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桥一直不停歇地看到后半夜,眼前的数字都变成了抽象的符号。不论他如何强迫自己去看,大脑都拒绝处理这些杂乱的信息,反而作出了对于过度疲倦最正确的决定——他开始头疼。
起初是太阳穴处隐约的抽痛,渐渐地扩散到整个后脑,搅得他注意力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
他想起有次在严峻生的书架上看到了德语版的《浮士德》,翻开第一页就足够让他眼花缭乱。端着榛仁热巧克力进来的严峻生看他这副模样,忍俊不住地从他手里抽走厚厚的诗集,从最开头的地方读一句翻一句地给他讲起了浮士德和魔鬼的故事。
说德语的严峻生有种别样的硬朗性感。严峻生读了一会儿,发现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诗集,而在自己身上,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在他额头上来了一下。
现在没人会把这些枯燥的东西一字一句地读给他听,他还不知道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他向后仰倒在椅子上,感受着自己比平日里更快,更不规则的心跳。
“天亮了。”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这样说一句。
他睁着酸涩的眼睛看了看窗外,确实是明亮得近乎澄澈透明的天光。
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赵桥对通宵这个概念并不陌生。
语言还有文化上的差异并不能成为成绩落后的借口,ba课程每天要学的东西都非常多,从书面理论到具体实践,身边每个同学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他只有比他们付出得更多才能维持在前列。那几年里,他晚上通宵写作业,白天强打精神去上课或者去企业实习都快成了家常便饭。最累的一次,得了假期他直接在客厅沙发上昏睡了大半天,吓坏了他的室友。
有时候他都会苦中作乐地想,万一哪天他就因为熬夜过多猝死在房间里。当他把这一想法说给他的室友听,他的室友难得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不会不管。
回来这么久,他不是没有加班到深夜过,但是通宵的确是头一遭。
他捏着鼻梁短暂地闭上了眼,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好不到哪去。不远处有个人坐不住似的从位置上站起来,拉开从昨晚就一直紧闭的窗帘,让第一缕晨光均匀而平和地撒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天亮了,这样的认知让每个人都意识到,他们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
盯着窗外有一会了的赵桥回过神来,伸了个还带着陈朽气息的懒腰,似乎还能听见僵掉的骨头和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下意识就想打下内线电话让黄秘书给他送杯咖啡,再顺便帮他买点吃的上来,手伸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并不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办公室,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他翻开通讯簿,在里面翻找着。他其实一点都不饿,熬夜摧毁了他对饥饿和疲惫的感知功能,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下,才能有力气来继续面对这简直要把他们淹没的账务。
他查着当地星级酒店的外送电话,想要从中选中一家来解决他当前的困境。
突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看着系统给他的备注是外送。
“请问是赵桥赵先生吗?您好,我是金思黎大酒店的外送员,想拜托您和前台的人说一声,给我一个上楼的许可。”
因为这件事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许多网络媒体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里钻,捕风捉影地拍几张照片,套几句话,然后出去写篇大肆贬低无良房地产商的报道放在网络上,所以前台和保安部门对于陌生人的进入限制比往常要严格许多。
不是没有媒体伪装成餐饮行业外送人员成功混入的先例。虽然从对方能打到他的这个号码上来说,赵桥已经有点相信他是真的来送餐的,只是必要的信息他还是要问一遍。
“谁让你来的?”
“一位姓严的先生。”
是严峻生,赵桥想,这确实是他会做的事。
他给前台去了电话,让他们放行。没一会儿送餐人员上来,还不止一位。赵桥看着他们把中式西式粤式港式的早餐茶点摆了一桌子,怀疑严峻生是不是以为他刚从南非逃难归来。
“谁订的?”
这样大的举动要不惊动其他人是不可能的,一个看着莫约三十多岁的女审计下意识问了出来。
“我。”赵桥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点点头,表示是自己点的。“喊大家一起来吃早饭吧。”
另外那群饿坏了的审计们也不客气,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开动。
“这看起来不便宜吧?”
当中有眼尖的认出了酒店的名字,赵桥摇摇头,告诉他这没什么。
“没事,大家都辛苦了。”
又坐了几分钟,赵桥想要去挑两样自己喜欢的随便吃点,就接到了严峻生的电话。
“出来。”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迟钝的脑子一时里竟然想不通严峻生喊他出来是为了什么。
但是这不妨碍他按照对方说的做,他站起来,往门外走。即使半夜里吃过公司提供的点心,但这些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冒着热气的正式餐点相提并论,其他人都一面犯着困,一面专注于吃,没人注意到赵桥什么时候不在了。
门外的走道上有个穿黑色呢子大衣的人靠着墙,看到他出来抬起了头。
赵桥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由着严峻生把他牵到一间虽小却各种简单家具齐全的休息室里。
他能看到严峻生眼睛底下没休息好留下的淡淡青黑,但就算这样,他都肯定比一整夜没睡,下巴上冒出点胡茬的自己看起来有点人样。
“你的在这里。”
严峻生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小桌上,一样样摆好,这时食物的香气终于勾动了一点赵桥麻木的食欲。
在一间狭小的休息室里,他们像是每天清晨时做过的一样吃完了早餐。
没人说话,他们都不是喜欢在用餐时闲聊的人,可是这种接近于回到家的安详氛围让赵桥感到自己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
“你怎么来了?不累吗?”
“这些我们等会再说,你先睡两个钟头。”
看着他喝完了一碗粥,吃了半笼烧麦,严峻生看了看表,用不容辩驳地语气和他说着。
赵桥没想过要和他争辩。休息室里有一张仅供成年人平躺的小床,很硬,被褥似乎是新换的,散发着浓重的洗涤剂柔化剂气味。赵桥脱掉外套躺在上面,严峻生就坐在床沿,温热的身体和他贴着,让因为认床而难以入睡的赵桥无比的安心。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和熟悉的人。
“你睡吧。”
他的头还是痛,闭上眼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安稳。严峻生看出他不舒服,伸手替他轻柔地按压太阳穴,想让他能睡得熟一点。
半睡半醒,差不多要彻底失去意识的赵桥察觉到身边人的离去。
“别走。”
他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拉严峻生的衣角,抓了几次什么都没抓到。
好在严峻生只去了几十秒就重新坐回来,在他的睡意消散前给了他想要的东西。
“我只是去拉个窗帘。”严峻生温热的掌心覆在他额头上,语调里充满了不自觉的纵容和温柔。“怎么像小孩子似的,片刻都离不开人。”
话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握住了赵桥的手。
一直到赵桥真的沉沉睡去都没有松开,甚至被带进了模糊朦胧的梦里。
赵桥是被设定好的手机闹钟弄醒的。迟钝地按掉闹钟,他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许久,而手心里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清楚地告诉他,他并不是一个人。
坐起身体后他看了眼时间,发现离他睡下将将好过了两个钟头——虽说时间不长,却让他总算是有了点力气来面对接下来的许多事。
严峻生递给他一杯水,让他稍微润了下干哑的喉咙,顺便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而麻木了的手。
并没有遗漏他这个小动作的赵桥回想起自己睡前做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唇。
“我以为你要走。”
严峻生活动了一下手腕,好气又好笑地抬眼望他。
“你还在这里,我能去哪里?”
知道自己当时脑子不清楚的赵桥坐到他旁边,替他揉着酸麻的手臂。严峻生没有拒绝,只在他的指尖碰到自己手掌时反手重新把他的手攥在掌心。
“你怎么来了?”
亲昵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得不回去继续工作的赵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下仪容,然后问出了睡前就一直萦绕在他内心的那个问题。
“你不能陪我,那我就来找你。”看出他在顾忌什么,严峻生冲他颔首。“快回去吧。你不要担心我,我回酒店去休息,你忙完了喊我来接你。”
“我走了。”赵桥走到门边上,舍不得似的扒着门框回头看他。“我真的走了。”
赵桥再怎么样都还有张正经床可睡,其他人的待遇可就没这么好了。赵桥回去看到共事的几位男审计把相对舒适的沙发让给了唯一的女性,自己把靠背椅椅背放低,脚搭在另一把椅子,用个一看就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呼呼大睡。
“好了,人齐了,我们准备开始。”
唯一没有睡的魏延强打精神和赵桥打个招呼,过去把沙发和椅子上的人一个个摇醒。当中有个人睡得比较熟,无论如何都不想起来,挥舞着双手差点就打坏了魏延的鼻子。
魏延没和他客气,直接一个耳刮子把他弄起来。
“你等着,这事完了我们再算账。”
清醒过来的男人知道是自己对不住他,陪着笑和他连道了几次歉。
等人彻底清醒过来,他们就一齐拿着东西换到了旁边的会议室里。他们查了一整晚,就算后半夜因为撑不住走了几次神导致效率有所降低,也总该看出些疑点和线索。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算在一起总结,讨论,找到那个突破口,然后顺着突破口把这堆枯燥数字里隐藏的信息解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