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衣服已经凌乱不堪,领口被撕了一个大洞,上满沾满了血迹,如果有人路过看到他的样子,多半会被吓得不轻。
那上面的血迹大多不是他的,他正一边没命地跑着,害怕另一个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人追了上来,也不断地反复意识到,他刚杀了一个人。
不过,那人该死!即使这世上有鬼魂,他也没有来向自己索命的道理。
已经饿了两天了,极度的紧张让他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和体能,但随着慢慢看到有车辆驶过的山脚公路,体力透支后的衰竭感便铺天盖地而来。
他倒在了马路旁,半晕了过去,微眯着的眼睛看到的是一线狭窄的蓝天,飘着白云,闪着刺目的阳光,耳边一阵又一阵的汽车引擎声呼啸而过。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有人轻拍着他的脸,昏沉中已经听不到那人的声音了,只知道他的身体被人艰难地抬了起来,挪到了车里。
然后,方谦业的意识便被一片黑色侵占,他只希望,救了他的是一个好心的路人。
……
单身公寓内有些狭窄,却并不凌乱,相反,还很整洁。方谦业从陌生的单人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壁刚走到门框处时,客厅里正在看书的青年便抬起了头。
“是你啊,钱学长。”方谦业用嘶哑地声线轻声说了句,“谢谢。”
“嗯,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钱牧站起身走了过来,想将方谦业扶过去,方谦业微微避开了身子,笑了笑道,“我没受伤,感觉很好,就是有点饿。”
“哦哦,我熬了小米粥,还在热着呢,你先去坐,我马上给你盛过来。”说完,他便快步走进了厨房。
方谦业按了按自己瘪瘪的肚子,走到沙发上坐下,眸中一片灰暗。他现在是安全了,但是以后,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粥很快便被端了过来,放在了茶几上,一声清脆的瓷响打断了他的思虑。
钱牧替方谦业舀好了一碗,放在了他面前,轻声唤道,“学弟,喝粥吧。”
“……哦。”
饿了许久之前还没有感觉,可随着温润的米粥入胃,方谦业慢慢感到饥饿,不知不觉间已变得有些狼吞虎咽,喝完一碗后,自己又盛了一碗,直到将面前的那盆粥喝了一半,才因饱腹感而放下了碗。
见方谦业面色稍稍红润了点,静静坐在一旁的钱牧才斟酌着问出了口,“你……碰到什么事了吗?怎么会浑身是血的晕在马路上的?我检查了,你身上没什么大的伤口,不然就把你直接送医院了。”
“……”
方谦业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身上的血是怎么来的,出于私心,他不愿说他杀了一个人,即使那是正当防卫,但他真的很累了,不想去被迫去走法律程序,只想忘掉这些事,逃得远远的。
“呃,不过,总归你没事就好。”钱牧半天没见方谦业回话,干笑了声,自己接道。
“嗯,真的很谢谢你。”方谦业岔开了话题,问道,“学长,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的?”
“我是临时到这边来交流教研工作的,闲暇的时候一时兴起租了辆车去郊外兜风,没想到就碰到你躺马路上了,当时真的吓死我了。”
“那还真是巧,如果没有你的话,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愿意下车来救我呢。”方谦业勾了勾唇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根本不见笑意。
自从方谦业醒来后,虽然极力表现出正常的样子,但是眼神中浓郁的悲伤根本遮掩不住,钱牧看得分明,他沉默了会儿,终究还是问道,“你的那个男朋友呢?”
在学校篮球场的记忆猛地涌入方谦业的脑海,当时落日渐沉,华灯初上,他在看着地上他和秦晟相叠的影子,含羞而甜蜜地对钱牧介绍道,这是他男朋友……
方谦业默不作声,陷在自己的遥想中,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沉寂的眼眸中突然闪现着意味不明的波光,却渐渐湮灭。
好半晌,他低着头回答道,“分了。”
“哦,这样啊。”
钱牧不再多问,也不敢再多问,方谦业这个样子仿佛再问下去就能将他问垮一样。在他的印象中,方谦业冷漠而不合群,他以为他天生清淡寡情,却不曾料到他也会陷入感情的脆弱中,而且对象还是个男人。
“那你之后打算去哪儿?你现在还是没有工作吗?”
方谦业没有回答钱牧的话,而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忙问道,“这里还是h市吧?”
“是的,这是我在这边租的一个房子,再过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我就回学校了。”
“嗯,我最迟明天就离开。”说到这,方谦业又皱了皱眉,“我现在身上没有现金,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了。”
钱牧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不用给我钱,也不用那么快就走,你可以在这待几天好好想想。”
“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你现在一个人的话,我也有点不放心,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
“嗯。”方谦业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来找我。”
钱牧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你要报警吗?”
“不用了,我过段时间就出国,没关系的。”
“你要去哪儿?”
“还没想好。”方谦业顿了顿,又道,“其实哪都一样。”
“你如果要出国的话,我在英国认得一个我们专业的教授,你只要过了考核,去他那儿进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你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是想过要出国深造的吧?不过,最后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就没去成。”
方谦业眼神暗了暗,他没去的原因自然是因为秦晟不乐意,不过,现在这些牵绊都没了。他不算有多想去进修,但是找件事做也总比现在茫茫无果的好。
想到这,他看向钱牧,深呼了口气,道,“你,帮我联系一下那位教授吧,谢谢了。”
第六十二章 在英国(一)
十一月份的英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冷的雾纱,下午才四点多,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慢慢有了转黑的迹象,水润的硬石板路上踏过一个又一个形色匆匆的脚步,铅灰色的乌云给人更添逼仄之感。
方谦业裹紧了灰色的长风衣,不让冷风灌入,微微低着头将脸埋入衣领里,提着个公文包,快步在街上走过。清瘦修长的背影被一群高大的白人遮挡,但是只要发现这个东方面孔的存在,人们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来这儿已经两年半了,除了钱牧,他没有和之前的任何人有过联系,如果不是隔几个月他会和钱牧通个电话,他简直觉得人生前二十几年都似一场追无可寻的梦境。
刚来这边的时候,他顺利通过了考核,除了所有异国他乡的人都会感到的孤单和不适应外,他就没有其他什么不好受的了。
他换了手机号和转移了户头,安安静静地在一所大学里修完了课程,期间,他像一个正常的学生一样,除了忙碌的课业外,他也会尝试去融入这边的生活。带他的教授风趣又严谨,房东太太在他刚来时在琐碎的小事上帮过他很多,几个和他一起进修的白人学生也没什么排外的意思,有时也会约他一起出去吃喝玩乐。
这种生活安逸而平凡,方谦业就这么努力着什么都不去想,被短期内定好的生活轨迹推着向前走着。时间淙流,无声地洗掉了两年的岁月,涤刷出另一番光景。
他变了很多,性子变得淡然而不高傲,从容而不刻薄,剪了一头清新的短发,额际的刘海浅碎,在眉毛之上,露出了精致的眉眼,一颦一笑中带着一丝阳光的影子。已经快奔三的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个温润和气的邻家男孩一样。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选择,是在这边找工作继续生活下去,还是回国,回到熟悉的土地。两年多了,那人早已爬到了权力的顶峰,身边又不知有多少人趋之若鹜,而对于自己,应该淡忘得差不多了吧,而他却是还没能完全放下芥蒂,重新回到和那人相识相知的城市。
方谦业知道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忘掉了秦晟了,秦晟犹如优异的猎人一样,先是给了自己最诱人的欺哄,事后却给了他最血淋淋的伤口,那一甜一痛在他生命里刻下了最深的痕迹,他再也不会在别人那里尝到了。
街角是个咖啡馆,已经亮起了牌灯,里面零星几人,方谦业走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搅动着杯匙的钱牧。
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钱牧了,钱牧这次是因为一个课题才来这边交流的,来这边的第二天,两人约在这里见面。
钱牧看着方谦业向他走来,淡淡地笑了,待方谦业走进后,道,“好久不见了,从电话里就听出你过得很好的样子,现在一见果然如此。”
他还记得方谦业出国前在他家住的那阵子,整个人一天到晚昏昏沉沉,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仿佛这世间已经没什么让他留恋的事物了,他还担心让方谦业一个人来英国会更糟糕,却没想到是自己小瞧他了。
“嗯。”方谦业回笑,在钱牧对面坐了下来,“你也是,这次这个课题我有听教授提到,很不错,等你完成后就离得到教授称号不远了吧?”
“那是,我要在三十岁生日前拿到教授称号,称为我们大学里最年轻的教授。”
“那我就提前恭贺你了。”
两人之间的相处很轻松,他们虽然联系不多,但也算是老熟人了。钱牧温和知礼,有时也会活跃气氛,对于方谦业来说,能偶尔在夜里和人用母语交流着课业知识和学生时代的趣事,着实给了他不少的慰藉。
“谢谢。”钱牧却之不恭,笑了笑,又问,“你要喝什么吗?”
“不用了,我对咖啡因敏感,这个时候喝估计晚上该睡不着了。”方谦业顿了顿,又说道,“你方便的话等会可以去我家吃晚饭,这边的东西你应该吃不太习惯吧?”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钱牧惊喜道,“英国的食物还真是不好吃,也不知道你刚来时是怎么过的。”
“不用谢我,你帮了我太多了,我请你吃饭应该的。我都是自己做饭,除了有些食材买不到,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没想到你还会做饭,今晚我就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方谦业笑了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对了。”钱牧想起来什么似的,放下嘴边的咖啡杯,问道,“你在这边的课业应该修得差不多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方谦业一愣,没想到钱牧会问这个,有些迟疑地答道,“还没想好,不过也不一定会回国。”
第六十三章在英国(二)
“你不一定回国?”钱牧有些惊讶,“为什么?国外总归还是没有家的感觉,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啊。”
“我本来就没有家。”方谦业无所谓地说道,眼睛瞟向了窗外过往的人流和渐起的灯火,“呆这里和国内没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
方谦业沉默着将视线转了回来,等着钱牧接下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