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手上刚被打得余痛未消,他脚下挪动步子,嘴里慢悠悠地道:“你哭个什么劲儿?你不是不要当基佬么?都不是基佬了,我跟别人上床,你又有什么好哭的?”
岳骏声肩膀一颤,睁着双哭红的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他,目中闪过一抹凄惶,“是呐,我不是基佬,也不要做基佬。我不要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我本来就准备走的……”一眼望到放在地上的背包,忙走过去,提包在手,闷头往门边走,口中犹喃喃地念着什么。
眼见这小笨犬的手碰上了门把,程显眉毛一凛,上去两步搭上他的肩,截手夺下他的包,“你准备上哪儿去?”不待岳骏声挣扎,几下推挡,把人围堵到墙根,两臂跟着撑在墙上。
岳骏声呆了一呆,急喘着气,赤红着眼睛道:“放开我!”一面就去格程显的手,脚底下也跟着踹过去。
程显哪将他这两下三脚猫功夫看在眼里,大掌一抓,抓住了小草包上面,张腿一扭,扭住了小草包下面,还腾出一只手掌制住他的头,身体一压,把岳骏声按紧在墙上,张口吻住他。
岳骏声浑身一僵,起初还勉强挣动一下,过不上片刻就老老实实地落在程显的制服中,直被吻得神情恍惚,身体绵软。又过上一会儿,他糊里糊涂地略略回应起程显。程显感知到这一点,神色不动,照旧将岳骏声的唇舌吸`吮碾咬,用上七八成的力。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眷恋这份青涩香软,这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可爱的稚气。只要再努把力,他是能将这小笨犬留下的吧?只要再加把劲,这只小考拉应该就不会那样坚决地说“我不要做基佬,我要走”了吧?
程显又将岳骏声压在墙上亲吻了一会儿,随着一声轻啵,他依依地离开岳骏声的嘴唇。他跟岳骏声之间隔着两指宽的距离,相对着喘息。程显的脸色平定,目光锐利依旧,只是在看向岳骏声的时候,才会掺进一抹淡淡的柔情。与他相比,岳骏声两颊酡红,眼上哭痕未干,这会儿更失神般地平添一层朦胧,像是刚从梦中醒来,尚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不如意的世间。
两人均默不作声。半晌,程显问他:“你还是要走么?”
岳骏声眼中原本跃动着些星光,这星光是程显的吻带给他的。等到一吻结束,他眼里的星光也慢慢地消失,直到程显问出这句话来,那些星光忽得熄灭,一齐淹没在那失神的瞳仁里。
他愣愣地看着程显,嘴唇翕动,有气无力地问道:“你……跟我哥到底怎么回事?”
程显好一会儿答不上来,他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来做借口,却是找不到。
岳骏声幽幽地盯着程显看,注意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自己的眉心则像小时候那样打着小小的忧郁的结。
程显抬眼见到他眉心上的结,不用自主地抚上他的脸,用拇指擦过他之前哭过的泪痕,然后一点点往下,来到他的唇边,从左至右加重了力道地抚摸岳骏声的嘴唇。这样来来回回地抚摸着,程显说:“我跟你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不快不慢地走,窗外寒风细细,阳光微微。程显和岳骏声各坐一张椅子,由程显将那妖红腥气的过往用言语一一再现。那段多年前的过往就像是一块烂疮,平日里结了一层完好的痂,看上去不疼不痒,只有程显自己知道他有多么不愿去碰这块疮疤。他至今不愿提起那件事、那个人、那个名字,仿佛一提起来会有鞭子抽打到身上,叫人无形地流血无形地痛。而今他自裂疮疤,把平生最不堪之事剜剖开来递给岳骏声过目,让他的小笨犬看清楚里面的那些脓血、腐肉以及支离破碎的痂。
对往事,程显尽可能述说得简明扼要,他没有生动描述事物的天分,他也不可能有意将这样一件事描述的生动。实际情况是怎样,他便怎样说,说他怎样迷恋岳文龙的肉`体,岳文龙怎样消遣他,后来他们两个又是怎样滚到了一起——岳文龙的强`暴在先,以及他自己的配合在后。
程显一边述说,一边像是被抽去了什么似地瘫靠在椅子上。多少年了,尽管他有意将事情的经过描述的平淡,可那些画面却还是幻化在他眼前,像被注入了妖力似得栩栩如生。对着那些画面,他看清楚了那时的自己,看清楚那时的自己有多么的异想天开、寡廉鲜耻,面对岳文龙的淫威是多么软弱,面对岳文龙的引诱他又是多么的不堪一试。在他看来,岳文龙就是一个魔鬼般的存在,以前是,现在依旧如此。这个魔鬼十年前就扰乱并煎熬他的心神,十年后的今天,这同样的一个魔鬼又来离间他和他的小笨犬,来断送他玫瑰色的梦。而他这个世人眼里的匪徒,这曾在真正的丛林中厮杀过的悍兽,从头至尾都被那尊魔鬼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且岳文龙的影响竟能穿越时光,如影随形,一至于今时今日。
程显的脸渐渐地变白,他感到自己似乎出了身冷汗。他无意识地看了看岳骏声,那小草包却眼神茫然地望着脚下的地砖。该说的程显都已说完,他像是站在法庭上等待判决的犯人一样焦虑地四顾。
楼外的天空又一次变得阴郁,云头聚拢,树叶落尽。枯树枝上一只雀子也无,惟有不知谁家的猫儿在冷风里发出娇纵的怨叫。
半天,程显才想起来要喝口水,眼睛看到暖水瓶,他自然地又记挂起早上为岳骏声煮的稀饭。他倒着水,很想问岳骏声一句“你早上的稀饭吃了吗?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儿东西?”
可还没等他张开口,那边岳骏声忽然抬头,看着他道:“你喜欢我哥吗?”
程显一怔,——真是要命。他知道自己怔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怔这一下。他也知道岳骏声那清怯无光的眼神捕捉到了自己的这一怔,因为几乎同一时间,那双可爱的眼睛就变得愈发黯淡。为了补救,程显斩钉截铁地反复说:“你哥是魔鬼,我怎么会喜欢一个魔鬼……你记得当时我问岳文龙那些发给你的恐吓信干不干他的事,他半点没有否认的意思?他……”越说越气短。
岳骏声再度埋下眼去,程显慢慢地也不再说了。一股惘然的情绪从他心底升上,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掩藏在那往昔的云雾般的事实下面,可是他并不确定。他甚至一点儿也不想去确定,他似乎害怕会在那云雾之下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些东西将惑人心神。他不要那些东西,他不想知道那些东西,请那些东西放过他罢!——他已经快失去他的小笨犬了!就让那些亦真亦假亦实亦幻的东西随时光快快流逝罢!请让他的心平定,让他的小考拉常伴,请让他跟这世上最普通的大多数一样,跟亲爱的人一起,稳稳靠靠地共度余生罢!
程显的胸中鼓荡着一腔惶然,一时间他再次变成当年从岳文龙面前夺门而逃的狂兽。狂兽的爪牙仍在,只是胆气已无,除了祈求命运的垂怜之外别无他想。程显呆呆地观察岳骏声的表情,他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饿音。他双腿一动,就要站起——
“除了我哥之外,你还跟别的人上过床吗?”
岳骏声冷不丁地问,眼中不知何时又涌上一层泪膜。他自己用袖子擦去了,“我指的是真正的上床,不是光做那舒服的事……”伤心的小草包斜眼瞅着他,一只手神经质般地捏着裤缝。
“没有,没有,再没有了,我……”程显飞快地回答,以为这答案可以挽救些什么,脱口而出后才蓦然惊觉其中的含义。
岳骏声半垂着头,口中喃喃地,“所以,我哥是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边说边扭过脸去,两行泪缓缓淌下。他对着墙壁揩眼泪。
程显心痛如割,心慌如鼓,他仿佛被判了死刑的人,瞪着眼睛,叫道:“骏骏!”此外什么也说不出,心神皆失。
岳骏声对着墙壁抹了半天眼泪,一抽鼻子,站起来。他似乎是冲着程显,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不要难过,我要走,我本来就准备要走的。我不是基佬,我不要做基佬,我要回去继续上学……我不要难过,我要走……”走过去拎了背包,开了门就要出去。
“骏骏!”背后传来程显的声音,声音干涩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会等你,——但我不会一直等你。我等你长大已经等了很久,我会再等你一会儿,也许几年,但不会一直等下去……”
一串眼泪落到衣服上,岳骏声狠狠擦了把眼睛,说:“随便!”便拽开步子走了出去。
大门在他身后响亮地关上。
三十五、
程显对着关上的门呆呆地望了很久,屋子里静的只听见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他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或错觉,也许很快岳骏声就会在外边大声地拍门,撒娇使气地叫:“程程,开门,我要进去!快开门,不然不跟你玩了!……”
程显坐在椅子上,勾着脖子,直直地冲着那扇门张望。到后来,脑中那股子懵意逐渐消散,他才像是惊觉到底发生了什么,对着屋子里的一切看了又看。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小笨犬似的岳骏声来这里租下了这套房,如今到了冬天,却只剩他自己坐在这里了。
天上的云影被风刮乱,漏下阳光来。洒金的阳光斜落进窗户,刺着了程显的眼。程显避开眼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脚下虚浮着。他过去卫生间撒尿。卫生间墙上的镜子映出他野人般的面容,他看了一眼就别开头,解开裤子,哗哗哗地放水。声音听上去强劲而持久。程显一手把住自己的肉根,他专注地看着手里面正痛快释放的灵物。他自己长得如兽如野人,身下的这块灵物便也瞧着粗野至极,时刻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原始的不驯顺的血液在这灵物里奔涌,心思稍一活络,那东西就颤巍巍地昂起脑袋,吐完最后一滴尿后,开始憧憬起另一番运动。
程显正腹内空空,一股饿火自他身下滚过。他抖了抖那根肉,用手随意抓了几把,就把东西放回去,拉上裤链。他去洗手吃饭,吃的还是早上他煮给岳骏声的那一锅粥。一锅粥还剩下大半,看来小笨犬没吃多少。
程显呼啦呼啦地埋头喝粥,两口下去才发觉自己是真饿坏了。一碗粥片刻见了底,他便又盛了一碗,接着又是一碗。锅子里的粥最后只剩下点稀汤水,程显索性端着锅子往嘴里灌,连灌带吞。直到喝得肚皮发胀,稀粥快漫到喉咙口,才把锅跟碗筷一齐丢进水槽,一个人坐在床边上顺了半天的气。
程显躺到了床上,脑后垫着枕头。屋子里仍是静的只听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昏头昏脑地半眯着眼,不知怎么地鼻子里似乎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这味道太过熟悉,几乎一下子就将他激灵起来,睁眼看到岳骏声之前睡的枕头。他伸手把枕头抓过来,抓到脸上深深地嗅,越嗅越动情。枕头上那股子附着不去的体味好像催情药一般作用在他身上,他的毛孔欢快地舒张,他身上的血唱着歌儿往身下的某处流去。他再也不用顾忌,当床松开裤带,直接隔着内裤将那一大坨松抓一抓,然后伸手进去,慢慢地撸动,连着那两囊沉甸甸的卵,两只手轮番悠哉悠哉地把玩,自己赏自己一个快活。
那一处仿佛有电流一丝一丝地赶过。程显虚睁着眼,想起岳骏声那副可爱的腰身,那窄窄圆圆的翘屁股,身下那处就跟火烧似的又烫又硬。此时此刻他不无遗憾地想到,他真应该干上岳骏声几次的,不,要多干几次才行,否则这下人一走,再也干不成,他可是亏了的。不期然地,他又想起岳骏声之前那总是含情脉脉温柔顺从的眉眼,他想象着把自己的家伙嵌进岳骏声的身体里,然后抓着那小翘臀往死里干他。他想象着岳骏声会怎样被他干的又哭又笑,软成泥,瘫成水,又爱又怕地叫他“程程”;他想象着自己怎样心满意足地射在岳骏声的身体里。他可以一晚上干上很多次,他唯一要担心的只是岳骏声可能会承受不住,要知道连岳文龙那个妖精都说他是“真正的禽兽”。
想起岳文龙那一身雪白的皮肉,程显的下面又硬上两分。“他妈的!”程显暗骂一声,不过还是认为岳文龙那个婊`子真是上床的不二人选。小笨犬问他喜不喜欢岳文龙,他其实很想回答:“你哥是个婊`子,是个非常高级的婊`子。我喜欢跟婊`子上床,可不想跟婊`子一起过日子。”过日子嘛,当然还是得找岳骏声这种,天真单纯,不谙世事,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乖巧的跟小媳妇儿似的。而且小媳妇儿还喜欢管着他,不想看他辛苦,要跟他一块儿开文具店,人前人后地叫他“程程,程程”,十来分钟不见他都会不高兴,不断问他“你上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要把他每一个动态都掌握在手里。呵!——这样的岳骏声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既有小笨犬的实心眼,又有小野猫的娇憨气。这样的一个岳骏声,原本可以跟他并肩走下去,两人可以一起走得很远——只要岳骏声愿意,只要岳骏声愿意。
有很长时间程显都没想过这种可能了,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去想,岳骏声有可能是不愿意的。顺遂的日子过得太久,他渐渐地忘记了阳光下的阴影。岳骏声烧得糊里糊涂之后对他表现出来的依恋爱慕,让他逐渐沉湎流连,不能自已。他几乎忘掉了之前的那些事情,这大半年来他置身于幻境之中,把幻境当作真实,把真实当作了幻境。他忘记了二十岁上的岳骏声原本是个什么状态和模样,处于那样状态和模样上的岳骏声有什么可能跟他长久厮混?大概只有六七岁时的骏骏才会懵懂地把他视为保护和依靠,什么都听他的,轻而易举地被他诱导。事实上,他大概也只能骗骗六七岁心智的人,凡是稍微长大一些受过社会浸染的人都会觉得他可疑而不正常吧?他——程显,一个无技无识的男人,一个半辈子都在市井和见不得人的世界里打混撕滚的半人半兽。他甚至比不上他的叔叔一家,至少他的叔叔婶婶每日都在劳作,拉磨的驴子似地苦生意。在当今的社会评价体系中,他很可能只有在那标杆的末尾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程显想起好几个古往今来人们用于形容他这般男人的字眼:“泼皮”、“闲汉”、“二流子”……他想起之前岳文龙和岳骏声皆是用这样的目光来看他:他记得在岳家的别墅岳文龙和他的那些“朋友”遇见他时脸上的表情,他也记得后来在“新世界”遇到长大后的岳骏声时岳骏声的反应。所以——
他不得不为自己没能把握机会将岳骏声干上一次而遗憾不已,所以当年他把雪白皮肉的岳文龙压到身下时才会那样兴奋。私心里,程显倒是非常想观赏一番他跟岳文龙的性`爱录像的,他想回味自己的兽`性被岳文龙挑拨起来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场景。多少年来那个场景对他而言都是个噩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噩梦背后流淌着怎样隐秘的渴望。岳文龙那身白花花的皮肉在黑暗的尽头向着他招摇,有时候他不自禁想要再体验一把将那个高傲的婊`子贯穿的滋味。他想再听一次岳文龙濒死一般的尖叫,想再看一次那具身子美人蛇般的扭动。他隐隐记得自己在那最后的当口,死死地干到最里,一下一下射进去的时候,岳文龙那涨的鼓鼓的奶头和脸上滚过的一阵痉挛。不得不承认,干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婊`子非常的带劲,那个魔鬼般的荡货激发出他身体里最疯狂的一面。好几次他都不无恶意地想到,岳文龙要是能怀孕的话,那一晚受了那么多的精,他定能被他给操怀上了。如果是那样……
程显两手陡然加快了动作,身下的那一根饱满怒涨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跳将起来。他脑海中一下闪过岳文龙那副妖异淫烂的皮肉,一下又晃过岳骏声懵懂顺从的身体。程显对着这样的幻境发出微笑,像是真的左拥右抱,畅享齐人之福。胸中的恶意迸发到顶点,他在想象中将岳家兄弟俩齐齐征服在身下,用一股股的浓精将他们脸上的惊奇与鄙夷给涂抹得再也看不见——
掌心里摸到一洼粘湿,程显的脑中空白了那么一秒。他脸上余热未退,手里的肉已经软软地匍匐了下去。
所有的幻境都散了开去,程显一个人裤子半褪躺在床上,木愣愣地听着楼上邻居经过门外时笃笃的脚步声。手里的精`液已冷,屋里的光线已暗,冬日早降的黄昏随着风声推进,在他身上罩上一层灰影。
亮灯做饭的时间到了,原本这该是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原本客厅和厨房的电灯应该大亮,抽油烟机应该呜呜地轰鸣;案上的蔬菜和鱼肉该一顺铺排,灶头上两只锅子该一边冒着热气一边散发出香味;客厅里的电视机该叽叽喳喳地播放节目,系着围裙的小笨犬该到厨房里来来去去,一会儿问他:“程程,要不要我来炒青椒?”一会儿问他:“程程,是不是可以盛饭了?”这样的灯光,这样的香味,这样的身影,这样的询问,构成真正的昨日之梦,随着那预告结束的钟声一起缓缓地幻化成泡影。而今……
程显胡乱从床上起来,到卫生间把手上的精`液洗掉。他站在客厅,望着屋子里清冷的昏光,空空的厨房和空空的灶台,慢慢地一一看过去。北窗漏进来的光线下,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三十六、
程显照常地吃饭、睡觉、过日子。他想,不管怎么样日子都得过下去,离了谁日子都得过下去。他遇上过比现在糟的多的情况,那个时候他东躲西藏,连个安稳的落脚点都没有,受了伤自己举着白酒瓶给伤口冲洗消毒,疼得龇牙咧嘴,剜心剜肺。可即便那个时候,日子也还是过下去了。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以哪种方式,一个梦想的破灭不代表肉`体的灭亡,更不代表日子的过到尽头。猛然从山顶坠落谷底,最初的眩晕消退之后,他发现自己没有死。既然没死,就得慢慢地寻路回去,哪怕每爬几步就要坐下喘气,也得试着回到大路上去。程显是最不畏惧一个人过日子的,那种一个人孤独地过着一天天的状态于他最是自然不过。他照常地买菜、做饭、洗衣服,偶尔去街口的文具店帮忙进趟货,然后到店老板那儿领了钱,便回家休息。周阿姨多少日子见不到岳骏声,追问不迭,几乎疑心程显这头人形兽将骏骏那个漂亮孩子给害了,她瞪向程显的眼中已然露出疑忌的凶光。
可是很快她就听见程显对店老板说:“年底了,老家有事,我弟先回去了,过几天我也要回去。”说完他拨拉两下头发,揣着店老板算给他的钱,转身走出去。身后周阿姨唧唧咕咕向店老板打探的声音飘过来,被门口的寒风一吹散了。
才下午四点来钟,日头阴沉,夜色灰蒙蒙地落下。程显敞着羽绒服的领口,骑着小轻摩慢悠悠地走。街道两旁的路灯一盏盏地点亮,光下是一户户人家,一爿爿店铺,街上店里,人来人往。程显放慢了速度,望着这冬日的街头,目光迷离。
他把车停在一个卖烤山芋的摊子边上,开口要了两个山芋,用塑料袋兜着往回走。如今他没什么做饭的兴致,常常买些主食,自己再随意烧一小锅汤水就着吃。一边吃他一边打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着本地新闻。新闻的时间不算长,等到他差不多吃完饭,新闻节目也就播完了。新闻之后是电视连续剧,但这个他是不看的。他关掉电视去洗碗,洗完了碗后去洗澡,之后往床上一躺,脑子里空空荡荡,床上也空空荡荡。
很难说程显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没有岳骏声的日子,也很难说岳骏声没带走的那些像是毛巾啊牙刷啊之类的东西落在他眼中给他带来了多大的触动。此时此刻,他更像是一只到阔人的花园里偷花的野兽,原本就带着一丝侥幸,而今娇花还是失去了,他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爪子,带着刚从梦中醒来的那种淡淡的惊奇和淡淡的失落。那个有着六七岁心智的岳骏声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他知道那个样子的岳骏声可一而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那样的岳骏声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吧!
不知怎么地,程显心里产生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感觉,尽管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可这阻挡不了他心中时不时冲上来的憋闷的煞气。以前他感到憋闷的时候,还能到街头那些没有营业执照的习武馆找人摔打一番以泄愤,后来当了赏金猎人后,他更是可以从真刀真枪的嗜血追捕中感受到极致的快意。他逃避着世间法度,他躲闪着俗世情理,有一阵子他一直跑到少民聚居的西南边,在大片大片的原始山林中,像只真正的兽那般,一边寂寞地晒太阳,一边细碎地想着那些前尘旧事……
如今什么事都成了前尘旧事。程显百无聊赖地起身,从柜子上拿过那个可以上网的手机。微弱的光线映出他的面孔,他划动手指,瞧着屏幕上一张张形态各异的自拍像。
对于众多基佬都熟知的交友软件,程显自然不陌生,很多无聊的时间都是靠这个来打发,尽管他从不回应,从不参与。跟他处于同一块土地上的同类人,这些年是变得越发得妖娆了。望着那些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人像,他扯一扯嘴角,脸上到底有了一丝笑意。当然有些小婊`子是真的很美,那股冷艳之气让他想起岳文龙,而另一些小乖乖也着实可爱,让他又不禁想起岳骏声。此外还有不少暴露生`殖`器的照片,见之也挺令他心动,觉得要是能摸一摸闻一闻定是感觉不错。在线的当口,频频有人给他发送消息,求加好友,而且十分直白地问“你的情况?”“有地方吗?”“约吗?”
程显看看距离,这些人总是离他不远。他笑一笑,一手按下关机键。屏幕陷入黑暗,他的面孔也消失在阴影中。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路灯光和对楼人家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映进窗子,虚虚地勾勒出程显的轮廓。夜气寒重,风却是没有,远远近近地能听见有人摔炸爆竹的声音。
又是一年年关。一个多月后即是春节,在外的人忙着买票返乡,当地的人忙着理会红包请客。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却是这块土地上最兴热的时光,即使是程显这头常年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兽,也不免被惊动。他听着那提前响起的爆竹声,感受到这场人间已然来临的大骚动,心头漫过一股奇异的悲哀。因为渴望而悲哀,渴望和悲哀同样深刻。这可以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追溯到他当赏金猎人,天南地北孤身漂泊的时候,更可以追溯到他在叔叔家寄人篱下,“懂事”地默认自己不会拥有其他同龄人大多拥有的东西的时候。对这些事实,他视之如常,或者说他努力地视之如常。他很少去想自己这只兽混迹于人群的尴尬,也很少去想心底那股奇异的悲哀。他的脸上是一种习惯于自生自灭的兽的表情。本来程显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是岳骏声,是那只小笨犬,是那个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小考拉将他的心重新点亮。
爆竹的噼啪声刺激着程显的耳膜,他眼里渐渐地泛出光彩。他想起不久前他跟岳骏声在阳台上点烟花棒,雾气蒙蒙的窗玻璃上,那只小笨犬画下个涂鸦。他们两个的名字中间镶嵌着一颗爱心,名字写的稚嫩,爱心画得歪扭。可就是这样一幅幼稚不已的涂鸦,却在程显的记忆里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个虚幻的承诺,一个六七岁心智的人向他表达的爱情,就让他这样混乱了理智,向着一片海市蜃楼狂奔而去。
程显坐在床头,面带微笑地回忆起阳台上的那一幕,那在烟花光影的明灭中发出华彩的名字和爱心。他一遍遍回忆着那幅可爱的涂鸦,不自觉地抬手在黑暗中描摹起那两个名字和名字中间的爱心。此刻,那些笔画在他眼中是那么清晰,他像是再次亲眼见到一般用手在虚空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岳骏声的人是已经远去了,那小草包说过的那些话语也一日日变得模糊,如今只有这个涂鸦,这个在烟花的照映下发出异彩的涂鸦,成为那段梦幻般的日子余留下来的唯一的星火。
程显的手指在空中虚划许久,渐渐地胳膊一酸,手臂轰然落下。对楼的人家全部熄灭了灯,房间里阴影愈浓,那发出异彩的涂鸦也慢慢地消失。他呆呆地坐着,黑暗再度笼罩,他又是一个人了。这一回,连那宝石般的涂鸦也要不见,随着雾气的融化而成为水滴,往下淌。再过上一段,他还会剩下什么呢?
程显的心脏突然难以描摹得剧痛,他缓缓弯下腰去,脑袋碰着床面,在柔软的床面上埋下自己的脸孔。
过了几天,程显接到之前那家快递公司的电话,对方说临近年关业务繁忙,问他有没有空帮忙做十来天的兼职。程显看一眼日历,应了那头的话,回转身就用笔在日历牌上圈出日子。那是他订下车票回y城的日期。他已经跟房东打过招呼,这个月一过完他就退房,理由自然是他要回老家了。想到y城的那一干人,程显不禁隐隐地激动。尤其是想到那个已经恢复常态的小笨犬,他更加难以自已。
他记得岳骏声说过要回去念书,岳骏声也只可能回去y城。回去可能有一些风险,想到这个,程显的心脏又开始着急地跳动。他害怕岳骏声又遇上什么不测,他知道那里有人在忌惮他的小草包。虽说如今那种可能已变得极小,——岳骏声离开y城的这段时间足够长,足够那些人来抢夺财权。当初围绕在岳骏声身边的阴谋没什么理由再存在了,岳骏声这次回去顶多从岳文龙那里讨得些残羹剩饭。不过他还是不够放心,他还是要回去看一看,亲眼看到那只小笨犬过得安然无恙。如此,以后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只要那个小草包过得不差,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y城也好,别的地方也罢,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对他都是一样。
失去那朵娇花,什么都没有两样了。
三十七、
最后留在h城的日子就在如山般的包裹中度过。程显带着山林野兽破罐子破摔的神气,踞在小轻摩上走街串巷,敲开一户又一户的大门,把包裹递过去,把签名页拿回来。他的脸上印着兽的忍耐表情,他的头发如狮鬃般散乱凛凛。他总是隔上好几天才想起来刮一次胡子,于是他下巴上便老是贴着一抹青隐隐的胡渣。每次面对收包裹的人,无论对方是聋东的老头老太还是正当妙龄的姑娘,他都是同样一副颓废阴沉的模样。只有当给他开门的是年轻的男孩子的时候,程显才会稍稍地收敛表情,耐心地候在一边,用余光将男孩子放肆地打量。好在他只是个送快递的,人们在收快递时通常眼中只有自己的包裹,而把快递员当作草木,两下划拉完自己的名字就忙不迭地关门,并不多看程显一眼。
这也是程显想要的。他清楚如今自己这副样子是多么得不入流、不入眼,也只有在将近年关的h城他还能得到份儿短工,而不是惹来人们狐疑的眼色。因此他有点儿喜欢h城这个小地方,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他这只狂兽的筋肉还能派上点儿用场。所有沿海的那些城市,包括y城在内,都象征着另一种力量,另一种与丛林之兽格格不入的、杀人不见血的力量。程显对那种力量非常忌惮,他隐约感到那种力量能轻易将他摧毁。所以他才尽可能地在蛮荒之地活动,同那些自成一派的少民混在一起。对他来说,繁华的都市是个巨大的捕兽夹,到处危机四伏。置身于繁华都市的他就好比那笼中困兽,他被周围无形的规矩束缚住,一种躁意从脚底升起。只有在远离了都市圈的时候,他才重新找回属于兽的自信和从容。越是乱石林立,杂草茂密,越是林木莽莽,人迹罕至,程显越是耳聪目明,渐入佳境。人群既然这样难以融入,还不如回归山野的好,譬如上次住的少民黑藏那里就不错,尽管如今就连黑藏也变得越来越像都市里的人了。
程显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他打街口那家文具店门前经过。房檐下,店老板站在门口吸烟,店内柜台后面的人看上去像是周阿姨。店老板没有看见程显,程显自然也没有出声招呼。他其实本可以从另一条路回去,不知怎么地却拐到这条街上来,专从文具店对面一晃而过。
他还是想看看这家文具店的吧!这家店曾是娇花和野兽两个人的寄托,在这间小铺子里他们共同度过了短暂的温馨时光。即使那些时光被证明尽是虚幻,程显也乐于把这承载了虚幻的壳子多保留一刻,没事就来这边转两圈,也不怕被周阿姨瞧见。实际上,他被周阿姨瞧见过两回。两回里,那妇人都是忽得瞪大了眼睛,手指朝他伸出来,欲指不指的样子。那女人定是在奇怪他怎么还没回乡,他之前说的话是不是在撒谎。想到这个,程显反而笑了笑,笑得还挺开心。
终于,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到了。程显一大早起来,先上快递公司领工资,回来后啃了个煎饼,就开始打包行李。从批发市场买来的两只大帆布袋,被他自己的穿衣用具、枕单被褥塞得炸药包一般结实,此外还有岳骏声没有带走的漱口杯毛巾牙刷等。无论多么零碎的小物件,他都给一股脑儿装进帆布袋,不叫拉下一粒尘埃。
程显也不去细想自己这么做是什么缘故,他只是乐滋滋地拐着两大包行李,如同逃荒的乡民一般挤上列车,找到自己的座位,把两只大包推到架子上。车厢里的人见他不修边幅,样貌粗野落拓,兼之扛着这么两包一看就不值什么钱的破东烂西,还占去老大一块地方,都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程显毫不在意,他心里挺喜欢激怒别人,同时对得来的白眼甘之如饴。他勉强在狭窄的座位上坐定,对于这次回去y城的还乡之旅,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其实算起来,他今年春天才离开y城,并没有离开多久,可为什么他这次回去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