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十八、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 我想起多年以前像今天的画面
以为告别还会再见哪知道一去不还〞--张磊《车站》
广采南坐在房里不点灯,因为天色还亮,只是她也不开窗,就撑着头在那边发呆。任凭随着帘缝投进来的亮光剪碎她苍白的脸庞和眼神。
这是她在杜夏学院的那间厢房,房里只有她一人。
她想起在她来之前,在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她有拒绝过这个任务,和一群学子在一个圈子?她可是个杀手啊,这事她做不来。
『妳已经不是个杀手了。』
说这个话的人也有一头金髮,只是眼神锐利许多,似乎试图用锐利在掩盖他的寂寞。『如果妳期待从我这里接到杀人的任务,不如妳滚回鬼门关去。』他说话也总是这幺冷,冷的听不出一丝情绪,这幺别人就不用知道他有多害怕受伤。
所以广采南还是不讨厌他,心里虽然忿忿不平,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杜夏学院。当知道羽公子如此仰慕况予愁时,她就很期望他们见上面,让羽公子看看况予愁根本跟他想像中的形象不一样。
广采南脸转向房门,她还记得第一次应门时看到的那两人的画面和心情,惊吓又尴尬;但是如今回想起来,感到愉悦的情绪还是占了较多。她记得门外一白一金两人神采亮丽,如果说金日星像太阳一样温暖和曛,萧羽就像是风吹来的云彩,以为看清了他的样子,但怎幺也捉摸不清。
他们什幺都不在乎。
会觉得跟他们相处很轻鬆的原因,大概就是这点罢。他们不问她来历,因为他们自己也有难以言明的背景。从什幺时候开始觉得她对她的朋友有责任呢?不,是从什幺时候开始把他们当作重要的战友呢?
大概就是金日星告诉了她,他们的秘密吧。
他们之间彼此的秘密本来都如此遥远,一直到她让他心痛,一直到他说了「希望死在她的手里」,直到她实现了他的愿望。
她很想说自己是被迫实现了他的愿望,但是如果她肯,她是可以再去夺回自己的血,可是她没有这幺做,放任煠武师带走她的血去杀了他。
她很想问问萧羽,但她不知道要问他是否真的不后悔?还是如他所言,是痛苦却快乐的呢?
反正,都过去了……。
*
萧羽一身白衣走出大牢时,觉得阳光不刺眼但也不明显,天空不阴暗但也不灿烂,放眼看去的草地树荫不青翠也不憔悴,它们都一样,不为谁好也不为谁坏。他的心情也一样,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就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前几天他还很热烈的跟煠武师讨论这一切细节,但他知道今天会过的很快,实际上,的确是比其他不是今天就要死去的人还快。
他已经好久没有来到这里,平武宫内山的后壁,也就是大宫主闭关之处。他来的时候,已经很多人都在等他,这些人他平时很难得见着,全是平武宫干部。他曾经想过有一天他也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这天还真的来临了。他想笑,但知道不适合。
他平坐在众人前面,一个小台子上放着一瓶药,里面当然不是钥匙,只是麻药。煠武师半开玩笑问他要不要麻药时,他一口答应。
有药用的时候都要治,心痛也要治,到最后绝不放弃治疗。他已经很感谢南小姐给他钥匙,但他不要为她心碎而死,他没有那个资格让任何人如此背负。南小姐知道他为了她的血在地上痛的翻滚就很难受了吧,希望她可以知道,他走的很自在。
这是他最后可以帮自己决定的事。他拿起小瓶,一饮而尽。
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转过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他不确定是麻药生效的这幺快,还是他没有那个勇气。
这时一个人落在他眼前,那幺稳健的感觉他觉得一定是煠武师或是静武师这等修为的人,要来开锁了。但是所有的气氛都不对,那个人伸出了一把剑押在他颈上,他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眼前的金髮年轻人,这绝对是他这一生当中最惊吓的事,也是会害他死不瞑目的事。
「你们谁再踏前一步,我就杀了他。」那个人沉稳的磁嗓,也是让羽公子觉得熟悉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背后没有长眼睛,但他敢保证他背后所有人,全部都跟他一样错愕。
那个人按起他的肩膀,就把他提了起来,这时平武宫武师就算再错愕,也知道应该有动作,已经围了上,那个人肩上扛着萧羽,一把剑仍抵在他颈上,表情漫不在乎:「他留在你们这里也是要死,我可不介意先送他一程。」
萧羽死了,血蝶之锁就玩完了。但是那人孤身一人,又岂能带着萧羽逃出生天?
「日星,你这幺做,值得幺?」说话的是文卿老伯伯,他本来就知道金日星的身份,只是未料金日星为了救萧羽,居然放弃了继续用药维持女性体态和声音。
眼前的金髮少年俊朗飒爽而眉目清秀,而想必金日星一直在偷偷练剑,那姿态毫不含糊,颇有风範,文卿想起他的父亲本是武林豪杰,他就如他父亲毫不逊色。也难怪当金日星以还原身份出现时,让所有人都错乱了。
「文卿伯伯不需担心,日星自有定夺。」他嘴角上扬,道:「这次匆促前来,未能和伯伯长谈,下次定来请安。」
金日星已经瞄到煠武师的袖子里有小动作,他知道非走不可,而且不能再僵持下去。
煠武师默默的将小瓶子捏在手中,心里衡量着只要压碎了就成了……但金日星会不会真的杀了萧羽来个玉石俱焚?而金日星再怎幺样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哪来的自信?
「嗯咳。」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又让所有人错愕不已,而声音竟是从大宫主闭关之处那封口传出的,他们的视线都没能直接看到封口,那有个拐弯。但在仪式开始之前,这里是巡过的,莫非大宫主已经……。
三宫主直接奔了过去,但仍带着警戒,没料到有个人居然坐在门口,「你是谁?」
「瑟漪。」那人一头长又捲的头髮,盯着封口。
「谁?」
「瑟漪。」
「就问你是谁?」
「……对,我就是『谁』。」瑟漪懒得解释,但他转过来时,三宫主看到他一双太极瞳,惊呼:「是术师!」
瑟漪道:「我听说上次来的那女的,看看钥匙就走了,居然没来看锁?如果锁我们能打开,你们也用不着钥匙了是罢?」
煠武师虽然看不到封口的人,但听到此话,他捏紧的手心鬆开了些。趁着这问题抛出来的那时机,金日星往山壁上大步跃去,静武师道:「慢!还不能走。」但金日星哪管他,他只知道翻过这山壁马车就在外接应了。
静武师见劝阻无效,正要追去,煠武师拦下,叫下面的武生:「全部捉回!」并转向静武师和其他干部道:「若大宫主此时出关,你得在场看紧些,当初要毁血蝶之锁的兇徒未明,恐怕大宫主一出关就有危险。」
静武师明明知道煠武师这话就是不让他们这些武功高于金日星的人去追,但是,金日星恢复功体也只是短期,怎幺比得上长期锻鍊的武生?
金日星翻过山壁,就把萧羽往下一扔,武生们已追了上来,他回身便使出一套刚正凛然的剑法,猛烈又熟悉让正道出身的平武宫武生又是惊讶,本来以为是萧羽未婚妻的佳人竟然是男人就算了,为什幺还会五剑传人的剑法?
他们还没想通,金日星毫不恋栈,便趁虚往后一跃,翻了个身便落往山下,这山壁本来就不高,但是因属于武宫内部,平时也少人看守,这次更因大宫主出关所有人都来到了山壁的这一边的封口,另一面更是没有什幺人了。
金日星一落上车顶,马车便开始疾奔了起来,星移嘶叫着领着后头的两匹马,飞奔了起来。
而车厢里的萧羽动弹不得,他摔下来又跌破车顶应该是痛得很,而且因为麻药的关係他完全没有能力为自己减缓坠落,也多亏麻药,这一切他现在都不会痛。
金日星俯身在车顶上,看着追来的武生,道:「坦白说,我有点大意了,我可以明白你的心情了,有时候真的很希望自己初出茅庐天下无敌,可是我连你们一个武生都拿不下来。」
萧羽很想抗议,但他什幺话都不能说,早知道就请煠武师帮他点穴就好了,喝什幺麻药真是……不对,他本来就要死了,谁知道还有这一齣呢。
他听到金日星和武生剑拔弩张发出的声响,而且他也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出得了平武宫的大门,但无论出不出的去,他都不担心他自己被捉回去开肠破肚,他只担心他的朋友。动啊!他告诉自己,动起来啊。
这时他听到令人心安的武生惨叫声,不对,武生也是他的家人啊。不能杀!「不用担心。」熟悉又令他心头一热的声音:「只是让他们追不上来而已。」
金日星又惊讶又高兴:「南小姐,妳来了!」
「你都动到况公子的术师了,我会不知道吗?」南小姐和金日星各倨车顶一角,準备逃出生路,南小姐道:「你的计划是什幺?」
「我们逃去边城。」
「不。」但南小姐看着包围上来的武生越来越多,道:「我们先去山庄。」
他们依南小姐指示的路线,甩开了武生,才进到车厢里看看萧羽的状况。
全身仍无法行动的萧羽连话都没办法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这两人。
金日星将他扶正靠着墙坐好,刻意避开萧羽恶狠狠的眼神,道:「我不看你眼睛,我知道你要做什幺。」
萧羽很想大吼:你都知道了,就把我扔回去啊!
可是他只能死命的盯着金日星,因为他不敢看向南小姐。
广采南问金日星:「你为什幺曝露身份?」
金日星指向萧羽:「因为他有一个梦想。」
「什幺梦想?」
萧羽如果能插嘴,一定会气呼呼道:这幺容易实现还管叫梦想吗?
「他说他相信如果有天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会吓到所有人。」
「所以你……。」为成全他遗愿?广采南觉得这问题不对,因为金日星也没让萧羽死成。
「妳知道薰投入了景云山庄麾下,况公子对我说;不要为任何人忍耐什幺,只要我下定决心,他便愿意支持我。所以我离开薰,在山庄接受况公子的支援恢复至此。」
广采南一笑,心忖:傻的,他对每个人都这幺说。她还记得况予愁对她说,只要她决心离开鬼门关,他会帮她。
不过况予愁的确是说到而且有实力做到的人。所以她想,萧羽见到况予愁,说不定还真的会很喜欢他呢。
从车厢的破洞吹进阴冷的风,他们就知道到景云山庄的範围了,广采南笑的拍拍萧羽的肩膀:「我总算带你来到景云山庄啦。」
仔细想来,一切事情都是从这个念头开始。
*
半竹厢里,文卿支身赶来找那个白髮青年,怀容天见平武宫的人来到,不徐不缓的站起来要去泡茶,道:「久违了。」
文卿道:「我就直接问了,金日星恢复身份、把萧羽劫走,这事跟你有没有关係?」
「没有。」怀容天停下手边的动作:「萧羽被劫走?」
文卿鬆了口气,回答道:「是的。」
「那血蝶之锁……?」
「开了。」文卿自顾自的坐下来,他实在是老骨头了,跑这趟够他累了。但他知道这平武宫除了他,恐怕其他人进都进不来,要不是他跟怀容天是老交情了,难保证性情古怪的怀容天让他连乍黯隧口都找不着。文卿接过怀容天的茶,道:「一个术师帮我们开了锁,但背后还有一道从里面才能打开的门,没办法了,只能派武生守着,就看大宫主何时愿意出关。」
「唔。」
「但是那个术师说,这个锁,跟钥匙不合。他看过萧羽,说他身上的血蝶根本打不开这道锁。」
「怎会如此?」怀容天问归问,但完全不在意。
「长歪了吧,术师是说时间拉长变数很多,也许这就是血蝶之锁成为禁忌之术的原因。」
「是幺。」
文卿和怀容天周旋久了,多少有点默契,他喝了口茶,觉得这回话不对,看着怀容天的表情,似笑非笑。
「这事跟你有关了吧?」
怀容天点点头。
文卿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好在锁是打开了,小雨点儿也没事,你能不能就告诉我:你做了什幺?」
「你们放血蝶进去之后,我也放了点什幺进去。」
「是什幺?」
「不确定。」
「喂,那是你徒弟欸!」
「总之是比血蝶好的东西。」怀容天也喝起茶来,他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气,心里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他本来以为他放的东西可以压过血蝶,但一样对南小姐的血有反应。
也许,这就是命罢。有些人,注定就得阴阳两隔。
*
而走在宽大的路上,延着这缓坡上去就是景云山庄的大门了。这儿总是秋风瑟瑟,马车的脚步缓了下来,他们都累了,已经到了况予愁的地盘,是值得鬆懈。
南小姐背靠着车门,道:「到了山庄之后,我们就能知道瑟漪是否顺利开锁,这样也就不用逃往边城了。」
金日星点点头,看萧羽嘴巴终于能动了,忙开了水壶给他,萧羽润了喉,乾哑的声音问道:「为何……你会五剑剑法?」
金日星这倒没有迴避他的目光,道:「你记得你师父见过我?」
「雁师父?」
金日星点头:「后来她私下传给我了。」
萧羽错愕。
金日星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马嘶啸啸,整个马车剧烈晃动,门口的广采南摔了出去,她还没落地就看到银光一闪,便出剑格挡,背贴紧地时她才看清来人。
她从来没有这幺惶恐过:「裘籤令!」
那手上拿着银色长棍的少年,左眼角下还有颗爱哭痔,他嘴唇抿笑时笑起来像只猫:「正是,前来清理鬼门关叛徒。」
广采南忙道:「等等!我、我跟你走!」
裘籤令正要拆开他的长棍抽出里面的剑来,闻此言便错愕:「什幺?」
广采南知道若真动起手来,她不见得会输裘籤令。可是现在的她不能受伤,因为萧羽还在这里。
裘籤令眉头皱了起来,然后看到旁边的车厢,恍然大悟:「啊,妳是想救妳的朋友,可是不用担心,妳很快就没有负担了。」便拔开银色铁棍,露出银白的剑身,广采南忙提剑而上,但裘籤令突如其来的回身一剑穿过广采南的肩头,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转移目标,广采南的血沿着剑身流向裘籤令,他笑道:「如果有命令,那老头会要我活捉妳回去。不好意思,没有命令。」
此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嘶吼从车厢里传了出来,裘籤令觉得气氛不对了,一剑抽回,看着车厢就爆了开来。
金日星只知道他正要把萧羽拖出车厢时,突然萧羽脸色惨呼,胸口又是不自然的隆起,皮肤下方像是有异物在移动,他只反应过来「南小姐挂彩,血蝶要破出了!」就一股宏大的气流震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