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民国啼花落夜

民国啼花落夜_分节阅读_4

    冯邺为了不耽误人家搬家,就故意让了道儿出来,侧身往前走。

    “留神!”他忽听到身后的男子喊道,一只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拽到了一边。

    两个帮手正抬着沉重的衣柜要往院里进,顾及不及,差点撞到。

    他抬头就看到这汉子搭自己的肩膀笑着说:“不好意思了,小兄弟!”

    “没事,还得谢谢大哥扶了我一把。”冯邺报以一笑,可他隐约闻到了一投火药味儿,应该是这男子身上飘过来的,莫非对方是当兵的?

    “我们刚搬来此处,小兄弟也住这附近吗?”男子松开手,豁达的问,眼睛却在仔细打量这个俊秀的小伙儿。

    “我在前面胡同贝勒爷家做事。”听口音对方并非本地人,带着浓重的关外味儿,冯邺又笑眯眯的看了汉子一眼,没成想和人家撞一起了,呵呵,这男人不简单,绝对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

    “哦,略有所闻,小兄弟的主子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我家嬷嬷和我说起过!”他知道什锦花园住着一位贝勒爷,许多女人都为他发花痴,若是能和对方讲句话,恐怕能让她们高兴半拉月。

    “主子确实英俊不凡,今日不早了,大哥先忙,小弟回去了。”所谓言多必失,冯邺觉得还是不要和陌生人讲太多为好,于是先行告退。

    “嗯,改日再聊!”男子默默望着他离去,嘴角浮出一抹笑容,看来不光是贝勒爷漂亮,连人家的仆人也很体面,就算现在民国了,皇亲国戚还是过着和百姓们不同的日子。

    “爹,我困了!”小姑娘揉着眼睛,虽然搬了更大的院子,但她却不怎么开心,因为过了年爹又要回关外去了,她不喜欢一个人在家,也讨厌照顾自己的嬷嬷。

    “先进屋睡吧,爹还得干活,明天下午带你去买东西。”男子抚摸着女儿的额头温和的说,他刚从长白山回北平一个多月,就看中了这个院子,于是便买下来和闺女同住,以后估计也不会换更大的宅子了,人前显贵并不是啥好事儿。

    “我不要,我要等爹哄我睡,爹给我讲故事。”她抓住父亲的袖子撒娇,嫩嫩的小脸蛋就和水蜜桃似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实在惹人恋爱。

    “嗯,桂儿乖,爹现在就哄你睡!”他抱起女儿走进了院子,对于一个从小就没有娘的孩子,他需更多疼爱栽培,因此一年前他就送桂儿去学堂了。

    ☆、弄潮儿

    一月后,兄弟两人就收好行囊坐着火车去往天津,梁公子和昆廷已经在票行等着他们了。

    票行开在美国租界边上,守着路口来往的行人很多,生意也不错,铺面是西洋式的三层红色砖楼,深灰的屋顶,看起来十分气派。铜包边的双开玻璃大门,可以让顾客一窥购彩大厅环境,几个柜员坐在柜台内给客人们推销,和大清传统的票行相比,这里显得更加高档,购彩的人们不用无冬历夏的受煎熬,在票行内就可享受暖气和超大风扇。

    “两位就安排住三楼宿舍,每天有伙计来送饭,浴室也在三楼,我和昆廷也都是住公司的。”梁宇宬在会议室用上好的印度红茶招待二人,今天他身上穿得乃是最高档的毛料西服,隐约可以闻到古龙水的味儿。

    载鸿入乡随俗穿着灰色西服,倒是二哥依然遵循传统,还是黑色貂皮大衣配青色长衫。

    “和大家一样就好。”载鸿笑呵呵的答道,票行这么气派,给的薪水也不错,他和二哥应该知足了。

    到是载劼小心谨慎,不乱接话茬,他端起茶碗,喝了口红茶,又发现梁宇宬在盯着自己,连忙回避。

    梁公子觉得甚是有趣,就别有用心的问:“三贝勒爷乃是美男子,何不来做票行的几天招牌?”他承认自己有恶作剧的倾向,特别想看看这位贵公子如何自贬身价做个小柜员的。

    “梁先生是何意?”他觉得“招牌”是贬义词,会让人联想到八大胡同依门框的女人。

    “这些日子烦劳您在票行大厅帮我们售卖彩票,熟悉业务,另外我拿了一些报纸过来,您可以看看票行会在报纸,画报上刊登广告,您帮忙撰写一些广告词和小文章。”他拿来了许多资料,放在文件袋里,不紧不慢的递给了二贝勒。

    虽然心里不乐意,可载劼并没拒绝,要了解新事物必须付出努力,更何况既然已经答应成为其雇员就一定要信守承诺。

    “梁先生需要耐心教我怎么做。”

    “没问题,三贝勒您得跟董事长走了,他今晚要和你去上海。”梁总经理说,这次出差事出突然,他要管理票行的生意,所以只能让昆廷自己忙活去了,载鸿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学学怎么谈生意。

    “上海,好地方!”这如了载鸿的意,他还没有领教过东方巴黎的魅力呢。

    三贝勒随梁总经理下楼来到大厅,和所有的雇员打了招呼之后,就由其中一个中年人来带领,教会贵公子相关的业务,其实就是最基本的售卖,没有那么复杂。票据也是机器打印,一一登记在册就不会出问题,这份工作需要耐心,细心,像载鸿那样好动的人就做不来。

    买彩的人规矩的排队,在三个售票雇员桌前等候,大厅里有两名健硕的保全雇员,左右分开来站岗,佩戴枪支,神气活现。

    一天下来,虽然有些累,但贵公子还是做得挺顺手,心里就不再忐忑了,以后如果只是这种工作他应该可以做得来。只是让人围观的滋味不好受,而人们的眼神却是好奇又带着一丝蔑视的,每当这个时候载劼便会微微低垂眼帘,避开对方的目光。

    票行五点关门,到了天快黑的时候,门外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此人是梁公子的友人。

    来人穿着奉军军服,看军衔应该是个旅长,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个头很高,穿着军服非常潇洒,目光如炬,即使带着军帽也难掩一股逼人的英气。

    商界新星赶忙快步走出大门迎了上去,热情的和对方拥抱了一下:“君誉兄,你还真来了!”

    “你邀我饭局,我还能不来,走,今天我做东,起士林吃西餐。”周君誉和他曾是中学同学,半月前两人在天津街头偶遇,相谈甚欢,商人的嗅觉让他闻到了钱味儿,他们绝对可以互通有无。

    “我再带位朋友贝勒爷载劼!”原本今天就是要请新雇员吃饭的,但载鸿和昆廷去上海,所以只能和二贝勒一同前去了,更何况他还想培养这位公子做其他的事,社交能力欠缺是其人的软肋,他还没傻到用150大洋雇个文书兼柜员的程度。

    载劼披上大衣下了台阶,一抬眼就和周君誉目光相撞,他顿时呆若木鸡!

    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当年的玩伴小君,如今对方已是一个硬朗成熟的军官了,但其人对他做的那件凹糟事又猛的在脑子里炸开,让他不由得想倒退,但今夕不同往日,他们都是成熟的人了,不该纠结在无聊的小事上。

    “许久不见了,君誉兄!”认识那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唤其大名。

    周君誉嘴角微微抖了一下,连忙上前握住了载劼的右手,亲热的说:“没想到能在天津卫碰见贝勒爷,咱们可有七八年没见了!”这位比从前更漂亮了,有一股介乎于阴阳之间朦朦胧胧,说不清楚的迷人气质。

    在月光下,鬓角似是带着湿润的雾气一般,挂着晶莹的露珠,让他看得愈发痴迷,或许这几年来自己从未醒过,还在那个夏天的午后神游呢!

    梁宇宬见两人相识,就想说两句客套话调和气氛,但他瞧见周旅长抓着贵公子的手不放便极为不悦,明明头一次他伸出手来示好,人家就是死也不买账。

    载劼不紧不慢的抽回手,礼貌的说道:“是啊,你家搬走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了。”

    “既然两位是旧识,那便更好了,今天还是我做东!”梁总经理说罢就和两人一起过了马路,直奔起士林餐厅。但一路上,他的脑子就没停下来,一直在猜测两人的关系,载劼并不是那么容易和人亲近的,这位贵族和周围的人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而周君誉并不是满族,只是个汉人,算不上名门望族之后,为啥就能和贝勒爷走得这么近?

    带着疑问吃饭并不是好习惯,梁公子都觉着没食欲了,席间当兵的一直海阔天空吹牛皮,让他这个商人都自愧不如,周君誉太健谈了,话匣子一打开,别人想插嘴都难,如果此人能多念点书恐怕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二贝勒爷对军爷夸夸其谈的说话方式并不陌生,饭吃到一半儿的时候他借口去洗漱间,实则是因为气氛尴尬,虽然周某一直不停的说着,但还是难以缓解这种奇怪的氛围。

    “我也离开一下!”见到载劼出了包间,君誉也按捺不住了。

    “好,等你回来喝酒。”梁公子越发纳闷,周旅长活像条癞皮狗似的尾随,莫非晚一会儿马屁就拍不着了?他当然知道此人不是尿急,而是找机会和自己雇员私下攀谈。拍贝勒爷的马屁有何益处,他实在是想不通!

    周君誉追着载劼来到包间外,在餐厅的窗前遇到了对方,二贝勒正若有所思的坐在暖气边出神,并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这么快就去完了?”他戏谑的问,并不在意人是有自尊心的,当面戳破谎言纯属故意。

    载劼这才扭过头,有些愕然的望着他,过了半秒才低声答道:“出来透透气,刚才喝了洋酒,身上发热。”

    “那就先不回去,我有点事儿想问……你。”军官坐到贝勒对面的位置上,思忖了片刻才把“您换成了你”,现在已是民国了,溥仪又被驱逐出紫禁城,想来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当皇帝了,以后便是他们这些枪杆子的天下,所以他无需再对眼前的人低三下四。

    “嗯,你说吧!”对于称呼的微妙变化,贵公子到是已经适应了,但还是有许多人对他非常尊敬,和在王府里别无二致,他也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漠然置之,反到是小君的上杆子让他不得放松,紧张得冒热汗。

    “那次之后,我来亲王府找了你好些次,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他知道自己厚颜无耻,但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凡事都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就算锅破了也在所不惜!

    美男子赶忙垂下眼帘,沉默了半晌才答道:“我阿玛叫我专心读书,不让我出门,所以……我才不见你,如果让他知道会骂我!”

    嚯,还真是这个蹩脚理由,贝勒爷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就不能有点儿新鲜的说辞?就连他这个当兵的大老粗都觉得太可笑,于是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问:“其实就是讨厌我之前对你毛手毛脚吧……那时咱才十五,屁事儿都不懂,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你……怎么如此不知廉耻?”二贝勒小声骂道,此人在军营里混成流氓地痞了。

    “哈~你还真说对了,只要开了枪,杀了人,往后就再也讲不了孔孟之道了,古人云都他妈是废话……如今有人和你讲这些,你信吗?”周君誉从军服口袋里掏出洋烟和银色的打火机,不紧不慢的点上抽了起来。世道如此的乱,再教条的遵循祖宗的遗训只会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贝勒爷并不是轴人,否则也不会做梁总经理的雇员,人呢得适应时代的潮流,且又不能被这潮流所淹没,赶在潮头才能得到更多东西!

    贵公子缄默不语,他转头望向窗外华灯初上的街头,心里也不免惆怅,是哦,这几年来他们经历了太多变故,自从广州闹了革命,代表满族统治的辫子从头上被减掉,满人就觉得茫然若失了,当时他还不太明白那代表了什么,对于家里成年男子捶胸顿足泣不成声的状态十分莫名,如今他参透了,缔结的条约随便撕毁,杀人的理由尽可冠冕堂皇,不需要的人也能随便剔除,有些时候人们都顾不得提前粉饰了,穷凶极恶的露出本尊为了利益拼得你死我活,这些都成了贫民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但谁又能置身事外?

    ☆、老油子

    与此同时,北平的金鱼胡同,严四和六爷在北屋喝酒,两人商量的是这次买卖的事,比较麻烦的就是严四又得辛苦一趟去雉水,所做的事和十几年前的冯村一模一样,要带些壮年男子到天津卫检查。

    “冯村那次,会不会那些人被卖到南洋做猪猡了?”严四给肥头大耳的六爷斟酒,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问,如果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必须加酬劳。

    六爷眼睛眯成一条缝,脑满肠肥,右手戴着一枚翠色大扳指,识货的人都能看出来此乃宫里流出的货,他身上穿得丝绸棉袄也是瑞蚨祥订做的。此人在城西有两套大宅子,家中还有仆人六名,进出都有专门的洋车夫接送,在北平也算有一号儿的人物,黑道白道都买他的帐。

    “你问这么多干嘛,老老实实赚钱得了,主顾最不喜欢多事儿的人。”六爷白了他一眼,严四肯定是想抬高价码,但目前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所以也只能任由这斯讨价还价。

    “呵呵,咱不说废话了,你和那边说加酬劳,我肯定把人带回来。”他心里嘀咕着,这买卖肯定不止卖猪猡那么简单,指不定在后面捣鼓啥呢,他在道儿上混了这么多年还闻不出六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六喝了酒,不悦的说:“报酬已经很高了,你不乐意做,我找别人。”想从他嘴里抠出钱来门儿都没有,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手头不多落点儿钱能活吗?

    “别啊,六爷,咱都多少年交情了,我好抽大烟,平时花费不小,还想着靠这次能再买个宅子养老呢。”他说完吃了点儿下酒菜,如果这次接了活儿他一定要弄明白老六和主顾在后面搞什么鬼,探清楚路子他肯定还能赚更多的钱。

    就在两人讲话的时候,门外的冯邺也在偷听,俏金莲多喝了几杯躺在里屋睡得香,他则趁此机会偷溜出来,结果正撞见两人在屋里说话,工夫不负有心人,他来这么多次总算是听到一点儿有关冯村的消息了。

    “你等吧,要是主顾那边应了,我就给你回话……天儿也不早了,我先回去歇着!”说完老六就起身披上了皮袄,得吊着严四,不能这么快就答应,这混蛋沉不住气自然会厚着脸皮过来央求。

    “我送您出去!”严四笑眯眯的起身,他就不信老六能找别人。

    冯邺听到屋里的动静,赶忙轻悄悄的回了对面的屋子,坐到了炕头上,这个叫六爷的人绝对知道真相,他得打听一下对方的底细,若是父亲被卖到了南洋,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去找寻,这是身为人子的责任。

    晚上九点多,梁宇宬才和二贝勒回到票行。

    洗漱完,宇宬便穿着睡衣来到了载劼的屋门前,礼貌的敲了敲门。

    “哪位?”贝勒爷正打算睡觉,听到动静又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穿着拖鞋走到门口,等待来者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