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紫藤

上卷:三、大言不惭而活(1)

    上卷:三、大言不惭而活(1)

    伤重的张爷爷和小贩自有大夫与出手相救的公子处理,紫藤本也想跟去看看,遭杏草以她也负伤,手还在滴血,自顾不暇为由,拖回房间。

    将右臂磨破得差不多的衣袖剪开,下面是一片红通通的破皮渗血,紫藤的表情好似含了颗酸梅,杏草一边清洗伤口,一边低唸着活该。

    从小到大连自己走跑跳碰,受伤机会微乎其微(因为有一堆人在旁边盯着),饶是冀敬筳这般严厉,大发雷霆时也从没呼过半巴掌,一个人没受过什幺痛,自然对痛得忍受承度就相当禁不起考验。

    紫藤在过程中止不住的哀哀叫,杏草很佩服她方才在那幺多人面前竟忍得住。

    「大哥,以后遇上这种事,别再插手了,今天是运气好,有那一帮人…又有本事。」

    「总不能见死不救啊…」本来该是句说得理直气壮的话,才几个字,紫藤却越说越小声。

    「每个人都知道不能见死不救,但我们…只能…不救。」

    最后两字,杏草说得艰难,以前颠沛流离时,也曾对他人见死不救,也曾被见死不救,其中滋味,最清楚不过,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不是装聋作哑,就保不住小命。

    「我明白,只是…仍然会难过,想要做点什幺,不想只是在一旁呆看着,不论有能力或没能力的人,最终…都会为了自己不出手,爹是如此、兰大哥也是如此,不过…我曾经想过,如今新朝的样貌,不正是因为许许多多人的见死不救吗?」

    杏草点点头,这是事实没错。

    正因为没人反抗,那些无法无天的人想干麻就干麻,是以,胆敢起身对抗这种常规的西戎王才会深受百姓爱戴。

    「好了。总而言之,大哥你没有如同今天那位公子那样的能耐,所以,未免再受皮肉痛,您就别再想东想西了,我们如今也是提心吊胆在过日子的。」

    紫藤憋着嘴,表情明显仍有不甘愿,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门外起了几声敲门声,随之一名男子清朗的声音道:「两位小兄弟,在下是方才在街上的一行人,不知可否同我家公子入内一观小兄弟伤势,另外,那位老人家的伤势…」

    主僕两对看一眼,杏草赶紧开门。

    「张爷爷和另外那名小贩状况如何了?」两人一入内,紫藤着急追问。

    远雅面色凝重,斟酌着用词答道:「年轻人身体力壮倒还撑得过去,至于那位老先生状况并不乐观。」

    紫藤脸色瞬间刷白,慌乱拉住远雅的手就往外冲,一边道:「快带我去看看。」

    紫藤的「冲」其实也只能一跛一跛的儘快走着,远雅帮忙搀扶着,他的随行柳无方留住杏草,向她打听老先生家人的住所。

    张老先生的状况很糟糕,远雅的随行大夫表示骨头断了几根、内出血严重,很有可能撑不过今晚,即便撑过今晚,未来也禁不起折腾,一不小心就会一命呜呼。

    紫藤远远站着,不敢接近那不断咳出血,她却不知道该怎幺帮忙处理的张爷爷,甚至忘了自己仍拉着清远雅的手。

    紫藤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还没有记忆时母亲的病逝,冀家府里上下任何一个人或他们的亲人逝去,在街道上瞥见受伤挨饿垂死挣扎的人们,看过兰非痕因母亲难产而亡时的绝望不甘……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不一样!

    心中有一个悲伤的声音不断吶喊、谴责着自己。

    这一切可以避免。或者,有机会不让情况这幺糟。

    这个人的生命不是自然地到尽头,不是抵不过病痛,不是无法预知的天灾或墙倒瓦倾的意外,是几个人的残忍和一群人的见死不救所造成。

    紫藤就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现在的这个世界。这就是自己。

    抓住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远雅淡淡地瞄着这个紧皱双眉、神情惊恐紧张、情绪激动,却一言不发的姑娘,他不知道她是害怕那样的伤?忧心老先生的生死?还是,过去被保护的太好,一时无法承受这样的状况?

    转达完张爷爷住处的杏草,端了椅子强压紫藤坐,在杏草看来:这种生命逝去的方式,在这个时代,就像医不好的流行病,司空见惯。

    紫藤没有见过更惨的景况,满条街的人乃至整个村庄挨饿受冻,权贵的钱财多到好几辈子花不完,却一毛不拔,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拳打脚踢,一句话就可以夺走人命,和杏草同被贩卖的几个女孩,大多没有她的好运,有的只因摔破一个杯子就丧了命,有的被逼成为男主人的通房,有的仍然时不时地被饿上好几餐……许多,都直接间接地走向死亡。

    杏草不是不难过,而是逐渐麻痺了。

    然而,紫藤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也会先选择保护自己,也没有大爱到甘愿为他人赌上性命,但是,她仍然相信有什幺是可以改变的,有什幺是自己可以做得,至少不必搭上人们的性命…

    毕竟,死了,就真得什幺也没有。

    这一天,异常难熬,紫藤望着每隔一会儿吐一口血,说不出半句话,在鬼门关前垂死挣扎的张爷爷,反覆思考不论从哪个角度,最终都无法两全其美的现实,以后,再遇上同样的情况,该怎幺办呢?

    同样,会眼睁睁地望着另一个人步上悲惨的命运或死亡。

    自己则被愧疚侵蚀,直到麻痺。

    原来这个世界的残酷是这样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张奶奶被领进屋,立时全身瘫软不断哭喊着「怎幺会这样!?」

    夫妇两人相视而泣,张爷爷咳不出半个字,咳出得都是血,模糊朦胧的眼神里全是对老妻的关切与哀伤,彷彿在问:我死后,妳该怎幺办?

    紫藤不断催眠自己「要忍住。要忍住!」杏草已小声地啜泣,紫藤始终让热泪盈眶,却一滴也倔强地不肯流出,鼻水也是吸了又吸、吸了又吸,如果现在就嚎啕大哭,不也等于承认张爷爷丝毫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比起悲伤,远雅更多的是筋疲力尽的厌烦,他讨厌每次出手助人后听到、看到的悲惨故事;他讨厌人们期待英雄,却不愿成为英雄的冷漠;他讨厌这个积弱不堪的国家;讨厌那个远在王都,终究什幺也没改变的武定帝;他讨厌清氏一族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

    他…也想要安稳平静的活。

    张爷爷没有撑过这个晚上,接进丑时,没能留下一句完整的话语断了气。

    那一瞬间紫藤一股脑儿地甩开远雅、杏草,奔出房间,穿过长廊,疼痛的脚伤令她跪在大街上,无助地落下泪水。

    「这个世界究竟怎幺了?」

    一面谴责自己的软弱,一面害怕终有可能成为今日不救的那个人。

    在无人的街,放声大哭,对自己得责备蔓延成无助,如果乖乖地嫁给清远雅,也就不会成为帮兇……

    杏草扶起紫藤,低声徵询她的意见:「大哥,还是…我们回去吧?」

    紫藤站起身子挥开杏草的手,情绪激动带着哭腔道:「不能回去!一旦走,就不能回去!有些事妳不明白。」

    「为什幺?」

    紫藤抿紧双唇,想着该告诉杏草什幺,能告诉她什幺?杏草大致知道紫藤离开的原因,却无法透知关键,其中当然也包含了紫藤本人的隐瞒,杏草始终认为紫藤是自找麻烦,对她而言,她无法想像紫藤所畏惧的那个未来,因为对她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食不果腹、颠沛流离、甚至死于非命的日子。

    不过,杏草是个明明存有质疑,却仍会追随主子的忠僕。

    对于这样傻的杏草,紫藤感到歉疚,但…她有自知之明,若她一个人离开,肯定照顾不好自己,所以只能拖累杏草。

    「杏,妳可知道现在回去,景况最惨的可是妳?」

    「老爷并不会要了我的命。」有奴僕的人家,即便主子犯错也不是主子的错,是奴僕没有即时制止主子。

    紫藤艰难地凝望着杏草,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撇开头的同时,正盯见默然站在不远处的那位公子!

    气氛顿时凝滞,紫藤既无法接下和杏草的话,更不知道能不能欲盖弥彰的假装他们兄弟俩人刚刚什幺也没说;远雅这一边,也是同样窘境,他没多想便跟了出来,又没多想地站在显然听得见两人声音的位置(或说在这大半夜,就算说得小声,也容易听得见),现下该假装没听到吗?

    「那个…张奶奶…她还好吗?」为了化解尴尬,紫藤只好挑了句问了也白问的蠢问题。

    「夜凉,两位公子先进屋商量吧。」远雅自然知道紫藤用意,也就没有回答。

    紫藤回头凝望杵在原地的杏草,不知第几次地在内心向自己强调,杏草完全没有必要明白这件事情的答案,而这般的无助无奈,或许就是自己离开家必须付出的代价,眼泪又将夺眶而出,紫藤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入殓与下葬的一概事宜皆由远雅下属找人处理,他只负责嘱咐几句,并託人照料张夫人未来的生活,紫藤这几日过得有些浑噩,一方面情绪问题一直没能调适好,张爷爷后事她也没有在任何地方插嘴的能耐,整日像无头苍蝇,杏草做什幺,就跟着做什幺。

    当然,紫藤也无心与清远雅有更多的认识,随他下属称他三少爷,远雅瞧她心不在焉,也不敢多有接触,反倒杏草和柳无方处得很好。

    挖土、置棺、埋土、立碑,张奶奶哭得不能自己,几欲昏厥,紫藤让杏草先搀着她回马车上,自己则跪于墓前,双手合什,喃喃低语:「对不起,张爷爷,都是因为我没有出手帮你,所以才…但是,我很认真地想过了,如果,时间重来,我仍然会做出一样得选择,虽然这样很自私,不过,我不想否认我自己…错误的选择…所以…对不起…如果真得有阴曹地府,您一定要好好教训我!苏仪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语毕,紫藤连磕三个响头。

    远雅以清氏的势力名望救助过许多人,当中却也有许多回天乏术(一如今日的张爷爷)和无可奈何,听闻京中官宦名流残忍虐待奴僕,可檯面上清氏一族也不得轻易插手,这种越权,对于近年不断放任,残忍亦不在话下的武定帝又代表什幺?

    可是,是紫藤让他明白…

    隔壁咚的一声,这名三少爷也跪了下来,紫藤狐疑地望着这跪姿和自己截然不同,双手双目轻阖,如徐风优雅沉静的气质姿态,其温柔气息令紫藤不禁佩服的五体投地。

    「究竟要做到如何才可以算是问心无愧呢?」紫藤知道他这幺问并非真得想听到她的回答,根据这个问题所延伸的话语才是他真正想传达的。

    「如果妳手上有十个包子,妳会愿意分出去几个呢?」

    紫藤低头看着自己不多不少的十根手指头,喃喃:「那得看是什幺样的情况!」

    「的确如此。」远雅缓缓睁开双眼,凝视紫藤,那也是一段他深深印在心里,她却不知道的回忆。「有些人相当一毛不拔,不论他有多少包子,半个也不肯分出去,所以,我以为能够分出去,不论多少,都是尽了心力的。」

    「可是…」

    「每一个人都拥有最想守候或不想失去的东西,若是再多努力一点、多勇敢一点,或许结果会有所不同,正因为我们不能期盼他人会为所谓正确的事付出生命、赌上一切,正因为这件事很难很难,能够做到的人才会如此伟大。而我们,都还不是能够做到的人。」

    紫藤愣愣地望着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其实她并不是很清楚他的话是否安慰了自己,只是单纯觉得三生有幸遇上这样温暖的一个人。

    很多年以后,紫藤才知道原来那个将十个包子分送出去的人指得就是自己。

    紫藤与杏草已经严重耽搁行程,隔日,紫藤打算向远雅一行人到别后,便前往古阳镇。

    杏草却转告她:「三少爷他们一行好像跟我们同路,所以,杨大哥问我们要不要同行?」

    「杨大哥?」

    「就三少爷旁边那个帮他打理事情的那位。」

    「我知道。只是不知道妳可以这幺快就和他如此熟捻。」

    「嗯。杨大哥很健谈呀!为人挺爽快的。」

    紫藤回想了一下,的确没遇过似杨公子这般热爱与人打交道的人物,同那位温静如暖玉的三少爷呈现鲜明的对比。

    以对方目前的行为举止,足堪信任。

    唯一让紫藤不安得是对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好歹也算在有钱势身份打滚过的紫藤,经商是个官商勾结为必要,江湖称兄道弟不能没有的职业,清明善三州叫得出名号的,紫藤都略之一二,可以这幺明目张胆在清州仗义勇为的柳姓一行人,却核对不出符合条件的可能对象,也就是对方也不是用真实的身份。

    无法肯定他们是不是能和父亲、清州侯搭上线的人。

    话说回来,紫藤自己连性别都是假的…站在这样立场,根本没有资格怀疑别人。

    「好吧!就和他们同行。」紫藤拍桌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