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怪物(1)
金绾岑假装忘记带手机,以联络厂商为名目和刘彦同前辈借手机,她查到一通频繁出现的号码,牢牢记在心里,却一直觉得不对劲。当晚她辗转难眠,想了又想,趁杜佑南体力不支阖眼睡去,起床翻看她手机上的联络人。
她终于知道指使刘彦同的幕后黑手是谁。
午后,杜佑南睁着凹陷眼窝,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早餐店买回来的软烂蛋饼说:「我们下午去见刘彦同,我和他约好在咖啡厅见面。」
金绾岑的样子没比他好多少,整夜失眠让她精神恍惚,筷子挟着蛋饼沾满冰咖啡,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会不会太急躁了?」金绾岑忐忑询问。
「时间拖越久,他越有防备。」
「可是……」
「不用担心,刘彦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金绾岑依旧无法坦白。
自从那个夜晚,他们越来越难入眠,每个清晨与夜晚,如果不是在温柔爱抚与低语间互相寻求慰藉,他们根本无法睡着也不愿醒来。
杜佑南是如此疲惫不堪,跑车缓慢在市区内行驶,三百一十四匹马力发出不耐烦的马喷声。速度快时,他错过很多东西,速度慢下来以后,他看到了那些被搁置的细节,他曾经嫌弃过的沉重,速度再快也摆脱不掉。
「南……」
「怎幺了?」
「我想我……我还没有準备好。」
杜佑南歪着头,抚摸她的秀髮。
「没有人能在事情发生前就完全準备好,我们只能一边调整位置一边面对。」
南把她的椅背放低。就像是她最初的孩童时期。那时,观光客把台湾当作适宜旅游的前三名,她妈妈从不担忧店里头的生意,有大把时间唸床边故事给她听,在小金绾岑迷迷糊糊打瞌睡之际,一如现在的杜佑南温柔亲吻她的额头。
「南。」
「我在。」
「你写小说前会做什幺準备?」
「我会想像一个很深很深的深海。」
「有多深?」
「真的很深,像是从地球看向宇宙。」
「嗯。」
「因为太深了,光线几乎穿不进来,照不到五米以下。」
「那真的很深。」岑点头,专注呼吸,她彷彿跟着掉进同样的深海。
「海水不完全是黑色,两种温度的蓝色形成一条绵延数万公里的碧色缎带,我下沉得非常缓慢,浮力和重力同时作用,那不是潜水,更像是身体陷入某种柔软地带,那裏好冷,没有一条鱼可以存活,我唯一见到的画面是宛如大厦落地窗的海面波光,无人的大厦独自运作,我甚至没印象我是不是从那里跳下来,我持续下沉直到我认为再也浮不上来……」
杜佑南摸着指甲上淡得像块髒污的字母,止不住颤抖,戒断的后遗症狂风暴雨袭来。如果他能吸一点镇定用的大麻,或是海洛因,让一整天都舒服好过。
他答应过金绾岑。
「南,不要被水声迷惑。」她说,不要被水声迷惑了。「这里还有我的声音。」
「好。」
水底的回音构成车内音响,水因此具有机械特性。金绾岑抱着他,杜佑南知道她有一副甜美的嗓音,当时,用录音笔侧录下来之后,每个晚上总是忍不住拿到耳边反覆播放。
「妳可以多说一点。」
「我想,但是……抱歉,南,我必须去一个地方。谢谢你帮我準备好。」金绾岑打开车门。
杜佑南抓住她的手腕。
「南?」
「路上小心。」南的笑容也掩盖不了病态神色。
「好。」她的心实在是太痛了。
离开野马视线範围,金绾岑马上拔腿狂奔,连跑过两条街拦了一台计程车跳上去。
王子豪对她的来访并不意外,甚至像是早有準备似的,帮她倒了杯红如血液的09年波尔多右岸葡萄酒,丰腴芬香从拔开软木塞的那刻填饱了办公室每一处角落,陈闷旧书顿时成了好搭酒香的厚底余韵。
「我在家反而喝不了那幺棒的年份,妳知道为什幺吗金小姐?」
「我没兴趣。」
「因为太乾净了,金小姐,太乾净这件事反而会使酒失真,那些人不是饮用而是品尝。我们难道是超市的顾客吗?我们有一支好酒,却净干一些不入流的事,那算上流还是下流。」
「你的做法也不入流,你指使刘彦同……还有我。」
「忌妒比爱好操控,但是忌妒无法毁灭一个人。请喝吧,我已经提前醒酒,现在是它释放出最佳风味的时机。」
「南打算离开天光,你已经达成目的,没必要继续斗下去,我们不会再有任何接触。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离开台北,我们不会待在这里,这里并不是……」
「像这款葡萄酒,足以瞬间让酒饕迷恋不已,然而过了时效,会变得比超商的杂牌啤酒更加难喝。我宁可把整瓶倒进厕所沖掉,改以啤酒灌醉。金小姐,妳仔细想想,就算摆久了,变质了,它也还是一支要价上万的葡萄酒啊,我怎幺会如此受不了它的味道呢?妳要不要猜猜看。」
「你到底想说什幺……」
他彷彿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回答,饮着红酒高谈阔论:「因为我对这支红酒抱持太大的期待了,我曾经把爱投注在它身上,忍耐着,就只为了等它熟成,所以我更不能忍受这支酒的失败,相反来说,从来不会有人期待啤酒的风味可以媲美葡萄酒,对吧?」
「王子豪!」金绾岑用力拍桌,酒杯晃了两圈差点翻倒。「你不会成功的。因为你根本不懂爱。而我爱他,用尽我的一切爱杜佑南。」
「嘘,金小姐,妳不是这场戏的主角,请安静一点。」王子豪竖起手指,侧过脸,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现在,我们的主角终于来了。的确,妳对每个人的理解近乎百分之百正确,妳追求意义的行为几乎使它拥有同等价值。」
「我不懂爱,但是我懂他。」
王子豪拉开办公室大门,举起酒杯夸张行礼,红葡萄酒一股脑倒在地板,像是洁白的磁砖涌出鲜血。王子豪缓缓挺起弯腰的身子,直到与满脸怒火的杜佑南刘桢平视。
「多美的一张脸,我欢迎你,杜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