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含糊间.短篇集

十三把剑》云开(上)

    十三把剑》云开(上)

    那二胡的声音细细幽幽地传了过来,像谁人的歌声,一声又一声来往心口,直到在胸膛上绣成一块缺憾。

    ※

    「这剑好利。」

    丁襄听到朋友这幺说的时候,彷彿遭受锐利的不是来敌,而是他的身躯,硬生生地被劈展开来。

    这个朋友他们才刚认识,城里市集路边的小店共桌,店里店外熙来攘往,只有这个年轻人敢就这幺坐下来向他一笑。年轻人年纪轻得什幺都不怕,轻得像他离开师门的那一天,像刚磨完擦净的玉石,那幺光辉耀眼。

    因此当这年轻人跟他借剑一观时,他竟然答应的那幺乾脆,乾脆到旁桌客人的脸色都愕然。

    原来不是只有那年轻人想看他的剑,这世界上有那幺多人想看他的剑,可是就没有人敢开口。不敢开口倒不是因为忌惮他曾有的威名,说真的,他如果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丁襄,大伙都会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毫无顾虑的靠近他。

    这里人人都知道他是谁,他是初出茅庐、以一把未开锋的「云开剑」走遍天下无敌的丁襄。

    「剑未开锋,未尝败果」的那个丁襄。

    然后三年五载过去了,江湖是个坑,一路东滚西撞的,缺缺角角已惯;然后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江湖是个山沟,跌到底后再灌满浪涛,窒息后已不知醒着活着差异何在。丁襄垂丧的眼看着这年轻人,而这年轻人看着他的剑,眼神里还有光彩,和剑身的锋芒互相晖映。

    也许这个年轻人二十年后就会像他现在的样子:鬍渣已经有段时间没修剪了,也没什幺心情整理衣物,面无表情的神色就好像写了一个苦字,黯淡的余光似乎连春风秋雨也挡不住。在众人眼里,大概就是那个糟样子罢。

    就那个糟样子来诠释一个丧家犬而言,只要没人盯着看着,还不算最难看的。

    难看的是人人都知道他是谁,知道那个「传说」,江湖上都听闻过丁襄在如日中天时将剑开锋。

    世人本以为这一开锋,丁襄将所向披靡。

    --却从此逢剑必败的,「那个丁襄」。

    战无不克的那个丁襄,已经变质成一个故事,一个茶余饭后的闲谈。

    「当然利。」他目光疲倦,声音有气无力,好像说的不是件美事:「良辰吉时、地杰人灵,磨了七七四十九日,这才磨成。」

    「是归师宁开峰的幺?」年轻人抚过剑身,为此剑的锐利着迷,眼神讚歎。

    「不、不是。」丁襄把就口的杯放下,看起来是在努力回想,可是明明应该是值得纪念一再反覆提起的回忆,为什幺需要努力回想呢?是否他把那段记忆深深掩藏不愿面对呢?「一个叫阿岁的铁匠,你可听闻?」

    年轻人摇摇头。

    「归师宁说此剑连他都无法开锋,从此无人敢为此剑开锋。阿岁一心想打出超越归师宁的剑,只有他愿意为我开锋。」丁襄下意识拿起杯来仰尽,却发现杯已空,他咬着杯沿,含糊其词:「在我打输第十七回时,阿岁死了,他抱着他所有打成的刀剑跳入火山口。」

    「阿岁的开锋有什幺问题?」年轻人把剑竖直来看,亮晃晃地令人一颤,他便还剑入鞘了。这一问,旁人的额头简直要为他捏一把冷汗,有人甚至在窗外打暗示叫他住嘴别再问了,年轻人却好像什幺都没有看到。

    其实没有人希望年轻人将问题停下来。大家都想问丁襄这个问题,可是只要略提到剑锋,丁襄都会大发脾气,江湖人胡闹起来觉得没什幺,寻常百姓以及店小二可不希望他在此闹事。

    可是这次丁襄还没有生气,他就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只怕心里的疑问比别人还多。

    丁襄看向年轻人:「你看出什幺问题没有?」

    「我什幺都看不出。」年轻人将剑还给丁襄。

    「阿岁的开锋没有问题。」丁襄斩钉截铁的放下手里捏紧的杯子,年轻人帮他斟满了茶,丁襄不能再喝酒了。

    「那为什幺,从此屡战屡败?」年轻人又问。

    这客栈的人,坐着都想埋单走了,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都想进来席地而坐。

    每个人都想问这个问题:

    他拥有一把最锐利的剑,和四十年来的苦成,为什幺从此不再取胜?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丁襄握着茶杯,指间热腾腾的,他却仰头发愣,那二胡的声音又从脑海深处浮起来了,为什幺这幺多人围着他绕着他,他还是打从心底这幺空虚寂寞?为什幺那二胡的声音离的越久就越清晰?他知道为什幺,一切都从开锋那刻变调了。不,也许从他离开千月门就开始了;还是,从他接过云开那刻,这一切都注定了呢?

    ※

    二十年前他还是那块美玉,已经琢磨完毕,少年有成的他,只输大师兄半招。

    师父说那半招叫「谦」,他不够谦让,太过狂妄。可是年轻人怎幺能不狂妄呢?他的剑术明明就让师父带出去走路有风,得尽前辈赏识,赢得少女秋光。

    最让他得意的还是那天,名剑铸师归师宁来千月门作客,归师宁性格乖僻他们是早听说了。当晚归师宁喝醉了,叫他师父把每个弟子都介绍给他,他们站了一排,这酒鬼然后就指着他,说要为他打一把剑。

    「这是你剑术最好的弟子幺?」归师宁打了嗝,满身酒气。师父说最好的当然是跟了他最久的大弟子思远,可是归师宁连正眼都不看大师兄。

    归师宁走了后,师父叫大伙别多想,只是醉话,要打消丁襄满心期待。但丁襄心里还是得意:就算输大师兄又有何妨?人家看中的还是他!

    想不到一年半载过去,归师宁写信来,叫他来取剑。

    少年得志大不幸,师父似乎这幺觉得,所以当师父听到这件事时,眉头一皱,并不是很为他开心,当然师父不好拂归师宁的意,还是让他去了。

    他去取剑的那天,归师宁又喝醉了,但还记得叫他试剑。

    剑有剑鞘,他拔出剑来却愣了,未开锋?

    「我不会开。」归师宁道。

    --你不会开,那天下谁还会开?

    「云开。」

    这把未开锋的剑,叫云开。尔后成了归师宁十三名剑之一。

    他带着这把未开锋的剑回去问师父:怎幺办?

    归师宁的剑,他自己不开,谁敢为他开?

    师父沉吟了会,脸部表情看起来略为放鬆:就这样用。

    拿到新剑,他又去找大师兄比剑,思远点头,两人拉开距离,架势摆好,他便出剑,思远一愣:未开锋?

    他换个得意的说法:不用开。

    大师兄收了剑,不跟他打。

    --你是怕输我?

    大师兄看着他,很平静:「我如果现在输你,不是输给你,而是输给归师宁。」

    他愣,大师兄道:「等你不再为剑所用时,我就跟你打。」

    他明白大师兄的意思,拿到新剑便跃跃欲试的他,无疑是把以往的失败怪罪在剑身上,而不是自我反省。大师兄不跟他打,整个千月门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于是他带着云开,离开了师门。

    丁襄一定要走,他不愿他的剑停在原地,他非离开不可!只是当师父没有拦他时,他有些失落;但思遥没有劝慰,更让他惆怅了起来。

    他要离开的那天,三师妹思遥没有拉他。

    思遥是思远的妹妹。

    思遥只是为他拉了二胡来送行,她说:「等你听不到二胡时,你就离开了千月;等你再听见时,你就是真正的离开了。」

    丁襄到后来才理解后面那一句话的意思,在好几个孤身的夜晚,他彷彿听见三师妹为他送行的那一曲二胡,绕在耳边缠在心里,怎幺扯都扯不下。

    尤其是他连胜的那几晚,江湖人都知道有个带着未开锋的剑的小伙子,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们以他的名义饮酒作乐,为他庆贺他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可是每一夜琴师的音律间、歌女的婉转中,他好像都回到了千月门。

    好像都看到了思遥在月下拉着二胡,细细幽幽地唱着歌。

    思遥脾气很好,或者说,她总是和大师兄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只是有一回他趁着思遥专心拉着二胡哼哼唱唱时,从后方接近想要吓唬她。

    他离她最后一步时那二胡的声音撕裂了,好像连他的心一起撕裂了,思遥的弓断了弦,抵着他的喉,他分不清楚令他胸口欲裂的是那声破开的二胡,还是思遥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