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程显第一次看见贴着湿发、身穿黑色浴衣的岳文龙,在之前那些女孩子上门的日子里,程显从来没见岳文龙这样子穿过。他紧盯住那身薄浴衣下白得发亮的肌肤,感到身体里隐约的激动。第二天,他看见佣人打扫完岳文龙的房间出来,手里拖着黑色的垃圾袋往后院走。
原地呆了几秒,程显鬼使神差地跟在那佣人后面,来到后院倒垃圾的地方。只见那佣人把垃圾袋打个结,丢到垃圾桶里,拍拍手离开。程显四下一看,确定没有人,便走到垃圾桶边,拽出刚被扔进去的黑色垃圾袋,拆开来,带着一股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劲头,扒拉着开始翻找。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到什么,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一个扁缩的白色物体在他眼前一闪。他脑子一轰,定睛看得清楚,正是个用过的安全套。岳家的佣人每天都要清理一次垃圾,而昨天只有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来访过……
程显站在垃圾桶前,身上一阵凉一阵热,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
他蓦地一惊,转过去,看见岳文龙靠在门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身上还是那袭垂如裙裾的浴袍,玄黑的薄薄的浴袍,一走动,便滚出浅浅的浪,露出这里一块白色的肌肤,那里一块白色的肌肤,甚至还有……
把垃圾袋重新丢回垃圾桶里,程显落荒而逃。他要逃得远远的,逃到他的小不点儿那里去。他这头向往蔷薇的猛兽,还没被蔷薇上的刺给扎着,就突然心生恐惧,一下子缩回去了。
十一、
程显又回到了“新世界”,以为骏骏还在那里。他闷头往里面闯,在一楼转来转去,没见到一个熟人。正要拐去上二楼,楼梯口旁的卫生间里走出来杨淮放,“阿程!”
程显手里拎着一大包超市里才买的零食,都是骏骏喜欢吃的。他见到杨淮放,刚要问什么,那边杨胖子已经了解地给出答案:“小许文强跟他妈妈去了外地,前段日子出了点儿事,不得不走的……”
“出了什么事儿?”程显始料未及,仿佛挨了一冷枪。
杨淮放脸色凝重,带他去找妈妈桑,说是妈妈桑一手办的事,他杨胖子也不十分清楚。
休息室里,桑梓面对着他们两个,神情罕见的不放松,语焉不详道:“……张黎黎被个有家室的男人看上,那男人的老婆是个厉害的主儿,专门找人来警告张黎黎,让她走路小心些。张黎黎为避风头,上南边去了。”
“南边什么地方?”程显追问。他听出情况不妙:要怎么样厉害的老婆,才能让“新世界”的舞小姐怕成这样?
桑梓眼神空空的,好一会儿不说话。顿一顿,她反倒看着程显问:“怎么样?岳将军的公子好相处吗?”
程显一愣,随即便感到面皮发涨,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发红。他没有回答桑梓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问:“南方哪个地方?我去找他们,我去看看他……”
妈妈桑和杨淮放同时意味深长地瞧着他。
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也顾不上是不是能在规定时间内回岳家别墅到岗,程显口袋里揣着妈妈桑写给他的纸条,坐上了开往南边一个相邻省份的长途汽车。纸条上写有张黎黎和骏骏目前的大致地址,——如果母子俩没有搬去别处的话。
手里仍旧拎着那一大包零食,程显下车后,本想直接过去,想了一想,转身到城中一个大商场里买了只玩具狗,人造棉填充的那种。以今天的眼光看,那玩具狗不仅不怎么可爱,还有股呆傻之态,做工也有些粗糙,只不过放在当时来看,这样的东西已经算是很高档的玩具了。
程显一手拎零食,一手夹着玩具狗,绕了很多弯路,终于找到了妈妈桑给他的那个地址。然而张黎黎并不在,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保姆模样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边锁门一边匆匆走上街,连连对程显摆手道:“找错人了,找错人了!我不晓得你说的是谁,我马上接孩子去,你莫跟来!”
程显当然跟了上去,面色急切,心跳不止。他不远不近地曳在老保姆后面,毫不费力地跟到一所小学校门前。眼见着那老太奔了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去了,程显趋近几步,手指掐着玩具狗厚嘟嘟的身子,他突然喉咙发紧,眼里一酸。
那个被老太太领了就走的男孩子,就是已经长大了些的骏骏。还是那个怯生生的模样,还是那副乖巧清明的眉眼,只是穿的衣服变成了呆板的校服,松松垮垮地,尺寸明显的嫌大;红领巾歪在脖子上,书包看上去很重,而脚上的鞋子则似乎脏了很久了。
只见那老保姆颇为严厉地拉过骏骏的手,甚至还若有若无地推搡了孩子一下,催促着让他快走。骏骏则呆愣愣的,好像被习惯了这样对待一般,任老太太的手把他拽来拽去。
这时程显再也按捺不住,叫了声“骏骏!”快步走过去,截住那个老保姆,蹲下去,张开胳膊把那个让自己日思夜想的小不点儿抱到怀里。
“哎呀这是什么人!拐子来拐小孩儿啦!!”老保姆亮开嗓门就叫,双手钳子似地掰住骏骏的肩,像是要跟程显抢夺他的小不点儿。
于是就有人围上来了,包括校门值勤的门卫和两个教师模样的人。
程显不得已把骏骏拉开一点儿,摸着他的头,问他:“骏骏,还记得我么?”
一时间,周围的大人都屏住了呼吸。
骏骏那小狗似的大眼睛吧哒吧哒地望着程显,眼中有光一闪。他点点头,声音低低道:“你是程程。”
围观的大人就没了兴致,不知谁说了句,“原来是认识的呀!”人群还没聚拢便散开去。
饶是如此,那老保姆依然喋喋不休地“你真的认识这个人?不会被骗吧?我怎么没听你妈说起过?”老皮老眼地乜着程显,一只手仍然拽着骏骏的手。
程显蹲在地上与骏骏对视着,他思念了那么久的小不点儿,他对之投入了那么多浓情厚意的宝贝。那么多日夜,他默默地想象他跟骏骏再次见面的画面,如今真个儿面对面看着了,他却忽然失去了那种感觉。
面前的男孩子,的确还是那个骏骏,五官轮廓几乎也还是那个样儿,真要说有变化,也就头发长长了一些,个头长高了一点。可是这些不是最主要的,这些其实都无所谓。真正叫程显感到陌生的是骏骏脸上的神情,再也不是一个被呵护备至的小男孩脸上会出现的表情,那种对世界感到放心,对生活充满好奇,对未来抱有笃信的表情。纵然张黎黎的职业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某种类似于羞辱的困扰,然而这困扰并不太深刻,尚未动摇他那儿童内心所特有的安宁。
而今,程显艰难地在骏骏脸上寻找这份安宁,他焦急而痛苦地想要确认,他的小不点儿仍然好好地生活在他的一方小天地里,外界的风云变幻无法将他侵袭。可是面前的男孩子脸上,只有一种持续受到惊吓后的忧郁呆滞的神情。他的眼角和嘴角均愁苦地垂下去,眼睛里光彩稀稀。
他仿佛身不由己似地立在程显面前,不大敢一直看他,而是那么低眉瞭他一眼,赶紧瞥开去,好像小犬受惊一般缩回窝里。
程显心里隐隐钝痛,伴着难言的失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把玩具狗塞给骏骏,“这个……送给你。”又把零食袋递给老保姆。
骏骏眼里亮光忽起,“程程要把它送给我?”不大敢相信地看看程显,终于恢复了些昔日的神采。
程显重重地点头。
对那个时候的骏骏来说,玩具狗有些大了,他努力地紧搂着玩具狗,不让它掉下去。骏骏抱着玩具狗跟程显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小小声地问他:“程程,你怎么不到妈妈桑这边来了?杨叔叔说你去陪其他孩子了,是吗?”
程显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回答。眼看着骏骏的目光又黯淡下去,他才含含糊糊地道:“我——有了别的工作……”
然而那小犬似的目光终究一点点黯淡下去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老保姆说话了,“好了好了,我们要回家了!你妈妈说过不许跟外人搭话。这街上这么多坏人,专门拐小孩儿,就算认识的也不行!”
程显好似没听见一般,双手仍牢牢地抓着骏骏,像是抓住一个唯有他一个人在做的梦。
老保姆拉扯骏骏的手,等不及就要离开,程显颇为萎顿地按住骏骏,不想让他的小不点儿就这样被带走。他还有很多的话要对他的小不点儿说,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从他的小不点儿那里得到答案。可是那个时候,他还什么都没想好,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的情感,那样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困惑、难堪、恐惧的情感。
说话的是骏骏,那个长大了些的小不点儿依旧小小声地道:“程程,我要回家做作业了,好多作业……”
清怯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程显,有那么一瞬,程显以为骏骏是希望他能放开他的。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松了手,凡是小不点儿希望他做的事他都会去做。
那边老保姆一扯胳膊,骏骏立刻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他一只手紧紧地环抱着玩具狗,随在老保姆身后快步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程显。
程显马上就误会了,那个时候让他不误会是不可能的。他以为在那飞快的回头一瞥中,他分明看到了不舍和留念。然而他只是眼睁睁地望着他的小不点儿渐渐地走远,随着玩具狗一起,消失在异乡窄旧的街道尽头。
那是程显最后一次见到幼年的岳骏声。那一次,他送出了迄今为止给骏骏的唯一一个礼物,然后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回到y城。
他没有回去岳家的别墅,而是直接去了“新世界”。在进门的大厅里他堵到了杨淮放,问他:“张黎黎离开究竟怎么回事?到底什么人在找她麻烦?”
杨淮放搓着一双肉掌,装呆半晌,吞吐道:“她自己要走的,那个只是借口,嗯,总不能一辈子做舞小姐吧?……”
他不看程显的眼睛,一颗脑袋晃来晃去,像在搜寻什么东西。突然,他脸色一变,大咳一声道:“文龙怎地来了?”
程显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只听耳边响起一个恶魔般温文尔雅的声音,“我来找我私逃的保镖啊!”接着几乎同时,他就跟岳文龙的眼睛对上了。
一双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终年都在嘲弄俯视着人间。程显仅同这双眼睛对视了几秒,就别过脸去,感到疲惫无已。
见到他一副垂丧的模样,岳文龙反而真心露出了微笑。他静静地注视了程显一会儿,不欲放过这头兽明显受伤的时机。他走上来,自后面揽住程显,然后借着视线的交错,拍拍程显的屁股,“阿程哥,我们回去吧。爸妈都不在,屋子里就我一个,夜里怪害怕的。”
一句天大的假话。可惜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句假话,也不会有人去证明这一点。岳文龙对此非常清楚。
两个成年人——杨淮放和程显,在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面前,似乎都表现出程度不一的气颓。杨淮放闭紧了嘴,打定主意不插一句话;而那个时候的程显,则恍恍惚惚地感受着屁股上那只惯于弹琴的手的撩拨,一时间忘记了反抗和拒绝。
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跟岳文龙回去了岳家的别墅。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不该回去,但他还是去了,跟在光彩照人的少年身后,就像是一只游魂。
十二、
夜色越发变得混沌。程显抱着那只当年买给骏骏的玩具狗,在岳骏声的床上睡着了。睡眠绝非平静,他呼吸轻促,对着脑中的梦境皱起眉头。
那一次,他跟着岳文龙回到岳家的别墅,失去了所有幻想地。那个小不点儿还在那里,可是在他看来他已经失去他了。他感到那个幻想的荒唐和脆弱,他感到一种深刻的茫然若失。一直以来支撑他的理由既然已经瓦解,他便再也找不到力量来约束自己兽`性的散漫了。
一种情`色的暧昧开始在他和岳文龙之间流转。对此他的内心是抗拒的,他的本能却很喜欢。比如,岳文龙会特意让他跟着,两人一起去买安全套和润滑油,选了东西后又故意叫程显拿着,两人一块儿去付钱。收银台边抹头油喷香水的男店员看一看他们俩,了解地微微一笑,熟练地收钱打包。偶尔程显面无表情或心不在焉,岳文龙还会回手拉他一把,且不忘拍拍他的屁股,以示安慰似地。这时那个标致的男店员脸上的表情便更加丰富多彩,一副又羡慕又好奇又忍俊不禁的模样。置身其中的程显一声不吭,岳文龙让他掏钱就掏钱,让他拎东西就拎东西,他心里虽有点儿觉得无聊,但感觉却并不坏的。当然每次出了店门后,岳文龙都会把买东西的钱还给他。程显接过来塞口袋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
又比如,他跟岳文龙一起打车回去。稳重的中年司机师傅在前座上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后视镜也照出他们两个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上。老派的司机师傅绝对想不到的是,在那镜中视野看不到的地方,岳文龙的手正按在程显结实的大腿上,慢而又慢地滑至膝头,那么不轻不重地一捏。通常,程显把腿一让,离那只魔鬼的美丽的爪子远一点。然而岳文龙毫不气馁地跟过来,白`皙的手搭在程显腿上,半晌不动。程显皱眉对着那只手,看那只手一捧薄雪似地落在他不大干净的深色长裤上。他的意志低落着,眉毛投降似地一点点地变平。他的头扭向车窗,感受着那只魔鬼的美丽的爪在他腿上那么一捏,又是一捏……
岳家别墅里,男女主人照例多少日都难见一面,二人的睡房几乎形同虚设,整幢大宅成了岳文龙一个人的领地和乐园。这倒不是说岳少爷会忘乎所以地放`浪,像他的一些同龄人那样召来一帮人在别墅里通宵行乐,——这是不会的。岳文龙的性情决定了他即便是玩乐也不会跟人群在一起,不会搞出锣鼓喧天的场面。他所擅长的是等待夜幕降临,秘密地领着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羔羊,带着他或她进入他隔音完美的卧室。在那看似布置规整的睡房中,他将用他邪恶的天才演绎一场令人难忘的游戏,上演不出声的疯狂。
自那回探望骏骏回来后,每隔几日,程显都能见到陌生的年轻男女出入大门,跟岳文龙一道回房去。他默默地看着这些跟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看出来其中有些像是学生,有些又不像。这些人无一例外得生得悦目,放在人群里不容埋没,可是这些人又都无一例外地迷恋着岳文龙,心甘情愿地走进那个走廊尽头的房间,像朝圣者走向圣地那般盲目而恍惚。
每每程显走出房来灌水,捧着大壶从厨房上来,跟岳文龙他们碰上,陪在岳文龙身边的漂亮男女总会一惊,对他频频打量。
程显自顾自地走过去了,却好几次听见那些人的低语,“……这人是谁?”
听不见岳文龙的回答,程显忍不住回头张望,就看见岳文龙附在那人耳畔说着什么。
很快,那人莫名惊诧地再次望过来,眼中仿佛多了点儿复杂嫉羡之色。
程显心中淡淡地好奇,他端着壶回屋,将窗户大开,窗外又是一片胭脂色的近晚天了。
岳家的宅子总是很幽静,即便岳文龙带人回来过夜也是这样。初夏的夜晚,程显抱着茶壶靠在沙发椅上,对着窗外乌蓝的天和一树晚风,往往就这么睡了过去。他在梦里一无所念,又好像想起了很多的人和事。纷繁的画面之外,又总会依稀闪过一个小小的穿白衣的身影。然而那个身影被一袭宽大的黑色浴袍遮没,袍浪滚滚。程显不悦地滚动喉结,似是要嚷些什么,从那黑色浴衣之后就出现一只雪白的手,手指修长而有力。那只手连着臂膀一条雪练也似直掠而来,落到程显身上,那么清凉地一触……
淅淅沥沥,壶里的水淌出来,湿了半边裤衩。程显从梦中惊醒,片刻回不过身,愣愣地盯着裤衩中间裆部鼓突的地方。
他又勃`起了,精满而溢,他的内裤外面被水透湿,里面被他自己的液体打潮。
程显撅着裤裆站起来,丢掉水壶,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宅子里依旧静的令人生疑,窗户外面倒有几声咕咕的鸟叫,夹杂着稀拉拉的虫鸣。浓密的树冠罩住他的视野,让他只得看到一角夜空和一丝莫须有的月辉。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木叶的气息,好像人发泄情`欲时散出的味道,熏得程显脑袋昏沉。他就着水壶灌了仅余的几口水,定一定神,打开`房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