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童年时(全文公开)
《凤传天书佚存之卷》之三——童年时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听说,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从娘胎里出来,是从娘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身躯分离了,心仍旧牵连在一起。
对于沈晚芽而言,初知道自己怀上身孕的一剎那间,在她心里想哭的酸楚,远远多过于想笑的喜悦。
就算她曾经是如此不愿意为夫君问守阳诞育子嗣,甚至于差一点因此被迫离开她视若为家的「宸虎园」,可是,那毕竟只是已经过去的曾经,就在众人为她的眼泪措手不及,以为她仍旧对于过去耿耿于怀,仍旧不愿意为问家诞育子嗣之时,她破涕为笑,却是笑而不语,知道自己是因为高兴,所以才会喜极而泣。
因为,她终于有了真正与自己骨血相连的亲人。
饶是在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熬了十几个时辰的痛楚,才将儿子给生下来,在她的心里,却是任谁都难以取代这孩子的地位,那是与她挚爱的夫君完全不同的存在,是她哪怕付出生命,都要保护长大的弱小生命。
在生下儿子之后,她才明白,原来这世上能有一个人,可以只是平安长大,无灾无患,就足以教她感谢上苍的垂爱。
更别说,她的儿子生得是玉琢般的可爱精緻,咯咯笑起来时,一双问家鲜卑血统特有的琥珀色眼眸,熠熠生亮,宛如真是两颗上好的琥珀珠宝镶嵌进去似的,任谁瞧了,都忍不住对他满心的疼爱,哪怕是这孩子做错事了,或者是存心放肆大声哭闹,都还是捨不得对他打骂一下。
惊鸿。
问惊鸿。
她儿子的名字,由她的夫君亲自命名,起初,他不解释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由何而来,无论她如何追问,无论太叔爷一再威胁,要他这浑帐小子看在老人家在这世上没几日好活的份上,最好乖乖说实话,告诉大伙儿取这个名字的原因,不然到九泉之下也绝对不会瞑目。
最后,就连唐家的老太爷都捱不过内心的好奇,不惜拉下老脸,以过去鼎力相助问家渡过难过的恩情,要她的夫君必定老实说出由来,不然就要公开在商场上数落他问守阳忘恩背义的罪状,并且同时撂下狠话,说在这商场上敢得罪他唐桂清的人,往后甭想有好果子吃。
老人家的这一番狠话,逗得沈晚芽好笑,而她家的夫君却是笑不出来,又气又恨地说怎幺两个老人家都越活越像三岁小孩子?不过就是一个名字而已,值得拿这幺重的话来压他吗?
最后,见她也不想居中协调说好话圆场,她家夫君不想再让事态无限扩大,终于不甘不愿地说出他取这个名字的由来。
「当年,妳说要离开『宸虎园』的那一天,妳什幺都不想要,只想捨掉一切从我面前逃开的背影,我一直记得很深,我追在妳的背后,看着妳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就像……惊飞而起,难以捕捉的鸿雁,虽然那一刻为了妳的离去,在我心里无比的慌张失措,但这几年,我一直没有忘掉那一日的妳,那天,我在帮儿子想名字时,想着妳,想起了『惊鸿丽影』这句话,最后就……这样了,我这个解释,就请娘子妳转告两位老人家,他们再不满意,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哼!」
沈晚芽坐在临窗的长榻上,在她怀里抱着才刚满週岁,刚吃过奶,睡得正香的儿子,听完她夫君的解释,见他腆着俊颜,教她笑得好开怀,心想难怪他不愿意说出这名字出自何处,这般细腻柔肠,两位老人家听了,就算不取笑,日后肯定也会拿来说嘴侃乐。
但是她开心地笑了,却不是在笑他,只是在笑他也没立场责怪两位老人家越活越回去,瞧他最后撂的那一句狠话,也没比两个老人家成熟到哪儿去呀!
末了,沈晚芽的笑,收敛成噙在唇畔的一抹浅痕,她低下头,趁着窗外渐斜的暖色夕阳,看着儿子在她的怀里睡得好安稳,只是看着那漂亮的小脸,就足以让她的身心都充满了喜乐,与不顾一切都要护儿子周全的力量与勇气。
「放心吧!两位老人家会满意的。」沈晚芽的眸光凝视在儿子的小脸上,柔软的嗓音,却是在对着她的夫君说话,「把事情交到我手上,有令夫君你不满意的时候吗?我必定不让他们说你半句不好,必定让他们同我一样,为你这一番真心挚意浮一大白。」
「咳。」问守阳清了清喉咙,别过脸庞,对于爱妻的话没多做表示,只是隐隐泛在眼角眉梢之上的喜意,想藏都藏不住。
日又将尽,西斜的日阳,无扰这一室一家三口的静好。
后来,沈晚芽又诞下一个女儿,再由问守阳取名为问孟蝶,这次没人再问他名字的由来,但沈晚芽从太叔爷到唐家老太爷,一直看到自家夫君,她忍不住纳闷地想,也不知道男人这种生物,是不是有越是活到老,就越活越像小孩的特性?这次没人想追问,她家夫君就越是赌气想要说明白。
他解释说:孟,始也;蝶,蜕也。
众人在听了之后,是觉得这名字的来由,颇有一点学问,但好像也没有太特别的理由是不?
只有沈晚芽在夜里两人枕畔,听她的夫君以彷彿陈述般的轻幽语气,对着她款款说道:「在鸿儿出生时,我以为自己对妳的喜爱已经十分足够,已经满到再不可能更多了,但看妳在痛了一天一夜,终于把蝶儿给生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心里就像有一只蝴蝶破蛹而出,知道自己重新又再爱上妳,为此,我除了狂喜之外,还有难以形容的感激,芽儿,谢谢妳愿意为我、为问家生儿育女。」
§ § §
他与她的眉儿,三岁了。
三岁的小女娃,生得是明眸皓齿,粉妆玉琢,任谁见了都说他们的眉儿生得像她,但是,藏晴自己却觉得他们的女儿随肖爹亲多些,尤其是爷女两人一起笑起来的模样,那眼神与笑容,任谁见了都知道他们是一对父女。
曾经,因为藏家家道败落,她的爹娘在短短几个月内,接连撒手西去,为了抚养她弟弟这个唯一的亲人,她只能变卖仅存不多的家产,带着弟弟离开家乡,最后买下了桃花湖畔的客栈,一手创立了「花舍」,努力地经营生计。
在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是将弟弟平安抚养长大成人,看他娶妻生子,为藏家传宗接代,而她的余生就是留在「花舍」,与陈嫂他们携手把「花舍」给好好经营下去。
那个时候,她想,就这幺一辈子老死在那个美丽的湖畔,对她来说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或许是因为家道中落的打击,与父母接连逝世的恶耗接来而来,逼得她只能强悍地去面对,没有余裕去想找男人为她扛起肩膀上的重担,再往后,日子稳定下来,她就只想着如何将弟弟府养成人,更是再未想过成亲一事。
直到雷宸飞宛如平地惊雷,强悍地闯进她的生命里为止。
事隔多年之后,藏晴再想起那一段过往,怀念感伤之余,还有一丝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不可思议,想她那时候是疯了吗?怎幺就为了赌一时的意气,嫁给了这个她曾经以为家仇不共戴天的男人呢?
但如今想来,她却是万般庆幸,或许再遇险阻时,她依然能够像当初一样坚强面对,但是,再想起她的夫君,再想起她的女儿,她的心总会柔软得没有一丝毫稜角与尖锐。
至今,藏晴仍旧觉得,伴着她一手打造的「花舍」,以及陈嫂这几个待她至诚的人们,就此老死在那个美丽的桃花湖畔,于她的人生而言,也绝对是一件没有遗憾的事,但是若要她说这一生做过最不悔,也是最喜悦的事,是遇上雷宸飞,并且为他生下了可爱的眉儿。
哪怕这一生,她藏晴仅此做过这一件事,再无其它事蹟再值一提,哪怕有人觉得这样的一生平淡而无趣,只有她心里知道已是于愿足矣,那就够了。
「好痛……娘……眉儿痛痛,脚脚痛痛。」
三岁的娃儿跌了好大一跤,苦苦地皱着她那张羊脂玉白般的小脸蛋,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泛着泪红色,却是倔强地没掉下眼泪,直至忍到娘亲面前,小手指着刚才摔痛的膝盖,讨着要娘亲爱惜呵护。
藏晴回头让人快去取伤药,然后俯身张开双手,心疼地将女儿抱进怀里,让小人儿坐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捲起月白绢质的的裤管,看见只是泛着瘀红却没见血的伤处,虽然仍是心疼,但还是鬆了口气。
生了这个女儿之后,才短短几年的功夫,藏晴照顾伤口的本事进步了不少,虽然已经见惯了,但每次看见这小身子上或许又添了血口子,心里总还是忍不住针灸似的疼痛,真宁可那些伤口是跌划在自个儿身上,别让小人儿再受苦。
「眉儿乖,没流血,一会儿娘给妳推些伤药,把瘀血揉开就不疼了。」藏晴将女儿的小身子给搂在怀里,轻笑道:「以后走路小心一点,不要奔跑,慢慢来,就不会再跌倒了,好吗?」
「快快走,慢慢走,都跌倒。」小娃儿有点生气,不是对她家娘亲所说的话生气,而是很气自己为什幺一直都在跌倒?
藏晴听了女儿的话,只能苦笑,因为她不能否认小娃儿所说的话是事实,或许是勉强受胎,侥倖得来的孩子,她的眉儿从小筋骨就较寻常人差些,手脚的协调也不好,往往寻常人能够走好的路,她却是左脚绊到右脚,跌得浑身是伤。
为了这个小娃儿的安危着想,如今,「雷鸣山庄」大大小小庭园里的地儿,都已经是平坦到再不能更平坦了。
但是,若能够为这个含在嘴里都怕给化了的女儿做更多保护防範,藏晴心里很肯定在她夫君的心里,绝对不会有任何犹豫。
「爹爹!」
也不知道是小娃儿的眼睛特别明亮,看事物特别清楚,还是他们父女两人天生心有灵犀,雷宸飞才刚进门,还未出声,小眉儿已经双眼一亮,就连嫩嫩的嗓音捎上兴奋,从娘亲的腿上蹦跳而落,往亲爱的爹爹迎了过去。
雷宸飞为女儿张开的双手,从来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俯落长身,将小娃儿给抱上胸怀,一眼就见到女儿的眼眶微红。
「怎幺了?为什幺哭呢?」
「跌痛痛。」小娃儿的哭脸,换上得比翻书更快,一听爹亲问起来,就忍不住心酸委屈,一双小手抱住爹亲的颈项,嫩脸儿直往爹亲的肩窝里蹭。
「在哪儿跌的?」雷宸飞呵疼的拍着女儿的背,彷彿不经心地问,只是与他爱妻相视的一眼,明白妻子已经看穿他的心思。
藏晴看着他们父女两人,好气又无奈地笑了,心想小娃儿绝对不会知道,这状一告给她爹知道,「雷鸣山庄」里不知道又有哪块砖头哪个槛儿要被刬平了。
三岁的小眉儿自然没想那幺多,只是很生动地描述她刚才想去找澈舅舅,途中经过一个穿堂,也不知道为什幺就踢到角落垒起来种桂花的太湖石,小娃儿说她有拉住丹桂的树枝,不然她的头肯定要撞上那个形状凹凹凸凸的白太湖石。
说完以后,小女娃又像受尽了委屈的小媳妇儿,在她爹亲的怀里窝成一团讨着呵疼,却不知道她这一番陈述,教她一双爹娘打从心底泛起凉意,这一会儿不必雷宸飞开口,藏晴已经唤了来人,轻声吩咐了几句,让人以最快的速度去找来工匠把那个穿堂的花木陈设,给全撤了。
「爹爹,我拉断桂花的手,桂花会痛痛吗?」
小孩儿的心性说风是雨,在亲爹怀里蹭了几蹭,想到被她拉得只剩一层树皮挂着的桂花枝,抬起小脸,有点担心地问她爹。
「不会。」雷宸飞为女儿的孩子气失笑道:「那株桂花救了我的小眉儿,爹要将它给挪到更大的地方去种,妳说好不好啊?」
「好!」听到自己的救命恩「树」可以得到更大的地方栽种,小眉儿笑颜灿灿,回头对娘亲说道:「娘,桂花种好,一起去看桂花。」
「嗯。」藏晴也被女儿的天真给逗笑,后来,那株丹桂树,就被移植在北边的小院,在几年后,成为一个叫「挂子门」的地方。
小眉儿看着娘亲可掬的笑颜,嘻嘻一笑,回过头,小手圈在爹亲的耳朵边,好小声地说了几句悄悄话。
藏晴看着雷宸飞在听了女儿的话之后,低低地笑了起来,严峻的脸庞线条在瞬间变得柔和,如沐春风,对于他们父女两人圈着耳朵说悄悄话的情景,早就习以为常,这一对父女生来好像就有属于他们的小世界,常常就连她也觉得在他们之间是局外人。
「爹爹说,说嘛!」小女娃拉着爹亲的袍服襟领,半是撒娇,半是强迫地让爹亲照着她的话去做。
在他们面前的藏晴不明究里,只见她的夫君直呵笑,然后她的女儿见爹亲迟迟不肯行动而气恼地噘起小嘴,虽然不知道这一对父女又交换了什幺悄悄话,但藏晴直觉其中与自己有关。
好半晌,雷宸飞才止住笑,疼爱地觑了女儿一眼,然后转眸,缓缓地对着心爱的妻子说道:「眉儿说,她的娘亲很美,美到可以让鱼都溺死,大雁飞到一半会掉下来,所以……她最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娘亲。」
藏晴见她夫君说到一半,还是忍俊不住又笑了起来,她听了也是好笑,见女儿彷彿要肯定爹亲说的话就是自个儿的意思,一颗小脑袋对着她直点,那可爱的小模样,让他们夫妻两人都是笑声连连。
藏晴就算知道女儿最爱的人是她爹,但是,
小眉儿见爹娘笑得开心,自个儿也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想到什幺,再度圈起小手,对着爹亲咬耳朵。
不过,这次父女悄悄话说完之后,却只见雷宸飞虽然面无不豫之色,却也没有明白的喜悦之情,只是调头觑了爱妻几眼,轻咳了声,显而易见的尴尬。
「爹爹……」小眉儿又拉爹亲的袍服,扭股糖似的撒娇耍赖,颇有不达目的誓不干休的蛮劲儿。
「怎幺了?」藏晴忍不住好奇,鲜见这一对父女两人不同调。
雷宸飞又闷咳了声,气又好笑地瞪了女儿一眼,然后,浑厚的嗓音带着一点无奈地对妻子说明道:「女儿要我对妳说,在这天底下,我也最喜欢妳,但我不想被她逼着表白,因为不必她逼我说,我一直就都很喜欢妳。」
藏晴有半晌的愕然,在回神之前,娇俏的笑颜,已经如涟漪般,从她的嘴角泛开,直至眼角眉梢,无一处不透出幸福的笑意;她笑眸凝看自家夫君好一副正经八百的脸色,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够以如此严肃的表情,说着这天底下最肉麻兮兮的情话呢?
只怕,他自个儿尚不知觉吧!而这一点,更教她笑意嫣然。
「亲一个,爹,亲娘一个。」小眉儿继续对她家爹亲使出扭股糖本领,红嫩的小嘴啾了爹亲的脸颊两下,「要像这样亲,亲用力一点。」
「等一下再亲。」那爹彆扭了,乾咳了声。
「为什幺?」那小女儿不依不饶,又扯了扯手里的爹亲衣袍。
「等一下就是等一下。」咳。
「为什幺就是为什幺?」爹爹为什幺要咳嗽?生病了吗?
「没人看见爹就会亲。」又咳。
小女娃彻底疑惑了,「为什幺没人看见爹就会亲?那眉儿没看见的时候,爹会亲娘,很多很多下吗?」
「……会。」
终于在雷宸飞千尴万尬说出这个答案时,藏晴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夫妇两人陪着女儿闹了小半时辰,最后,小娃儿心满意足,睡在爹亲宽大的怀抱里,白嫩嫩的睡颜,让他们忍不住一再珍爱凝视。
就连女儿睡着时,雷宸飞都捨不得将她给放下来,到了最后才捨得将小人儿给放在长榻上,与妻子分坐两旁,两个人怎幺都看不腻女儿的睡颜。
久久,雷宸飞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妻子,直到她也意识到他的注视,也抬起娇颜与他相视,两人四目相交,不约而同地泛起微笑。
「雷宸飞是胆小鬼。」他以极幽沉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甫一出口,就见到妻子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他翘起嘴角,笑意更深,但泛在眼底的光芒,却说不出是悲或喜,「有了妳们的雷宸飞,成了胆小鬼,胆小得不敢去回顾过往的岁月,曾经对我而言,亲人不过是相残的敌人,再不具有任何意义,可是在有了妳,有了眉儿之后,我才知道,我可以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不惜一切代价,但是,也同时胆小得不敢去回顾,去面对曾经在我生命里的那一片荒芜,我不敢回头,一刻也不敢将我的目光从妳们母女身上挪开,就怕……就怕……」
就怕一转开目光,再回首时,会发现他所珍视的人儿,不过是他的心所虚构出来的美好,在遇到藏晴之前,雷宸飞从不曾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悲惨,任何加在他身上的险阻,他都会顽强地去抵抗,哪怕是那一段被亲兄下毒,随时都可能命在旦夕的几年病苦,他也从不允许任何人来对他施捨悲悯。
从来,他就知道,无所畏惧的人,是最坚强不过的,但是,他却宁可自己的一生都活在惧怕里,活在失去心爱人儿的惧怕里,因为,那代表着他拥有着她们,为了这一对母女,他雷宸飞宁可自己永远都是胆小鬼。
藏晴注视着心爱的男人,美眸盈动泪光,伸出纤手,越过在他们之间沉睡的女儿,扯住了他宽大的衣袍袖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揪着男人袍袖的纤手扯了一扯,又扯了一扯……诉说着今生对他最执拗的纠缠。
在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雷宸飞就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他笑了起来,朝她点了点头,泛在他唇畔的笑意,因她而柔软,如被四月春风吹拂的湖水,泛着为爱而生的光亮,粼粼不止。
§ § §
秋去冬走。
转眼间,又是一春来临。
今儿个的天,不是太晴朗,大半边的天空,只是染着一层薄薄的蓝,也不知道道天空原本的颜色,抑或者是被如羽般的云层给飘染得太淡。
「左边,再左边一点。」
盛开的白色辛夷树边上,架着一排长梯,梯上的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袍,双袖与裤脚都以布条扎成现成护腕护腿,方便在树上活动小男孩,目光看着自己想摘的白色花苞,对着为他挪梯的厮僕喊道。
「少爷,你当心一点。」几个在一旁看着的丫环都是一脸惴惴不安的表情,看着他们今年才不过五岁的小少爷,在高梯爬上爬下,她们一个心里都是胆颤心惊,但是小主子执意自己上梯,谁也拦劝不住。
如愿摘到自己想要的辛夷花苞,小男孩俊美如瓷般的脸蛋泛着好得意的笑,把花苞丢到缠在腰上的小竹篓里,看着篓子里的花苞已经有七八分满,他更是眉开眼笑,半大不小,论起来算是细瘦的身子,加倍俐落地在辛夷树枝上来去。
他娘说过,要做香膏,含苞到半开的最好,整朵盛开的做起来效果就没那幺好了,至于已经开败的,就不要去碰,让它们凋落入土,来年化做春泥护花,这些话他都记得,因为在今年之前,每年在春天辛夷花开时,娘就会带他来这个小院里摘花,大多数时候,上梯取花的人都是他爹,只有一些开在低矮处的花朵,才会由他娘亲手摘採。
他总是在一旁看,也会蹲在摘下的花堆旁研究半天,虽然娘亲对他说明得很清楚,但是,他先前还是分不太出来,同样是雪白色的花朵,怎幺可以看出含苞或是开一点点,或者什幺是叫做盛开,又如何说是开败呢?
到了去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可以分清楚了,大概从三岁开始,很多事情他就都记得了,所以他记得去年前年的现在,妹妹蝶儿已经会走路,不止玩花还吃花,满场乱跑,害他到处追得很辛苦,把她捉住,她还会哇哇大哭……
最后,是他解下腰带,把她跟自己一起绑着,让她跟着他身后走时,她反倒不哭了,看她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爹娘说,妹妹以为他在跟她玩游戏,说妹妹很喜欢他这个哥哥,但怎幺说他都觉得奇怪,因为他才不是跟她玩,只是不想再到处跑去把她捉回来而已。
不过那一天,他带着小小的人儿,绕着这棵辛夷树走了好几圈,把娘亲以前对他说过关于这棵辛夷树的往事,全部都对妹妹说了一遍。
虽然他一看就知道,跟在他背后,一整程都笑得傻呼呼的妹妹,对他向她所说的话,根本就一句也听不懂,但看她笑得好可爱,让他虽然有点不齿于小小人儿的傻气,还是忍不住回头偷偷抱了她几次,他记得,那小身子圆滚滚的,明明就个头不大,但浑身都是白嫩嫩的肉。
脸颊肉肉的,手手肉肉的,两条短腿也肉肉的。
白嫩嫩,既香也暖,就连冰冷的冬天里抱着,都觉得她好温暖,所以去年的冬天里,在娘亲的说劝之下,他很勉为其难地让妹妹陪他一起睡同一个被窝,无论屋子外的冰天雪地看起来有多寒冽,抱着她,或被她抱着,就是暖呼呼的。
暖呼呼的。
他记得那温度,一直都记得。
他也记得,在一个月前的那天,他在摸到妹妹的小手,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时候,内心的震惊与害怕。
在他记忆里没有掉过眼泪的娘亲,那一天,抱着小小身子冰冷而僵硬的妹妹哭得声音破碎时,他害怕得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没过多久,就被太叔爷公给带到「澄心堂」。
爷公告诉他蝶儿妹妹化成蝴蝶,回到天上去了。
后来,他看着装着他妹妹小身子的木箱子,觉得那个箱子看起来好小,他一直觉得妹妹抱起来很圆很沉,却没想到,装着全部的她的箱子,竟然是那幺小的一只箱子,那一天,他知道了,那个箱盒,大人们说它叫「棺木」。
那一天之后,他娘就不笑了,虽然没再听她哭出过声音,但是,偶尔会见到她摸着妹妹的衣服与布玩偶,眼眶泛红,久久不说话。
他曾经问过爹,蝶儿去了天上,什幺时候回来?他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他也只问过一次,因为不久之后,一个与他常常玩耍在一块儿,年纪比他大了四岁的堂哥,告诉他,去了天上的人,从来没见再回来过。
那个堂哥告诉他,大人都骗小孩说是去天上,其实,就是死了。
蝶儿死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好想蝶儿,想她暖暖肉肉的小身子,他想如果蝶儿能够再回来,就算要他用腰带将她绑在身后,拉着她走,陪她玩几天几夜,他也绝对不会说她一句烦。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他不时地嫌妹妹烦,嫌她哭得很吵,所以,她才会生气回到天上去了?
他还是相信太叔爷公的话,蝶儿只是回天上去了。
他知道娘亲是捨不得让蝶儿离开,所以闷闷不乐,所以不笑了,后来,他问太叔爷公,要如何才能逗娘亲开心呢?
太叔爷公说,只要他乖乖的,他娘就会觉得欣慰高兴,从那天之后,十几天过去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恶作剧,不会捉水蛇放进水缸里吓人,不会偷偷进厨房里把盐换成糖,把酱油换成醋,也没有再把双手用炭粉涂黑,见了单独要出门的僕人或过门来拜访的亲戚,就藉故亲热地往他们的脸上涂,让他们要到见到人提醒了才道自己的脸黑得像包公。
偶尔,他会把黑炭粉换成麵粉,让那些人的人顿时像唱台戏的伶优,但是,现在很多恶作剧,他都不做了,他很努力地克制想玩耍的心情,只想要娘亲看见他乖巧的表现,让她可以开心。
小男孩又丢了七八个花苞进竹篓里,然后再度抬头,费心地寻找枝头上还能摘的花朵,教他有点着急与失望的是,在这枝头上,已经八成以上的花朵都呈现开败的颓然,要是今天再不摘,只怕明天就没剩下几朵能做香膏了。
蓦然,他看见另一边枝干上的还有几朵漂亮的花苞,琥魄眼眸一亮,不等底下的厮僕挪动梯子,小手就近捉住一根树干,猫着身要钻过树枝之间的空隙,就在这时,听见了他娘亲心急的叫唤。
「鸿儿!」
沈晚芽得到家僕的通知,急忙地赶过来,远远就看见儿子手脚併用地在高高的树枝上穿梭来去,才刚失去女儿,还冰凉凉的心脏,看着儿子的双脚离地至少几尺的时候,如同被投进冰霜之中。
「娘?」问惊鸿看了看就快要到手的花苞,又低头看着他娘,小声道:「再一点点,我就可以摘到了……」
「你下来,鸿儿,娘求你……你快下来。」如今的沈晚芽,彷彿是一只惊弓之鸟,再承受不了更多刺激,她的心头在颤抖,双手像是浸在冻水般冰凉,她抢过梯子,就近架在离儿子不远之外的枝干上。
「你下来,娘帮你扶着梯子,下来。」
问惊鸿最后又看了没能摘到的几个花苞一眼,看见娘亲脸色煞白,双眼红得随时都会哭出来,他终于点点头,顺着娘亲扶住的梯子爬下来。
「慢……慢些,你当心点,再慢些。」
问惊鸿不明白娘亲在担心什幺,他都已经爬在楼梯上,双手双脚都扶握得很好,难道,就连这样,她也怕他掉下去不成吗?
沈晚芽会怕,她真的在害怕。
「娘,这个……」当小男孩终于双足沾地,站在娘亲面前时,马上迫不及待地要解下缠腰的小竹篓,急着想告诉娘亲,他为她摘了很多辛夷花。
「不许你爬树!娘交代过的,你还小,不许你爬树,你是忘了还是根本不听娘的话呢?!」沈晚芽一瞬也不瞬地瞪着儿子,严厉的斥责之中,带着一丝止不住的哽咽,她的心还在发抖,手仍旧冰凉。
在她的身后,问守阳与几个家人也赶了过来,他们进小院时,正好听到沈晚芽严厉的斥责,在她的嗓音静落之后不久,他们就见到被责骂的小男孩的脑袋垂得低低的,嚼咬着嘴唇,半晌的停顿之后,他动手解开腰缠,上前几步,把手里的小竹篓放在娘亲面前的草地上,然后退了几步,站得比刚才离娘亲还要远的位置上,吞了几口唾沫,小手指着竹篓,结巴地说道:
「娘,我爬树时……爬的时候,有很小心,我想……我怕,这些辛夷花……再不摘……再不摘的话,就要开败了。」
沈晚芽低头,看着儿子所指的那一篓子辛夷花,每一朵,都是含苞或微开,一看就知道儿子有将她的交代给听得很仔细,她扬首看着儿子身上的辛夷树,开了满树的白花,许多许多,看起来都已经是开败了。
在那幺多开败的花堆之中,她的儿子要挑上这一篓子完好用能的花,究竟要费多少心,要找多久呢?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脸蛋上,见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一手揪着衣服的料子,小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教她心口狠狠、狠狠的痛。
「芽儿,好了,儿子没事,妳别担心。」问守阳从身后搂住妻子,将僵持不动的母子两人半推半就地凑在一起,低头对着儿子说:「鸿儿,你娘不是在骂你,她是在担心你,知道吗?」
「……知道。」小男孩点头,闷闷地回道。
就在他以为娘亲还会再责骂几句之时,忽然,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子纤细臂弯将他给紧紧抱住,小男孩愣愣地任着他的娘亲用力抱着,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头看了爹亲一眼,他爹只是微笑点头,没有说话。
「娘,对不起……」小男孩懂了爹亲的意思,嫩嗓嗫嚅,对着紧紧将他跪抱住的娘亲说道:「鸿儿只是想要妳开心,娘好久……不笑了。」
「鸿儿……」沈晚芽将脸埋在儿子小小的颈窝里,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很困难才喊出了儿子的名字,「你再给娘一点时间……娘会好的,娘还有你,所以娘会好的,再给娘一点时间,好吗?」
「好。」在小男孩的心里,并不是十分清楚娘亲所谓给她时间的意思,他只是感觉到脖子上沾染了湿意,知道娘亲又哭了。
那是问惊鸿生平记忆之中,他娘亲最后一次失控的哭泣掉泪,他有些自责,明明想让娘亲笑的,却不料把她给惹哭得那幺厉害,后来他也跟着一起哭了,不知道为什幺哭得特别伤心,哭得几次都快要喘不过气,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与娘亲一样,也都很想、很想去了天上的蝶儿妹妹吧!
§ § §
「爹在这里。」
「娘在这里。」
「澈舅舅坐在这里……苏小胖,你不要一直缠着澈舅舅,那个地方那幺小,你胖嘟嘟的不好坐,你坐这里。」
漆黑之中,小女孩轻脆软嫩的嗓音,听起来格外嘹亮,但嘹亮之余,又彷彿有一种空洞的回音,就像是在山洞里说话一样。
在说完之后,小女孩用力地吞了口唾沫,也不知道是在忍耐内心不断涌出的害怕恐惧,还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静了半晌,又把刚才的话从头说一次。
「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坐在这里……苏小胖,你不要闹啦!你去坐旁边,澈舅舅要跟我一起坐,对了,还有阿梓和龙龙,这里,跟这里,给你们坐,不要怕喔,眉儿会保护你们,不要怕喔……」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阒黑之中,忽然,从上方迤逦进一束束银色的光线,照在模样秀气粉嫩,此刻却是脸上沾着泥尘,头髮上挂着几片枯叶,看起来好不狼狈的七岁小女孩身上。
明亮的月光,清楚可见她的脸色苍白,眼眶红红的,但没哭。
雷舒眉没哭,至少,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哭。
在这个已经没有半点水,只有厚厚一层落叶腐土的枯井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可以保护她,没有人可以呵护她,她没有吃的,没有水,身上的衣衫也不是穿得太厚实,入了夜,她已经觉得一阵阵冰冷了起来。
小女孩抬起嫩脸儿,仰望着井口落下的月光,在看到光亮的一瞬间,她有想哭的冲动,但她咬了咬发乾的嘴唇,又吞了口唾沫,忍住了终究没有哭出来,只是仰着首,静静地注视月光。
从小,爹娘就常说她怕的事物不多,或者说,能够教她害怕的人或物,几乎指数不出来,但是,就在刚才,她发现了,原来,她会怕黑,身处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会让她有一种彷彿快要被水给溺死的感觉。
「原来,月亮姑娘妳很漂亮呢!」
小女孩笑瞇瞇的,软嫩的嗓音明显可以听出喜悦与讨好,没有被泥尘与枯叶染指的肌肤,白嫩得可以看出从小的娇生惯养,她看着这时刚好不偏不倚,就挂在不大的井口央心的银色月轮,就像是看见亲人一样眉开眼笑。
在这个井底下,什幺都没有,无论她对自己虚构多少次,假装她的爹娘与澈舅舅,还有苏小胖阿梓他们这些玩伴都在她身边,但是,再多的假装,事实就是在这个废弃的井底下,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她看见了月亮,很不争气地说起讨好的话,就希望月亮可以听见她的讚美,可以留在那个井口,为她照亮四周,她想要它可以留久一点,直到爹娘可以派人找到她为止。
雷舒眉很肯定爹娘绝对会找到她,爹疼她爱她,哪怕是让人掘地三尺,把这个桃花林的每一吋土地都刨遍,也不会放弃觅她的行蹤。
所以她不需要害怕,对,她不需要害怕!
「月亮姑娘啊!妳是一个人,我现在也是一个人,所以我们刚好可以做好朋友对不对?那个……谁说,到底是是谁说的?」小女孩像是为了要说服她的月亮朋友似的,很用力地思考了一下可供考据的出处,但最后实在想不出来,就怕月亮朋友等得不耐烦,只好挤出满满的笑意,甜甜地说道:「总之不管谁说的,那个人有句话就说得很对,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嘛!妳就待在那里,让我们好好培养感情,感情好了以后,我会对妳很好喔!妳要想清楚,要好好把握,不然错过我这个村,以后就没这个店……」
说到中途,小女孩被自己说的话给噎了好大一下,觉得自己怎幺说到最后,好像是在恐吓人家非要跟她做朋友不可?
就在她还在苦思如何劝说的时候,明显可见被井口的枯藤树根筛落的一束束光芒开始偏斜,雷舒眉的心急如焚,小脸又苍白了几分,急急地摇头,「不要走,求妳不要离开那里,我真的会对妳很好的,拜託,再多陪我一下……?!」
小女孩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息,就在光影一明一灭之中,她的眼角余光好像看见了什幺影子溜了过去,她相信那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听见了什幺东西爬过腐叶堆,在逐渐移动的声音。
是……蛇吗?
还是……别的?
雷舒眉有点忐忑不安地想:她会不会不是第一个因为笨手笨脚,跌到这个荒废井里的人呢?如果在她之前还有人跌下来过,那个人有没有像她一样,拥有疼她如命的爹娘,肯定不会放弃地寻找他或她的人呢?
如果没有的话,在这个井里待上几天,会死吧?
那个人……死了吗?
在最后一束光亮终于消没,只剩下盖在井口微微弱弱的余光。
那光芒,微薄得照亮不了井里的任何一景一物,小女孩咬紧牙关,眼皮子微颤地闭起,在黑暗之中,不断涌进她鼻息的的腐败气味,起初,她以为就不过是腐烂掉的叶子发出的味道,现在她却是怎幺闻,都觉得好像是人肉腐臭的味道。
刚才的那个声音没有停止,她一直听见……那个东西在移动,不断地压过腐土最上层的乾叶,不断传来乾叶子被碾压破碎的声响,那声音,时而近,时而远,有一度她觉得那东西就在她的手边,冰凉的温度,就像是有人拿了一块冰凑在她的手指边,没直接沾着,却已经冷得她打从骨子里发抖起来。
小女孩开始后悔自己为什幺不让婢女青青跟在身边,不顾青青拦她,不让她往林子深处里闯,可是,那个时候,她是真的觉得这个桃花林不可怕啊!她听娘亲说过在与她爹成亲之前,住在桃花林几年,没听说过这个林子里有什幺野兽,附近的人也都和善。
雷舒眉一面自责后悔,一边又委屈不已,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只是忘记了自己随便都会跌进什幺坑里水里的体质而已嘛!
只是……谁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有这种烂体质啦!
她才不要,就偏是要忘记。
嘶嘶……
那股子冰凉的感觉再度靠近,让小女孩吓得跌撞站起来,什幺也不敢再靠偎上去,浑身哆嗦发抖,睁开了双眼,但在黑暗之中,她仍旧是个睁眼瞎子,什幺也看不见,只是噙着泪,对着自己的身边逐一地指着,颤怯地说道:
「爹……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在这里,苏小胖你过来一点啦!还有阿梓和龙龙……你们、你们都不要离眉儿太远,不要怕,都不要怕喔!眉儿会保护你们的,不要怕喔……爹,眉儿不怕喔,一点都不怕喔,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也在这里……爹在这里,娘在这里,爹在这里……爹在这里……」
最后,小女孩没发现自己一直在喊爹,她一直喊,一直喊,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不断地在寻觅自己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可以放心依靠的大山,她知道,只要找到那座大山,她就可以安全了。
最后,她小脸上凉凉湿湿的一片,她知道是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幺时候哭累了昏睡过去,昏沉得没有知觉,在清晨的第一束光亮映进井里时,井的上方传来了人声与犬吠,在那些声音达到鼎沸之时,长长的绳梯被抛了下来,两名身手俐落的汉子顺着绳梯而下,将她给小心翼翼地抱进一只牢靠的竹篮里,将昏睡不醒的她给盛吊上去,上头的人听见哨声接应,合力拉起竹篮,将她安稳地送回她爹亲的怀抱里。
雷舒眉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后来听她娘述说,当她爹从竹篮里将她抱起时,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她诞生的那一天,从稳婆手里接过被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激动狂喜不已。
任谁都可以从那位爹亲的表情看得出来,在他双手捧着的那个小娃娃,在日后会成为他视若至宝的命根子。
在雷舒眉回到「花舍」养了三天之后,身上大小擦伤就好得差不多了,在上药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其实大大小小的擦伤十几处,可是,或许是因为在井底时太过紧张害怕,在那个时候,她并不是觉得太痛。
直到大夫看过,娘亲为她上药时,她才痛得哇哇大叫,一直想躲进爹亲的怀里不再让娘亲的手摸在她的伤口上。
不过,这次疼她的爹,却是牢牢地握住她受伤的地方,让娘亲可以妥善地为她上药与包扎伤口,她发现了娘亲包扎伤口的技巧,比很多郎中大夫都好,然后看见了她爹亲眉心蹙起的表情,彷彿在忍受着比她身上的伤更大的痛楚。
不过,这一天晚上,她做了恶梦,哭着尖叫醒来。
「爹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她蜷在床榻最角落的位置,紧揪住被褥,一声又一声地大叫,她颤颤地抬起噙泪的眼眸,一片阒黑的寝房,让她再度大哭了起来。
「爹!爹!」
她的尖叫声,就像是划破静寂黑夜的刀子,教雷宸飞与藏晴闻之心口淌血,他们急忙从另一边寝房赶过来,看见女儿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又是哭又是尖叫,当雷宸飞为女儿掀开被子时,就被女儿给飞扑上来紧紧抱住。
「别怕,眉儿,没事了,爹在这儿,别怕。」雷宸飞抱着女儿,一边轻声地哄着,一边为她拍背,侧眸与跟在身边的妻子担忧地互觑了一眼。
「爹,灯……点灯,这里好黑,好黑……有东西在动,它一直在动,可是好黑好黑,我看不见它,爹,这里好黑……」
这个时候,总管祥清与几名家僕听闻骚动,也都赶了过来,雷宸飞回头对祥清说道:「去把灯点上,全屋子的灯,一盏不漏的都点上。」
「是。」祥清点头,领着人照着主子的话去做。
然后,一盏接着一盏灯火,在「花舍」里外亮了起来,在这人烟稀少的郊野,这亮如白昼的荧煌,顿时成了天地之间最惹眼的存在。
「夫君……」
藏晴在一旁只是唤了声,但终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这「花舍」的前身是客栈,房间的数目自然会比一般居处来得多,眼下,主人只佔了两间房,随行的家僕则是开了两间通舖,还有许多房间是没住人的。
她懂自家夫君担心女儿的心思,可是,没必要因此把全屋子的灯全给亮了,不过是无谓的浪费而已。
最后,藏晴看着偎在爹亲怀里,弱弱地哽咽抽泣的女儿,心里又是一疼,最后她只是静坐在一旁陪伴,一则心疼女儿,二则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对她的夫君说什幺话,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后来,一连几天,雷舒眉都要爹娘陪在身边才肯睡,可是睡至中途,都还是会哭着尖叫醒过来,终于,雷宸飞决定提早回京的行程,不想再让女儿留在这个会让她一直做恶梦的地方。
「娘,青青呢?」
这并不是历劫归来,雷舒眉第一次问起伴她年余的丫环,从她被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没再见过青青,一开始她跑去问祥清叔叔,得到的答案是东家说这里离青青的老家不远,东家发话,让青青休大假回家省亲。
雷舒眉听了这个答案,没有再说什幺,只是祥清见她一脸忧愁地抿起小嘴的模样,问小主子是否哪里不对?
她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吭地跑开了。
今天,雷舒眉终于忍不住又问起青青,想他们都要回京了,再怎幺说青青也该回来了吧!
对于女儿的问题,藏晴只是浅笑,抱着小人儿哄道:「这次青青不与我们一道回京,眉儿,青青的年纪还小,她只比妳大一岁多,这一点妳还记得吧?她来了妳身边一年多,也没好好让她歇过一段时间,这次就让她歇久一些,在老家多住一段时间,好吗?」
「可是……」小女孩欲言又止,看着娘亲娇美的笑颜,最后只能点头。
在他们回京之后,又过了几日,小女孩终于又忍不住问她娘亲,「娘,青青什幺时候才要回来?明天会回来吗?那后天呢?会回来吗?」
对于女儿的问题,藏晴的笑颜依然浅淡,「娘不管这些,妳祥清叔叔应该会比娘亲清楚才对,眉儿,青青难得回家一趟,就让她多待几天,不好吗?」
「可是,娘……」雷舒眉赖在娘亲怀里,在她身上大小伤痕,都已经浅得几乎看不出来了,「青青不喜欢待在她家里啊!青青的爹娘都不在了,她说,她从小就跟舅舅与舅母一起住,他们的儿子会欺负青青没爹没娘,喜欢打青青,有一次还拿藤条甩得青青腿都流血了,然后,那个舅舅和舅母会让青青去做很多吃重的活儿,还会把她好不容易攒到的薪银都拿走,所以,这一年多来,不是我不让青青放假回老家去,是青青让我别放她大假,娘,妳明天就让青青回来,好不好?我很怕她在家里被那个舅舅和舅母的儿子给欺负,我不想青青被欺负。」
闻言,藏晴沉默了,轻抚着女儿柔软的髮丝,看着那张小脸上认真的表情,心想难怪上回这妮子听到让青青歇久一点的话,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原来那认真的心眼儿里,藏着这一点不为众人所知的明白。
「好,明天娘去跟妳祥清叔提一提,让他派人去催一下,好吗?」藏晴在说这些话之前,有一瞬的犹豫,最后还是给了女儿这个说法。
「嗯!」小女孩眉开眼笑,嫩嫩的脸蛋儿往娘亲的怀里又拱又蹭,逗得她娘亲又怜又爱,哭笑不得。
不过,几天之后,青青没有回来,倒是「雷鸣山庄」陆续来了几个年纪比与雷舒眉大了几岁的少女,说是要给她当玩伴,说是要在青青回来之前,先充做伺候她的丫环,起初一两个时,雷舒眉心里还没警惕,但换到第三个时,她已经大概知道祥清叔……不,是她家爹亲不打算让青青再回雷家了。
雷舒眉已经不再是当年三岁的小娃娃,如今,她已经十分清楚亲爹护她疼她的心切,只凭她随口一句,那样东西或人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更何况,这一回她掉进井里,捱饿受冻了一个晚上,还带回一身大小擦撞伤。
这活罪,她爹就算不是怪到青青头上,只怕也要觉得青青不能好好保护她这个小主子,要将青青给换掉,弄一个更好的人顶替上来。
在把事情来龙去脉想清楚的这一晚,雷舒眉的晚膳只扒了两口饭,喝了一小口汤,一整个失魂落魄的模样,教众人担心不已,那一天晚上,小女孩从梦中哭着醒来的尖叫声,让整个「雷鸣山庄」陷入一片混乱。
无论有没有听到尖叫声的人,都被骚动给吸引了过来,藏澈等人都只听雷宸飞他们述说过在桃花林「花舍」时的情况,却不料亲眼目睹时,都被小女孩蜷在亲爹怀里直哭的模样给揪得心疼不捨。
「瑶官。」藏晴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然后回眸看着弟弟与跟在他身后的苏染尘等人,除了桑梓与藏澈都已经是身姿修长的少年之外,跟在他们后面几个半大不小,都还是孩子,教她歎了口气,道:「瑶官,这儿有眉儿她爹跟我就好,你带人回去睡吧!」
「不可以!澈舅舅要在这里!」雷舒眉大叫,从爹亲的怀里挣脱出来,只穿着抹袜的双脚,三步併成两步,在跌倒之前,捉住了藏澈的袖子,被他及时给扶住,「澈舅舅要在这里,苏小胖也要在这里,阿梓和龙龙都要在这里,眉儿不怕,眉儿会保护你们,所以眉儿不怕。」
「眉儿……?」藏晴低唤,与弟弟与夫君相觑了一眼,同是疑惑不解。
「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在这里……」
披散着一头乌溜长髮,身穿着牙白色绢质单衣的小女孩,逐一地拉着爹娘与舅舅的手,让他们在椅子、长榻与床上坐好,然后又去拉苏染尘与桑梓,各自给他们安了一个位置,孩子气地叮咛道:「你们都坐好,都不许动,都要在我身边,不然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会来不及保护你们喔!」
「眉儿,妳这是在做什幺?」雷宸飞坐在床畔,虽然心有疑虑,但仍旧面色沉静地问女儿。
雷舒眉不答爹亲的疑问,站在众人之间,养得雪白柔嫩,还挂着两行泪痕的小脸蛋,忽然变得有些恍然与无措,小嘴喃喃道:
「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在这里,苏小胖你不可以乱跑,阿梓……你们都要在眉儿身边,眉儿不怕,眉儿不怕……这里很乾净,这里没有死过人,没有髒东西,这里不黑,大家都在这里,我不怕,我不可以怕……不可以怕。」
说到了最后,小女孩的嗓音开始在发抖,一双带着泪的眼眸紧紧地闭了起来,小手握拳,明明已经抖得厉害,但还是口口声声在说她不怕,她要保护大家,所以她不可以怕。
在这一刻,众人终于知道,那一天,她在那个黑暗的荒井里,究竟是如何渡过了那一夜。
雷宸飞早知道女儿的性子倔强,却不料她竟是用必须要保护大家,所以自己不可以害怕的想法,来驱逐心里的恐惧,一时之间,他的胸口闷得难受,一阵阵的痛楚宛如刀割。
「眉儿。」藏晴止不住对女儿的心疼,急忙地起身,将那发抖的小身子给抱进怀里,「妳回家了,这里是『雷鸣山庄』,是我们的家,妳安全了,不要怕,妳不需要再怕了。」
「是,妳回家了,眉儿。」雷宸飞也走过去,蹲下长身,大掌抚着女儿微凉而苍白的小脸,与那双泪湿的漂亮眼睛相对着,「眉儿,没事了,爹会保护妳,无论如何,爹都会保护妳。」
「爹,娘,我不害怕呀!我要保护你们,怎幺会怕呢?」小女孩摇头,好认真地看着她的爹娘,两只小手分别拉住她的爹与娘,「眉儿不怕,眉儿会保护你们所有人……对了,还有青青,我也要保护青青……青青在也要在这里,爹,青青不在这里遇到了危险怎幺办?」
「青青不会有危险,她回家去了,不需要妳为她担心。」雷宸飞安抚着女儿,浑厚的嗓音不疾不徐。
「青青……青青……」雷舒眉不停地摇头,扯着爹亲的袍袖,「青青不可以不在这里,我要保护她,青青捏泥孩儿的手艺最好,我最喜欢了……」
说着,她跑过去抬了一张黄花梨木圆凳,放在了桑梓所坐的圈椅旁,「青青在这里,娘,青青要坐在这里……」
小丫头看着娘亲,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睛和嘴巴都是红红的,衬得那张小脸没血色似的苍白,教藏晴看了好不捨。
这回,倒是雷宸飞硬起心肠,走过去将女儿一把抱起,把她放在床上,拉起锦被为她盖好,「眉儿,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在这儿陪妳,妳乖乖睡。」
「不要,青青不在,我保护不了她,所以青青不在了……」哽咽地说完,雷舒眉翻过身,把脸埋进被褥里,再不说一句话。
在她的身后,雷宸飞的面色平静,静得有些异乎寻常,他轻哄地拍着女儿微微颤动的背部,转过不兴波澜的眼眸,看着一屋子的人,然后,看着妻子,最后,是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的妻舅,看见了少年带着打量的思索表情。
这一夜,雷舒眉没睡,就只是捲着被子,窝在架子床里最角落的位置,把所有人统统都赶回去,喃喃地说着她没有保护好青青,所以青青不见了……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事件又重演了一次。
众人看见雷宸飞在听着女儿要青青的时候,眉心微蹙,脸色有些阴沉,其实雷宸飞虽然没有告知过他们,但是,藏晴和弟弟藏澈心里都有数,他是不打算让青青再回来,这一次,除了该给的薪银之外,还有一笔当做把她打发回家的酬金,那笔银子的数目不小,说起来,以青青只在雷家待了一年多的时间,雷家自始至终不算亏待她。
雷舒眉闹到下半夜,再能熬也终究不过七岁的小女孩,终于累得昏睡过去,雷宸飞坐在床畔,怀里抱着昏睡的女儿,抬眸注视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藏晴,目光幽沉沉的,带着几分倦意与以及没说出口的愧疚。
藏晴知道她夫君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他觉得对不起她这个做娘亲的人,坚持己见,把他们的女儿折腾成这样。
「如果连你都不心疼了,我又有什幺话好说?」藏晴面泛浅笑,回眸扫视了身后藏澈几个又被她家女儿拉坐在各自位置上的人,半晌,才又回头看着夫君,叹了口气道:「那一夜我陪在你身边,所以我比谁都清楚你心里的急苦,眉儿是你的心肝宝贝,跟你最亲,你不敢想,再有下一次怎幺办,是不是?」
「我只知道,那一次,是天大的侥倖。」雷宸飞叹了口气说完,大掌抚着女儿如丝般的髮,终夜就搂着他的小人儿,再未有只字片语。
他没让妻子知道,下井去营救的人稟报,那个井底,有一个大蛇窝,他的女儿就在那蛇窝旁睡了一夜,能够毫髮无伤,是天可怜见。
隔天,雷舒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饭没吃几口,夜里没哭没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她帮青青準备的圆凳上,要哭不哭的,看起来份外可怜。
雷宸飞伫立在小院里,看着屋子里明亮的灯火,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站在他身后的总管祥清说道:「明天就去吧!」
祥清知道主子的决心,迟疑道:「爷,要不要乾脆跟小姐说……?」
「说?说什幺?你以为眉儿不知道吗?」雷宸飞泛起冷笑,道:「她是我雷宸飞的女儿,柔弱的外表像她娘亲,那骨子里却是随了我的,她就是知道了才存心来跟我折腾,就算我能陪着她再折腾吧!她那副身子骨是能削得出几两肉,没瞧见都瘦了一大圈了?再折腾下去,都不知道我们父女两人谁先没命!」
祥清知道主子这话里的意思,就不知道再折腾下去,是女儿先给折腾病了,还是他这个爹先给心疼死了!
终于,两天后,青青回雷家了。
就刚好赶在她的小主子又把所有人给团成一窝,再度上演苦情记时,进了「雷鸣山庄」大门,一路上,她不知道为什幺祥清总管像是在催命般,要她赶紧回到小主子的跨院里,也不太清楚,为什幺小主子的屋里,几乎所有人都在?
看见青青终于回来,雷舒眉满意了,笑瞇瞇地看着她的爹娘,「爹,娘,你们辛苦了,你们回去睡吧!青青陪我就好了。」
这话说的贴心乖巧,但是,那个做爹不开心了。
就算雷宸飞早料到女儿是故意要青青回来,是要跟他瞎折腾,可是,她一见到人就把他给赶回去,就让他这个爹有种自己竟然比一个丫环还不被女儿重视的挫折感,他淡挑起眉梢,沉声道:「眉儿,妳可要想清楚,不要反悔喔!要不,妳今天晚上再喊爹,爹可不会再赶过来,知道吗?」
「知道!」小女孩点头,含笑的嗓音,既脆又嫩,「爹不必过来没关係,眉儿心里清楚,无论爹过来或不过来,爹一直都会在,爹一定不会离开眉儿的,永远最疼眉儿的,是不是?为什幺呢?因为啊,爹喜欢眉儿,然后,眉儿最喜欢的人,就是爹呀!」
青青不明所以,只是满心感动地看着她的小主子,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回不了雷家,不知道舅舅和舅母这次会把她卖给什幺人家去做丫环,雷家给的酬金也早就被花销得半文不剩,她都要绝望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小主子……青青热泪盈眶,心口说不出的激动。
但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在忍着笑,青青不知道,夫人与舅爷早就看出来,这场仗算是东家落败,而且败得彻彻底底,十分惨烈。
他们实在很想笑,但碍于场面只能忍下来,对于许多明眼人而言,这是一个极有趣的场面,毕竟,人生在世,能见到「京盛堂」东家雷宸飞败在一个七岁女娃手里的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的一件盛事。
「眉儿,妳就这幺仗着爹一定疼妳吗?」雷宸飞淡淡地问道。
不疼吗?这青青人不是回来了吗?
不过,小女孩听着爹亲没有明显起伏的嗓音,心里有些忐忑,怎幺这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有些动怒了?
「爹不疼我吗?爹不疼我了吗?」说着,小女孩一脸悲从衷来的表情,拉着身旁的青青,哀声道:「青青,我爹不疼我了,他不要我了,我以后可以去妳家做小童工小媳妇儿吗?我去了妳会照顾我吗?」
「会,青青一定照顾小姐……」青青傻愣愣地回答,弄不明白怎幺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小主子要去她家做小童工小媳妇儿了?
只是,不好啊!她那个表弟可不是啥好东西,一肚子坏水坏透了,小主子才不能给他当媳妇儿呢!
「娘……」小女孩还不等自家丫环想明白,已经别过身,去拉住她坐在一旁娘亲的纤手,「眉儿要去青青家做小童工小媳妇儿了,妳会想眉儿吗?」
「会,肯定想。」藏晴微笑点头,在回答的时候,看着自家夫君黑到快要能拧出水的脸色,好辛苦才忍住没大笑出来。
「澈舅舅。」别过了娘,这回换成了亲舅,小女孩仍旧是那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拉住亲舅的手,离情依依彷彿离别再即,「你会探望找眉儿吗?」
「会,一定会。」藏澈险些忍俊不住,好勉强才能平着声回答外甥女。
忽然想到似的,小女孩回头看着她娘。
「娘,妳也会去探望我吗?」
「嗯。」藏晴只是轻吭了声,就怕再多一句回答,她会忍不住笑。
「苏小胖……」小女孩的目标,这回换成了与藏澈同在一张小床上,以膝跪立在藏澈身后的漂亮小胖子身上,「你会跟我去对不对?」
「为什幺就只有我要跟妳去?」小胖子震惊了,紧圈住藏澈的脖子,一副谁敢分开他们,他就跟谁拚命的架势。
「我对你掏心掏肺,对你那幺好,你当然要跟我去!」
「我不要。」小胖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一脸「妳雷舒眉鬼丫头哪来掏心掏肺那种东西」的质疑表情,「要去妳自己去,瑶官去看妳时,我也会去的。」
「阿梓,你看那个小胖子啦……」雷舒眉转头找桑梓诉苦,一副她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可怜虫。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那位爹身上,终于,在那个女儿快要向所有人都道别一圈之后,那位爹开口了。
「明天,有一趟船要进京,我要去通州码头,就不知道这时节里,能不能吃到老胡小馆做的桂花鲜栗羹……」
「八宝豆腐!」雷舒眉飞快地回头,跑上去拉着她爹的袍袖,完全忘记刚才自己还在上演「苦儿流浪记」前情叙述,甜甜的笑容彷彿能挤出蜜似的,「胡伯伯做的八宝豆腐可是一绝,我最爱吃了。」
「妳也要去吃吗?」雷宸飞眉梢淡挑,敛眸觑着女儿的笑颜。
「那当然!」啥小童工小媳妇儿?谁说的?有这回事?雷舒眉沖着自家爹亲笑得甜美可人,「还有码头旁的烧饼摊,还有豆腐脑儿……爹,我们早点出门,赶一趟路,去了肯定还能吃到。」
「要早点出门,还不快点睡?」做爹的完全就是四两拨千斤,天底下当爹的最大本事,就是女儿想下台,当爹的就要能做台阶,给她漂亮地下来。
自始至终,青青都是傻的。
刚才……刚才不是还在……?
怎幺一会儿功夫,现在突然说好了要去通州码头吃早点?
「没事了,都回吧!」
雷宸飞没好气地瞪了笑成一团的妻子与妻舅一群人,率先转身走向门口,却在踏出槛之时,被女儿给从身后喊住。
「爹。」
「嗯?」
雷宸飞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女儿蹦跳过来,小手拉住他的大掌。
「我是心肝,爹是宝贝。」一双小手,晃着亲爹的手臂。
「什幺意思?」
明明想绷着脸,但是一抹浅笑,不由自主地跃上雷宸飞的嘴角,在女儿面前,他从来就做不成那个在世人眼里,冷面冷心的「京盛堂」东家。
小女孩也是笑,嘴边的一颗小梨涡,陷得深深的,「眉儿是爹的小心肝,等我长大以后,会把爹当宝贝。」
闻言,雷宸飞还未及开口,已经失笑起来,几次想说话,但都还是止不住满心盈溢的笑,最后只能对着他的心肝宝贝女儿笑道:「好,爹等着。」
藏晴等人也是笑,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哪儿学来的好听话,看着那张甜蜜蜜的小脸,听着她这软绵绵的好话,恁是谁被她这一说,心都要听融化了吧!
后来,在距今十几年后,与雷舒眉成亲几年的问惊鸿,在一次听妻子与岳父大人对话的机会之中,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家娘子信口捻来,随便就可以拿出来调戏他的甜言蜜语,其实是她从小到大,在无数次把她家亲爹哄得服服贴贴所练就的技巧。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妮子从小就是说大话,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对着她喜欢的人,再多噁心肉麻的话,她都能掏得出来的无耻之辈。
所以,对上雷舒眉厚脸皮的天性,问惊鸿必然败阵。
这或许是他们一出生,就已经注定不能改变的的事实。
这一夜之后,雷舒眉没再一边哭着一边尖叫醒来,但是往后的她仍旧怕黑,长大之后也一直没办法克服,除了这一点之外,雷家的千金可说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啥都没在惊,谁都没在怕的。
直到老天爷给她安排了问家的少东当剋星为止。
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 § §
风团儿。
那玩意儿啊,没风时,一片叶儿捲着另一叶儿,叶叶分明,风起时,转起圈儿来,就像是一个大汤团儿似的,所以古时人们都称它们为「风团儿」,又有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就叫做「风车」。
今日里的京城,七彩的风团儿就像是春天的繁花盛开,原来是天桥下来了一个手艺人,他做的风团儿特别能转,孩子们人手都拿着一枝他做的风团儿,穿梭在大街小巷上,成了京城里少见的别致景色。
「想要吗?」
卖风团儿的小摊子前,雷宸飞牵着女儿的手下马车,父女站在随风飞转的一团团鲜豔之前,属于亲爹的语气十分宠溺柔软,才问完,就见到女儿点点头,挣开他的手,打量着自己到底要买什幺颜色的风团儿。
九岁的雷舒眉,白嫩的脸蛋与纤细的身子骨,已经有几分小少女的气韵,这些年她时常会像今天一样,陪着亲爹出门,每次她说自个儿是黏人精,身上就是自个儿会生出好喜欢黏着爹的浆糊,想要不黏着爹亲,她都没法子啊!
雷宸飞每次听女儿说她身上天生有黏着他的浆糊,总是忍不住大笑,其实就算没那「浆糊」,只要女儿乐意跟着他出入谈商,他也不会拒绝,但她总是有本事用古灵精怪的说法,逗得他十分开心。
见女儿迟迟挑选不了喜欢的颜色,小脸儿颇有几分苦恼的表情,雷宸飞掏出一块碎银,交给了手艺人。
「你的这些风团,我们全要了。」
「啊……是!」手艺人看着那锭碎银,先是一愣,然后忙不迭地点头,跟着过连服侍的雷家小厮,把摊子上的风团都送上了马车。
手艺人站在摊前,看着小少女在爹亲的搀扶之下,上了马车,忽然像是想到什幺,回眸对他一笑,摇了摇手里的红色风团儿,那娇美逗人的模样,任谁见了都知道这名小少女是极受到呵护疼爱的。
直到马车走远,手艺人才回过神,準备要收摊,深觉今天是遇上财神爷了,那财神爷还是个好粉嫩漂亮的小千金,这几天他的生意虽好,但也难得像今天一样都卖罄,教手艺人的心情极好。
不过,就在他开始要收拾时,发现了一枝红色的风团被遗漏了下来,手艺人才想着怎幺办才好之际,头上方忽然响起了一道男孩子的嗓音。
「就只剩下一个风团了吗?」
闻声,手艺人抬起头,看见了一名小少年,就站在他的摊子前,俊秀的脸蛋以及瘦长的身子骨,看起来与刚才那名小少女差不多岁数,在小少年的身后,跟着一名比他大了几岁的少女。
问惊鸿对风团儿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今天正好出门,看到到处都是这种风团,他只是很想知道为什幺偏偏就这个手艺人的风团特别能转,他想买回去自个儿研究一下,然后用太叔爷公做的纸来摺风团,再过几日,就是他娘的生辰,他想做一屋子很能转的风团,给他娘一个惊喜。
或许是刚才的小少女让手艺人的感觉特别好,手艺人见到小少年,心里就感觉特别亲切,想自己今天真是好运,做的风团全部售罄之外,接连见到这两个模样特别好看的俊娃儿,极是赏心悦目。
「是,小哥儿,你来得真不巧,就只剩这一枝了,我实话实说,这是刚才那位小千金没拿着的一份儿,说起来你们前脚走后脚到,我都还来不及追上去给,你就来问了,就权当是你们的缘份,这枝就送你了,我说呢,刚才她手里拿着,也是红色的风团呢!你们真是有缘。」笑着说完,手艺人取起了唯一枝风团交到问惊鸿手里,随便收拾了一下行当,拉着小车就走了。
问惊鸿拿着风团,转眸与陪着他的元润玉相视了一眼,蓦然,一阵风吹来,转动了他手里的风团,发出了细微的嗤声,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团红豔,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也好笑,他与手艺人口中那位小千金素昧平生,竟是莫名其妙就佔了她买的一枝风团。
不过……缘份?就这幺一个小风团儿,就说他跟小千金是有缘?
小少年对手艺人信口扯淡,说的这种玄得没一点事实根据的说法嗤之以鼻,把风团儿交给元润玉保管,转身领着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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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古曰上巳之辰,人们曲水流觞,行春浴之日。
古时,以三月上旬之巳日,为上巳,于这一日,官民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袚除,去宿垢疢,为大絜,意即洗去污秽,免除疾病,后成俗,人们会在这一日,到水边嬉戏,曲水流觞,春游踏青,去除身上经年的秽病之气。
因为这一日人们多出来游玩,在桃柳荫浓,红绿交错的美景之中,也多处可见一些杂耍的卖艺人,他们或走索骠骑,或飞钱或抛钹踢木,或吞刀吐火,或舞盘或行禽虫之戏,精采之处,引得出游的人们叫好赏银钱。
雷舒眉走下船板,踏上了青葱草地,虽然她爹亲与娘亲在船舫,让她到岸边来走走,说知道她最爱看那些卖艺人的好功夫,别陪他们在船上闷着,说是散心片刻再回船上陪他们吃茶食。
可是,今天她对于那些好身手一点兴致也没有,只想着爹亲的病恙可以早日康复,从去年冬天开始,她爹亲的身体状况就时好时坏,他总说是老毛病了,要她放心不会有事,但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爹病得那幺厉害与反复,她此刻心里只求三月的上巳之水,真的可以为她爹亲大絜除病。
或许是因为全无心思在那些热闹上,从来不会悲风月伤春秋的雷舒眉,站在岸边看着湛蓝的春日晴空,十三岁的少女眼眉,已然是十分的细緻漂亮,一身月白衣衫在柳绿之下,显得格外莹润雪白。
这时,她看见了高高的天空上,飞着一只红色的蝴蝶,那颜色极红极豔,十分的夺目,半晌,她才醒悟过来那只红蝴蝶是一只风筝,她转眸往岸边寻找放风筝的人,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如织的游人之中,有一名少年仰首望天,手里执着线捲轴,注视着风筝的表情,十分的认真严肃。
好白净的少年,就连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感觉都比普通人少了几分尘世的浊色,十三岁的少女说不上自己为什幺忽然脸颊有些臊热起来,她不知道是因为少年俊美的容貌,抑或者是他那一手放风筝的好功夫,让她心生了嚮往。
就在她想要往少年的方向走过去时,身后传来了她澈舅舅的叫唤:「眉儿,宸爷让妳回船上去,说妳也逛了好一会儿,回去歇歇,茶席摆好了。」
本来无心上岸散步,如今听到要回船上,少女竟有一些左右为难,最后因为挂心爹亲的病恙,点了点头,让她的舅舅牵起了手,一起回船,在走上船板之时,忍不住回头往岸边寻找少年,却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他被游人给遮挡的身影,她只能抬头,看着他施放在蓝天之中,那美丽的红蝴蝶风筝。
放着红蝴蝶风筝的问惊鸿,自始至终没发现自己被一名少女给注视着,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风筝上,心里想着去年上巳之日,他与太叔爷公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候太叔爷公的状况已经不是很好,一连几日,都要求进城,想要到处走走看看,回味一下自己年少公子时,在冠盖云集的京城中,骄傲不可一世的过去。
只是几天走到了最后,问延龄却说人老了,最挂念的不是过去的辉煌,而是自个儿的家,自个儿的亲人,最舒服自在,不如自个儿的窝。
「鸿儿,叔爷公走了之后,每年那红蝴蝶风筝,你还是要记得放到天空上,知道吗?蝶儿年纪小,就两岁的小娃儿,什幺都不懂,你做哥哥的人,不能不给她引路回家,知道吗?」
「太叔爷公不会走,爷公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还是会走,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晚的事而已,好好孝顺你爹,那些年,他真的不容易,想想是我们这些不肖长辈对不起他啊!好好孝顺你娘,她太好了,好到叔爷公都觉得她匹配给你爹,是我们问家几世修来的福气,鸿儿,记得要记得放风筝,说不定,到时候,叔爷公也看到了那只红蝴蝶,能与蝶儿一起回来看看你们……」
问惊鸿看着在蓝天之中飞飏的红蝴蝶,今天并非是他蝶儿妹妹的忌辰,而是他再过不久,是太叔爷公撒手西归的周年忌辰,想起了去年叔爷公仍在时,他陪着一起到这湖边散步的情景,一时心血来潮,带着蝴蝶风筝来施放,他不知道太叔爷公是否有看见?
春风和暖,柳绿花豔,红色的蝴蝶飞在蓝色的穹顶之下,船上岸畔,少女与少年各自独立,在他们的眼里,都看着那只风筝飞得好高好远,此刻的他们,浑然不知道在几年之后,他们会再相遇,然后相爱,最后相守终老。
——《卷三童年时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