吻述说未卜先知的事,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沈夜抬眸瞥他一眼,转身放下手中不离的卷宗,才道,“你可想过,谢衣一走,会有怎样的后果?”
“谢衣作为你最疼爱的首席弟子,如今不仅与你大打出手、甚至决裂出走,所为何事,有心之人稍做联想,便能猜到其中端倪,届时恐将流言四起、难以控制,敬佩谢衣之人,会为他感到委屈,迁怒甚至反抗于你,对你心怀鬼胎之人,将费尽心机扩大事端,唯恐天下不乱,其他诸人则各做打算,人心四散,信任背离,后果只坏不好、难堪设想。”
“说得不错。”沈夜低笑一声,“既然如此,想必你已告诫过他,他又怎么说?”
“他说,人生在世,总是要辜负一些人,不悔。”
回答早在预料之中,多此一问,不过是沈夜仍然痴心妄想谢衣能念及丝毫师徒情分、不接受也不强求,留在他身边少添些麻烦便可,奈何在谢衣所坚信的道义面前,亲情、友情……一切都太渺小了。
沈夜唇边微挑,露出些许讥诮与自嘲,“那么,你说,本座是否该以逆反之名为他定下死罪,以稳定由他造成的糟糕局面?”
“……”瞳闻言难得顿了顿,才继续说,“我以为,你对他早已起了杀心。”
瞳会作此想,无非是由沈夜在那日晨祭上当众斩杀天玑、开阳、天同三位祭司得来。然而当时场面,是那三人先手不遗余力要置沈夜于死地,而沈夜思及目下情境,选择杀鸡儆猴、引以为诫。沈夜目的乃拯救烈山部,万不得已只杀必杀之人,适可即止,纯为杀戮便是本末倒置,是以后来只将再犯的几人软禁。
沈夜还记得,那一日谢衣虽已决意与他对立,却在他遭受攻击之时,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
“你这样的年龄,有犯错之权。代价惨重,但若能有分毫收获,便是得偿所失”、“最想要什么,便去做什么,那便是你的道”、“真正的善良,是洞悉这世间一切黑暗,仍能一心向善”、“尽力而为、敢作敢当,世间至无用乃是言悔”——往事忽然涌上脑海纷至沓来、所做所说历历在目,谢衣今日的品德习性,无疑是沈夜希望的、十分羡慕但永远无法得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