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二十六《永安碎心》(5)
回宫时已近申时,日色已渐落。何若舒欲回府时,迎面正见孙权与周循一同踱步前来。
「……甚好,伯善今日所言,寡人铭记于心。伯善如今也这般大了,懂事聪颖,便如当年你父亲一般出色……想必公瑾地下有知,定也十分欣慰。」
「至尊谬讚。伯善不过尽己棉力,哪里能与父亲当年堪比?」
说这话时,孙权面上含笑,还犹带几分赞同满意之色,而一旁周循随之应话,一袭青衣,丰神俊朗,温儒俊美……何若舒正好听得这句时,不由得分神想,周循与周瑜,确实是十分相似。
瞧见前头她缓步迎面踱来,周循见状,忙便侧首望去,拱手而揖:「步夫人。」
见状,何若舒微微一笑,「参见大王。伯善,许久不见。」说着,她歛眼,方要弯膝行礼,便被孙权伸手捉了过去。
「练儿当该于殿里好生休养,怎地今日又出了门?」远远便见她一袭素衣缓步而来,却是身形单薄,孙权俊眉轻蹙,便先步去将她揽过来。
她莞尔耸肩笑笑,「妾身出去散心罢了,还有小虎跟着呢。只是小虎方才累得睡了,妾身便先让人将她带回去。」脣畔轻扬,她话声顿了顿。她原来是欲去膳房瞧瞧那里今日準备了什幺膳食的,想着他今日既然要来,便该备上几道他爱吃的……未想这迎头便见人来了,可还真是巧。
也好,前几回周循来时她正好都病着,这回见着,也好将那事提一提。
孙权闻言无奈,「也罢,妳好生注意便好,莫又被江边水气染了寒。」一面说着,他担忧地伸手将她衣袍拉紧,却是拿她莫可奈何。
周循见他二人互动如此,又见孙权神色温柔宠溺,与待其他夫人的模样却不相同,不禁怔然片刻,方后勾脣轻浅笑开,「步夫人与至尊伉俪情深,至今未变,真是教循钦羡。」
说着,他眼底便带上了几分羡慕来。
听闻这话,何若舒神色一顿,而孙权则顺势将她搂紧,笑得更欢畅了些:「哈哈哈……自然,练儿与他人不同,乃是寡人髮妻。不过伯善啊,你如今弱冠有三,也当该是谈论嫁娶的年纪了!」
闻言,周循一怔,随后是低眉苦笑起来,「循虽及弱冠,学才却尚不足,日日兢兢而习,尚不敢成家。」又是逊然拱手,他笑容虽是温和,看着却还有几分无奈。
看来他该不是头一次被问及婚事了……何若舒暗笑了笑,便见机补话,「伯善此言差矣,古人皆云成家立业,当是先成家再立业才是。」将听他提及伉俪情深时的那一点儿不自在和愧疚抹去,她想了想,又故作讶然地侧首望孙权开口:「啊!说来大虎再过一年便及荳蔻,大王也该是要替她定下亲事了呢。」
而闻她此言,孙权亦是忽尔惊觉似,附和地出声,「练儿这话说的是。只是大虎为寡人心头肉,可得给她个上好的归宿,半点儿不能出了阙漏,实在也教寡人一时难以想出谁合适……」
看着一旁的孙权倒是逕自苦恼地颦眉思索起来,何若舒莞尔,又悄悄瞥眼望去,却瞧着那里周循正发着愣,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回神后,又多上了几分挣扎和焦急。
见自己这试探已有了成效,于是她复又笑开道:「既然伯善至今仍未定亲事,大虎自小又最亲近你……若不弃嫌妾身多事,便将大虎许给伯善,如何?」
──看来他并非完全无意,如此,她便安心了。
「练儿这提议不错!伯善风流潇洒,又与大虎最亲,想来也只有伯善能制得了大虎那性子!」双眼儿一亮,孙权一听她如此说便更显高兴──这事儿他虽有几次想过,却碍于大虎年纪太小而未曾问过于她,未想她却今日自己提起……孙鲁班是她掌上明珠,又是他孙权长女,要论出嫁,自然是得嫁上最好的男子才是。而周循正也恰恰适合!
闻此话,周循整个人一顿,随后惊诧地抬眸向他俩望去,白皙面孔遂然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我……循、循自知不足,不敢高攀公主……」难得显得有些无措,他只得几分慌乱一揖──孙鲁班确是自小便喜欢跟着他四处走,或因家中也有幼妹,他对她自也就不住多了些照料,却从来不敢多想……且这桩婚事,乃是要与孙家联姻,他哪里敢随意应许?
可他一时却词穷,竟也不知如何推託,或不知自己究竟想不想推托?
「伯善若是有意,应下便是,孙周两家本为世交,结亲哪需谈得足不足?」见他神色挣扎,何若舒又弯脣笑笑,并微微上前一步,执起他的手,婉言笑道:「我还怕着大虎那孩子非你不嫁呢。」
这话听着倒是几分认真,周循抬眸,只见她神色定定,却似有託付之意。
脑子里那小姑娘飞扬欢笑的模样却令他思绪有些乱,他一时也摸不準自己心中念头,只得先挣扎着拱手拜谢:「循……谢至尊和夫人。」仍未废去礼,他垂首时却有些恍然──
自己却是莫非竟然真对那个小了他十来岁的小姑娘有意?
孙权见状,便几分满意的噙笑颔首起,「甚好、这事儿便这样定了!待大虎过两年年满荳蔻,寡人便将她许配予你……大虎为寡人掌上明珠,伯善可千万好生待着啊。」语调半开玩笑地待上几分威胁,他慈蔼笑起,伸手拍拍他肩头,扬脣朗朗笑得欢愉。
周循心中仍犹纠结,但闻他此话,半晌未言,最终方应:「……是。」
──他自然不敢待她不好。自相识以来,他又何曾待她不好过?
「好了,寡人还要与练儿用膳,便先回宫了。」见他已应许下,孙权心里头高兴,便几分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他已能先退。
周循闻之,则淡笑再是一揖,「是,循这便同至尊告退。」
说着,他却掩着心里沉杂,只缓步离身而去。
身后,孙权望着他挺拔背影,却不禁几分感慨起来。
「如今这孩子竟也生得这样大了,再过几年,便又该是个颠覆天下的贤才。」心里总对当初那个待他最为忠诚的周瑜有几分怀念,他颇有感怀地缓缓出声。
「是啊,公瑾大哥在天之灵,定也觉得欣慰。」歛眼浅笑,她心里稍安,却也不免几分慨然。十几年过去,周瑜若于天上知晓,如今他长子周循娶的却是她的女儿,不知作何感想?
「倒是说来,登儿如今也将及弱冠,正好登儿与菡儿年纪相当,便也顺便同将亲事办了罢。」扬笑再提,他思起那个周家幺女周菡,倒是与孙登年纪相差不多,也是个好姑娘……孙周二家若能如此结亲,更是甚好!
周菡幺?闻他这一言,她想起舒县那个未见过几次面,印象里头,样子是娇俏柔婉的小姑娘,还有几分像当年小乔……
「如此甚好。」勾脣轻笑,她轻歛下眸子,温顺笑应,便未再多言。
然见她如此,孙权却有些恍惚起来。
自从两年前孙尚香病逝,他那时见她由西陵回来,便是满脸憔悴恍惚,接着是连夜大病,吓得他赶紧将所有最好的太医大夫全请来,只为将她由鬼门关救回……那数月以来,她教他一颗心几乎弔在喉间,许久不敢放下──然于此之后,她便又像变了个人,可他却竟又说不上她是哪儿变了。
且她的身子,如今也已落得更差,照理是不得出外受风,可他却更不忍瞧着她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头独自忧伤……他毕竟无法日日伴她,既然她欲去江边盼念尚香,便就让她去罢。
「对了,你方才与伯善说起何事?似乎说得挺高兴。」见他静默,何若舒也未想太多,只随意提问了句。
「也非什幺大事,只是最近鄱阳彭绮引山贼叛乱之事令我甚是头疼,伯善便同我说了两句,这才教我茅塞顿开。」拉回神识,孙权又复扬脣笑开,目光几分清朗起,「且近日魏国那儿一直将兵力调派至我孙吴边境,着实令人心里难安,此时却又有内乱……于是伯善方言,那彭绮不过逞一时之势罢,无须我倾兵镇压,但荐几名将士前去攻破。并且,他方还建议我当小心防备魏国……我瞧着还是几日后便将伯言召来商讨此事罢。」
「蜀汉方得此大败,暂且怕是不能相抗,曹魏自然便会视孙吴为大敌,是当防备些。」思虑地轻歛了歛眼,她闻之出声而应,神色仍是轻浅淡薄,似笑却又非笑。
她知晓,孙权当初便是为防範曹魏,才将都城设于此地的,毕竟当初拒绝将孙登送去,便该早已料得曹丕终有一日会对孙吴发难。然虽江东虽昔年老将多已逝,如今却还有陆逊、朱然、骆统、诸葛恪等人……
虽说曹魏势大,但她想,如今尚有陆逊在,她便也就不甚担忧了。
──未知何时起,这些战事,似乎也就渐渐地与她无关了。
他听她这句虽这半是附和,却有些漫不经心的话,不知为何,却忽尔觉得她虽带笑意,却有些冷漠……
想着,他望下揽她纤腰便望殿内走,却发觉她袍裾底下的身子揽抱起来,竟纤瘦得彷彿都要散去,不禁更心疼,「舒舒怎地这般瘦弱、莫非又未曾好好安寝用膳?我真是该好好盯着妳……」语句稍停,他却思及似乎已有几日未曾同她共眠,于是愧疚垂首低语起:「近日如兰正在调养身子,却许是有些冷落了妳……对不住。」几分不安地瞅了她一眼,他顿了顿,却不由得更生愧疚。
王如兰确实与她很像──很像从前明眸睐笑的她。
便连为他担忧时的目光、同他说话时的神情,都皆与她当初对着赵云的模样十分相似……每当看着她的眼儿,他便如同瞧见以前的步练师一般,教他难以自拔。
彷彿是妄图捕捉某个她已逝去的影子、纵然他也知他这样并不对……
而她闻言轻笑起,「如兰妹妹方才生下和儿未久,既然身子弱,你多去看照也是对的,为何同我道歉?」神色安然,她却反言劝起,笑颜和婉大方地应。
孙权微怔。
「妳……当真不在意幺?」迟疑地微微侧首望她,他心里却忽尔有些乾涩,又有些害怕──
「你乃是江东之主,是这孙吴的王。绵延子嗣、雨露均霑都本是应当,我又如何会在意?」微微偏头微笑,何若舒答得自然,彷彿于她而言,这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自古帝王总无情,她又如何会不懂这道里。
见她果真这样坦然,孙权喉间一梗,心口似被人敲了一记,他却恍惚将那念头压回,终归不愿醒。
「……我的舒舒果真大度贤慧。」僵硬地笑笑,他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却倏然觉着、自己搂的,似乎并非是她……
这幺多年来,他一直未敢问──她当初究竟为何答应嫁他?
他一直以为,是她终究也有些被他打动,终究也愿寻他作依託,终究心里还是有他……
可事到如今,他却当真想问,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一点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