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江湖妖道

江湖妖道_分节阅读_26

    “你永远什么都不知道!”少年周光璟忽然暴怒地一把推开楚策,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竟将楚策推得连连倒退几步,“你知道师父师叔是怎么惨死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逃出火海的吗?你知道我受了多重的伤吗?”他撩起衣摆,腹上胸上的皮肤几乎全被烧没了,露出鲜红的血肉,转过身,后背亦是如此,“我一开始连睡觉都睡不了,一躺下,剧痛不说,稍一会儿肉就和床单黏在一起了,强行分离,就会扯掉一层肉,坐又坐不住,只能整夜整夜地站着。每天灌无数的汤药,涂无数的药膏,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又奇痒无比,连抓都不能抓,一抓就会抓掉一层血痂。整一年,我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不能见人,只有百里孤灯会来,给我送饭换药,但他从来不给我照镜子,我知道自己大概是变丑了,烧成这个样子,跟鬼能有什么区别?我第一次出门,就把一个侍女吓得扔了手里的东西就跑,我走到水边一看,才知道牛头马面都比我好看许多,起码人家的皮相是完整的。”他凄苦地笑起来,牵扯了身上的伤口,血将原本便褴褛的衣衫印湿,“后来百里孤灯问我要不要换皮,我一口便答应了,他说这会很疼,我心想哪里还会比我一开始还疼的?直到换皮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换皮真的更疼,我又是怎么咬牙忍下来的,你知不知道?重伤终愈,我的功夫落了近两年,我吃了多少苦头才能与你比肩,你又知不知道?”

    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敢说喜欢我?”

    楚策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将他孱弱消瘦的身体搂入怀里,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以后会竭尽所能好好补偿你。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真的喜欢你。”说完,无妄剑光一闪,剑锋横过眼前此人的咽喉。

    捂住口鼻后退几步,楚策冷眼看着齑粉尘埃落定。幻象由心魔所生,几无丝毫破绽,周光璟的劫难是他多年来的噩梦,所幸,噩梦做得多了,总会清醒。

    “阿策!”

    楚策一转身,就看见周光璟朝他飞奔而来,扑了个满怀,关切而焦急地问:“你没事吧?”楚策把人搂紧了,凑到脸颊上亲了亲,“我没事。”侧眼看到地上不知何时碎成木屑的木偶,“这两个东西怎么了?”

    周光璟说:“我刚才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察觉到是这两个木偶搞的鬼,就打碎了。”奖励似的拍拍周光璟的屁股,楚策道:“干得好。”周光璟毫不客气地摸了回去,“你也不错。”

    两人都默契地没问对方刚才经历了什么,手牵手继续往前走,走了许久,眼前又是一扇门,楚策丝毫不珍惜古物,一脚踹去,门却纹丝不动。

    周光璟道:“这门够牢啊,质量比咱们现在的门好多了,你都踹不开。”说着,自己也飞起一脚,踢了一脚,门没开却疼得自己呲牙咧嘴,抱着脚直叫唤,“这哪里是扇门呐?这分明就是一扇墙!”

    楚策伸手在门上细细摸索了一会儿,道:“这扇门是画上去的。”扭头对周光璟道:“这确实是一面墙。”

    作者有话要说:  光璟切开来其实是黑的,宝贝儿们猜到了吗 _(:3 」∠)_

    ☆、长相思(四)

    话音刚落,墙中忽然传来一声机括运转的闷响,楚策心中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朝下跌去。站在他身旁的周光璟也未能幸免,跟着摔了下去,惊叫还憋在嗓子里,腰忽然被一只手搂住了,“光璟你没事吧?”楚策焦急地问。周光璟默了默,道:“阿策,我觉得你应该过会儿再问,我们现在还没摔到地上呢。”腰上骤然一紧,下坠的力道瞬间停止,楚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大概摔不着了。”

    周光璟抬头望去,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用尽目力也只能看到楚策的大概轮廓,“你怎么停下来的?忽然成仙了?”楚策道:“要是成仙这么容易,地上的神仙就跟街边的狗一样多了。”身子被抱着往上升,周光璟忍不住抓紧了楚策,直到屁股捱上了实物,才略微放松了些,往坐着的地方摸了摸,触感颇奇怪,“这是什么?”

    一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楚策也摸索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是一棵树。”

    “树?”周光璟诧异道:“我们在墓里折腾半天跌下来结果跌到了一棵树上?”顿了顿,气愤道:“如果镇国王的棺椁不在这棵树上我不服!”

    “……我看到镇国王了。”

    “真的在树上?”周光璟一个激灵,虽然嘴上那么说着,但跟个死人一起挂在一棵树上,实在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经历。

    “不是,”楚策抬起手朝某处指去,“在那里。”

    周光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立即怔住了。

    他们当真跌到了一棵巨大的枯树上,而与这棵树相对的,是一座晶莹的玉台,而玉台上隐约躺了两个人,与他们相隔近百丈。“阿……阿策……”周光璟后知后觉支支吾吾地道:“怎么突然亮起来了?”楚策默了默,“我也不知道。”

    树底下,直至那座玉台旁,忽然亮起了无数幽蓝的荧光,将这原本漆黑的地底照得如同璀璨银河。这场景本该是无比唯美的,周光璟却不知怎的感到一丝诡异,眼角余光瞟见,树底下一点原本静止不动的蓝光忽然朝他们飘了上来,这棵树百年未见天光,早已枯萎了,树叶凋零已尽,徒留光秃秃的枝干,但仍有数十丈高,那点蓝光看似慢慢悠悠,不过几次眨眼却已到了跟前。

    周光璟大喝:“不好!”一把推开楚策,袖中拂尘一扫而出,将那点蓝光卷入麈尾。然而不过制住一瞬,那点蓝光就破障而出,周光璟浑身一僵,硬生生克制住用内力震碎它的念头,眼睁睁看着那点蓝光直冲自己而来。

    眼前寒光一闪,楚策一剑将其削成两半,用剑接住,递到眼前看了眼,“我知道了。”周光璟连忙凑过去,“是什么妖魔鬼怪?”

    楚策说:“是蛊虫。”

    剑身上沾着极小的一点,乍一看定会以为是什么污渍,但仔细打量,却会发现这点“污渍”头眼腹足俱全,凑在一起却是异常古怪,身体呈半透明,里面幽光闪烁。若非楚策剑法精妙,一剑将其斩断,还不知这小虫要如何作怪。但即便被斩作两段,这蛊虫却仍能扭曲挣扎着,振翅欲飞。

    楚策用内力将它震碎,低头看了眼底下璀璨蓝光,道:“这些大概都是蛊虫了。”

    周光璟咽了口吐沫,“阿策,要不我们回去吧?”他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但是与楚策的性命相比,不是不可以抛诸脑后。

    楚策转头看他,“我们已经找到镇国王,只要再走几步……”

    “这几步如何走得出?”再近的距离,只要伸手够不着,即是枉然,“阿策,我们回去吧。”周光璟紧紧抓住楚策的手,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就跳下树去,“我的伤也许并不一定需要此法来救治。”

    楚策轻轻摇摇头,“此处的蛊虫多年未近人气,多半已进入休眠状态,方才那只,是因为离我们太近的缘故,若处理得当,未必不能安然通过。”周光璟抓着楚策的手又是一紧,“你有何方法?”楚策将手伸到百里孤灯给他的那只袋中,翻了半天,摸出一只细细长长的东西来,道:“果然有。”

    那是一只竹笛。

    周光璟抓着楚策的手忽然松了开来。

    楚策站起身,把笛子凑到嘴边,一段清越的调子响起,原本还算安静的蛊虫忽然像被投入沸水中那样躁动起来,满天乱窜,幽蓝的光像是流萤那般划过漆黑的地底。

    楚策横笛而立,虫群飞舞带出的风微微扬起他深色的衣摆。周光璟怔怔地望着他,眼前是他最熟悉的人,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陌生。

    调子蓦地一转,变得诡异凄厉,虫群一静,随即如退潮的海水那般朝两边散去,在他们所站的枯树下与远处的玉台之间,空出一条道路。

    笛声戛然而止,楚策将笛子插在腰间,对周光璟伸出手,“走吧。”

    周光璟把手放到楚策掌心,他一把将他拉起,弯腰掸了掸周光璟身上的灰尘,道:“以音御蛊,我没杨泽那么厉害,顶多算是个半吊子,支撑不了太长时间,得快点。”

    由着他对自己动作,周光璟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阿策,你是怎么学会这一招的?”

    楚策平静而毫不犹豫地道:“我母亲教我的。”

    周光璟一怔,“岳母还会这个?”

    掸完了灰尘,楚策直起身顺便拍了下周光璟的屁股,纠正道:“是婆婆。”周光璟哼了哼,正欲反驳,手上忽然一暖,楚策握紧了他的手,道:“走了。”

    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师父师叔带着他们去外面游玩,结果回程时天降大雨,虽然下了一个多时辰就停了,但也耽搁了行程,眼见今晚是赶不回道观了,夏夜凉爽,四人干脆露宿野外。

    他们两个躺在师父师叔中间,望着头顶闪烁的璀璨星空,小时候难得有这样的经历,两个小孩都激动得不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缠着小师叔讲故事,小师叔讲了几个,他们两个仍旧意犹未尽,师父却烦了,一手一个,拎着后颈,像提小奶狗一样把他们轻轻丢了出去。

    两只奶狗啃了一嘴的泥,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跑远了。

    他们宿在河边,河岸上长满了芦苇,此时正值抽穗期,碧绿一片。周光璟忽然记起山下小伙伴跟他提过芦苇丛里会有野鸭和鸭蛋,两人于是摸索着朝里走去,正走得磕磕绊绊,楚策发现了一条被人踏出的路,于是牵着他的手,拨开茂盛的芦苇,一路跑,一路笑,惊起了许多萤火虫,从藏身的芦苇中飞出来四散着,盘旋在他们身边,而头顶是满天星斗,碧落清辉。

    一如此刻,被他牵着手,踏过无数森然白骨,奔跑在漆黑而陌生的道路上,身旁是无数虎视眈眈的奇诡幽光,周光璟的掌心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忍不住抓紧了楚策的手,“阿策……”楚策“嗯”了一声,道:“我在。”

    踏上玉台的一瞬间,幽蓝的虫群忽地又涌了上来,但似乎忌惮着什么,潮水般在台下起起落落,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楚策望着那看似美好的万点荧光,道:“这些蛊虫应该是镇国王妃养在这里的。”指了指那隐在蓝光之下的白骨,“就是不知这些白骨是殉葬人还是建造这个陵墓的工人们。”

    周光璟道:“饿了这么多年,见到我们一定馋坏了。”掏出拂尘,一晃一晃地逗它们,“过来啊,有本事过来啊。”当真有一两只饿昏了头的,眨眼便跳到了拂尘柄上,正欲冲过来,刚越过玉台的边就如同火烧飞蛾般,霎时化作尘烟消散了。楚策道:“但是为了保护自己与镇国王的尸身不被咬噬殆尽,她必定会在此处设下什么。”

    周光璟道:“木偶幻阵,蛊虫星海,镇国王夫妇死得突然,没工夫设下太多机关,但单单这两处,已经能将绝大多数人将死墓中。亲热地勾上楚策的肩膀,”好在有你。“

    楚策揉揉他的头,搂着他的腰转过身去,那传说中有经天纬地之能的镇国王,就牵着王妃的一只手,静静地躺在晶莹冰凉的玉台上。

    他身量颇高,体型健硕,生前应当是一个高大威武的汉子,只是脸上带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青铜面具,看不见面容,而身侧躺着的镇国王妃与壁画上的人也有所不同,体态娇小,容貌秀丽,一派江南女子的婉约柔美,却丝毫不见那统帅三军、御蛊无数的张扬霸气。

    楚策的目光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中,那里有一只精致剔透的玉瓶。扯着周光璟的腰带把人往后拉去,楚策系紧了衣袖道:“你站得远一些,我去拿。”周光璟不听话地又黏上来,“要死一起死。”楚策皱起眉,正要说些什么,远处忽然又响起了凄厉的笛声。

    楚策霎时瞪大了眼睛。

    周光璟见他怔住,立即飞快出手,眨眼间那只玉瓶便已落到他手中。楚策这才反应过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责备地道:“你又如此不知深浅!”周光璟丝毫不以为意地笑嘻嘻道:“这不没事嘛。”

    蛊虫再度分开,让开一条道来,周光璟却眼尖地瞧见,有好几只在笛声响起的瞬间就已坠落消散,楚策吹笛时,它们虽不得不从命,却仍旧上蹿下跳地躁动着,而此时,却被全然压制,安静地瑟缩在一旁,半分不敢造次。

    两人吹的曲子都是同一首,来人在御蛊术上的造诣却远深于楚策。

    周光璟侧眼询问地看着楚策,“阿策?”楚策除却最初的惊讶,此时已复平静无波,淡淡地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那人站在枯树枝桠上,横笛一支,衣袂无风自动,一曲终了,他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朝楚策与周光璟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楚策轻声道:“把瓶子收好。”周光璟立即将瓶子塞进怀里。

    偌长的一条白骨铺就的路,那人走来脚步悠闲得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两人却都感觉到了他的步步杀机。直到他来到玉台下,抬起头轻轻一笑,“策儿。”

    那是一张英俊而明朗的脸,年过不惑额头眼角却无甚皱纹,因为时常板着一张脸的缘故,笑起来有些僵硬,但眉眼弯弯的模样,与楚策足有七分相似。

    楚策弯腰行礼,“父亲。”

    楚天山庄的庄主,楚顾明。

    楚顾明的目光移到周光璟身上,眼里带着冷冷的笑意,道:“血拂尘?我不是教你不要和这等邪魔歪道厮混在一起吗?你把为父的教导都当做耳旁风了?”语气不满地责备着,仿佛真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无奈地斥责不听话的儿子。

    直起身子,楚策平静地道:“他是我师哥。”顿了顿,“也是我倾心之人。”

    楚顾明眯起眼睛,“你此番话,可曾对你母亲说过?”

    楚策道:“说过。”

    手中牵着的周光璟的手猛然一震,楚策安慰地捏了捏。楚顾明终于敛起了笑,板着脸道:“她对此怎么说?”

    楚策道:“母亲只是点头笑。”

    楚顾明道:“你母亲溺爱,我却不能放任你堕落!”冷眼扫向周光璟,“我早知你莫名被人追杀,以为你无意中得罪了谁,于是派人去调查,谁知,最后查出,竟是拂雪阁所为!”

    楚策沉默。

    “他故意设计与你相见,不知用什么妖术迷惑了你,你竟真乖乖听话!那个什么天下第一神偷梁上君,别人不知道,我却早有内情,他其实也早被拂雪阁收入麾下,暨城一事,想必也是魔教不可见人的计划中的一局。此后诸多事端,无需我再费心多查,想必桩桩件件都是魔教与这妖道的算计!”楚顾明冷声道:“千方百计引你至此,不过是要你替魔教卖命来拿这传说中的长生药,事情一旦得逞,便立即翻脸将你铲除,魔教手段一向如此,若非为父及时赶到,说不定这妖道已在背后下毒手,将你推进这万蛊堆中了。”

    楚策的手仍旧紧紧地握着周光璟,周光璟的指尖却已是一片冰凉。

    楚顾明道:“你若不信,现在只管当面问一问这妖道,问他是否当真性命垂危,问他是否当真苦心设计。”

    楚策眼底平静而柔和,温声道:“光璟……”

    周光璟的脸色却已惨白一片,他怔怔地望着楚策,忽然凄然一笑,“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