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一扬眉毛,表示听不懂他的意思。
杨胖子扯着自己毛衣的领口,像是热得受不住,“孙家这场闹,夺去了岳家军的半壁江山。剩下的这一半,真是不值什么钱。也就新世界这一处每年的进项好看些。但这一处岳建益明确表示不会松手,且基本上下放给了妈妈桑来管,自己退居幕后。这样一来就像是太上皇给前妃保留处银庄,供人吃穿用度,是不是?”两根手指伸在那里,专等程显的回应。
程显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他多少知道一点岳建益同桑梓之间的关系,但他不愿谈论这些,就跟他不愿谈论自己跟岳骏声之间发生了什么一样。
杨淮放脸皮是厚的,所以他很自然地接上之前的话,续道:“当然岳将军与妈妈桑也算是风尘知己了,那种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多数人还真比不上。岳将军把新世界交给妈妈桑全权打理,说起来像是把妈妈桑置于风口浪尖而自己却在一边隔岸观火。可谁知道呢?也许妈妈桑是心甘情愿,有些人由她出面比岳将军亲自出面要好。新世界交给她,再用新世界的钱去补贴骏骏,管他孙家怎么恨去,妈妈桑是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用桑梓的话来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在烂泥坑里打滚了半辈子,除了这条命,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失去。总之妈妈桑坐镇在新世界,她半辈子都耗在了新世界,说岳将军利用她也好,说她有野心也罢,总之她是不怕面对孙玉帛的。可是,孙玉帛也开始隔岸观火起来,人家派出了年轻力壮的继承人,这就不一样了。”
杨淮放停下来咕嘟嘟地喝水,额上已见了汗。
“岳文龙这小子,真叫人一言难尽。每天准点来新世界晃悠,见一个老主顾打一声招呼,好像跟谁都熟络的很似的!那小子你也知道,明明谁都瞧不起,看谁都像脚底下的泥,如今放下`身段在新世界广泛交游,摆明了要在妈妈桑眼皮子下面恶心她,顺带扩大自己的影响。”
程显看着杨胖子在屋里来回走,边走边摇头,“阿程啊你不知道,文龙这小子,将来不得了!——到现在我才发现,像他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心肠要是硬起来,那才叫真的硬,又硬又冷酷。这种冷酷我跟妈妈桑都比不了,我们没有他那种天生的优越感,那种集世上好处于一身天之骄子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能让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而错的都是别人。”
程显注意地听着,他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他有时候就是在故意找茬,话里有话,含沙射影,偏又说的巧妙,让人抓不到话柄。这时候我跟妈妈桑都只能忍着。——阿程,我们这两个看着他长大的人,活到这岁数上,还要在个小子面前忍气吞声,真他妈的不是滋味!妈妈桑那天就说哪怕十个孙玉帛孙惟来找,她也不怕,可这小子成天拿冷箭戳你痛处是怎么回事?现代的年轻人都好玩这一手吗?”
杨淮放咂咂嘴,“你知道道理在哪里?我们跟文龙不是一代人。我们跟孙玉帛孙惟是一代人,同一代人知道同一代人的路数,彼此往面前一站,心里就有底儿。但面对岳文龙,我们心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想。我们那一代人吧,除去孙家那帮孙子不算,身上多少有那么点儿人情味儿。这种人情味儿,据我观察,岳文龙他们这一代人是基本没有。这一代人——大概是跟科技一起成长的缘故,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科技似的冷冰冰的逻辑。我们这种老朽的人情味儿怎么能对抗的了那种科技似的逻辑呢?所以我跟妈妈桑不会是岳文龙的对手,这一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杨淮放说到这里,在程显面前站住了,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程显心领神会,却半嗤笑地摊一摊手,“怎么,你觉得我倒能对付得了岳文龙?”
“嗯。”
“我凭什么呢?他都成科技了,而我连高中都没念过。”
杨淮放支着根手指,戳一戳程显的肩膀,“就凭这个。凭借你的暴力,能粉碎掉那种冷冰冰的科技逻辑。只有暴力。”
“可现在不是都在谴责暴力么?我这种人是人人喊打的。”
杨淮放摇着手指头,“那是因为他们害怕暴力。他们知道真要使用暴力,他们不会占优。”
程显道:“所以呢?你指望我去把岳文龙给打一顿?”
那胖子又摇头:“要打他一顿能万事大吉就好了。——阿程,你来新世界一趟,你来了就知道了。不知怎么地,我总感觉文龙那小子有点儿忌讳你。就不久前,那小子还特意问起你,说阿程哥很快就回来了吧?那语气、那表情总透着股忌讳的意思,我看出来了。他隐藏的很深,但我看出来了。”
程显闻言心想,他哪里是忌讳我,分明是想通过你引我出来,借机会戏弄我一番,——这就是他这类人在岳文龙眼里存在的价值。
话虽这么说,当天送走杨淮放后,程显还是到巷子里寻了个老剃头匠,将他那头乱发理短,嘴边青森森的胡渣子也修剪了。从剃头椅子上坐起来,起身往镜子里看,一只精悍的人形兽正满瞪着自己。
程显歪一歪嘴角,付钱招呼了老剃头匠,一身轻快地跑出巷子。冷风一吹,脖子上便有些凉。他想起杨淮放下午那场话,边想边往面馆的方向走。他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上“新世界”一遭。其实就算杨淮放不来邀他,他也是一定要去“新世界”的。不为别的,就为看一看杨胖子跟妈妈桑。说起来这两个人他年少时就认识了,那时他还嫩的慌,只知道一心一意地看场子,把来撩事的给打出去,讨一口威风饭吃。
天色忽忽地暗下去,程显望一望那些霓虹灯,想起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他当年在一无所有和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结识杨胖子和妈妈桑,一男一女,一个软嘴弥勒,一个硬面菩萨。弥勒与菩萨与“新世界”同在。诚然杨淮放和桑梓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他们是程显所知的所有人中最不会变坏的人。他们自己趟在浑水里,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打捞起不小心落下来的小鱼小虾。一扬手,他们把小鱼小虾掷到更为适合他们的清水湾,偶尔还替他们承受些风浪。每当想起这两个人,想起这两个人和“新世界”,程显无论身在何地都感到稍稍的安心。很多时候,这两个人甚至超过他的叔叔一家,成为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念所在。是不是很奇怪?——程显跟杨胖子和妈妈桑相处时,态度算不得太好,每次离开又常常没一声招呼,中间又长时间地跟他们不联系。可就是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存在,成为程显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心。可见世上有些人,你虽不会对他们过多牵挂,但你却会为他们的存在感到喜悦,为世界上有这般样的人而感到欣慰。这个世界上能叫程显感到喜悦和欣慰的事物可谓少之又少,但杨胖子和妈妈桑可算是其中之二。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回来y城,他都会上“新世界”看一看,尽管他不会在这二人面前收敛起他的兽气,还很可能说上两句不中听的话。
不过在此之前,他准备先去另一个地方探一探。杨胖子给他看的微信上的图片勾起他的渴念,他想亲眼见见他的小笨犬了。他想看他如今过得怎样,又有些什么打算,尤其是岳骏声上批发市场打工是为了什么……
程显在面馆要了一大碗辣肉面,吃得浑身汗湿淋漓,说不出的舒畅。吃完了,他一仰脖,连汤水带肉末全给灌进肚子,结账的时候连脚底心都软洋洋透着惬意。大约他吃饭吃的太专注,临出门才发觉外面飘起了小雪,迎面撞在脸上,是湿漉漉的凉。雪片在沿街店铺的光亮中斜飞斜舞,轻盈地纷纷坠落。落地即化,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渍。
程显缩一缩脑袋,踩着地上的水渍回去旅馆,呼吸中觉出空气里那不同往日的清新,顿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嗅到了山林的旧味,他拽开脚步,迎着飞雪越走越兴奋。一种久违了的苏生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流转。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此刻他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意,一种属于兽的安详的笑意。于天地间,他忽然又找到了心之所在,一种爪子扎进泥土的踏实的感觉。
这样迅疾地走着,程显便忘了折进旅馆,而是笔直地穿过街道,沿着街后一幢幢居民楼的灯火,走到一处类似于街心花园的地方。“街心花园”说起来也是上个世纪的名词了,在如今寸土寸金的都市圈,街心花园不是被弃置成杂物堆放地,便是被私家车主所觊觎,把这里圈作私有,大喇喇地把汽车停在这里。
现在程显所站立的街心花园,是正在迅速败毁中的一个。歪倒的松树压在石桌上,花坛里只见废砖头而没花草。生了锈的铁皮跷跷板,底座被人偷去一半,剩下的部分被高高的石头凳子遮住。不远处,老路灯杆下停了一圈私家车,轮胎下的水泥还很新。附近没什么人,除了程显这只在微冷的雪夜里驻足的兽。
四十一、
程显挨着石桌站着。他望着那棵倾斜的松树的方向,望着路灯光在树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光晕中有雪片的飞影。他的脸被雪水化得清凉,他的胸中却热乎乎的;他的面孔在树的阴影里晦暗不明,他的眼睛却亮亮的盛有笑意。这夜,这雪,这光晕,这样的空气,这没来由的幸福充实的感觉。当此之际,应有情人在畔,当此之际,要是骏骏在这里……
程显温柔地望着路灯下轻佻微闪的雪粒,想着这时节,那只小笨犬会在做些什么。岳骏声这样讲究生活的情趣,他怕是也会在窗前、在楼下呆呆地望雪。他临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他这大半年搜集来的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很多没装走,这次程显全给他从h城带过来了。他想他是不是要找个机会把东西给他送过去,还有骏骏没带走的衣服和其他一些东西,毕竟这些曾经都是小草包的心爱之物。他们两个是暂时散伙了,但这些个旧日的见证还是要物归原主。其实无论是六七岁心智的小笨犬,还是二十岁上的岳骏声,程显从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那个将他送的玩具狗放在床上的岳骏声,跟那个在窗玻璃上画出两人的名字和爱心涂鸦的小笨犬当是同一个人。要知道最后那小草包是哭着对他说“我不要做基佬”的——
瞧瞧,不做基佬就不做基佬吧,哭个什么劲儿呢?彼时程显瞧见岳骏声哭,心里面有一种恶意的快感。此时此刻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他又不免对那抽泣的小笨犬充满了怜惜。当然他永远不会在嘴上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有点儿遗憾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走过去把那小考拉亲一亲、拍一拍、抱一抱。那只小考拉需要人照顾,那只小考拉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照顾。说白了,岳骏声活脱脱就是同志论坛那个帖子中男孩的化身。程显向来喜爱这样的男孩子,他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这样的男孩子。这样的男孩子就跟今夜的微雪一样,稍一沾染就能让他振奋,即便满空阴霾也能硬生出对生活的希望来。
程显靠着石桌站立许久,他并不在意眼下已经是什么时候,自己又在这里站了多长时间。他只是独自一个在这废弃的街心花园里,将希望演绎,——对着这根水泥杆子的老路灯,对着灯下舞来舞去的雪影。直到后来再也望不见光晕里飘忽来去的雪粒,他才猛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霎时间,程显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演员犹在舞台上面沉醉,而灯光已熄,观众早早地散去一般。静荡荡的剧院与街头,只有他独自一个,对着旧日的影像生出点儿疯魔。不过对他这头兽而言,他可不认为这是疯魔。成兽本已是疯魔,疯魔兽行疯魔事,没什么奇怪的。
这夜程显回到旅馆已是很晚。不过他向来没什么时间的概念,仍是不疾不徐地洗漱、冲澡,还顺道将换下来的内裤洗了,用小衣架晾在卫生间的栏杆上。
坐在床边,程显翻看手机,发现杨淮放那胖子发来短信问:“如果文龙再问起你回来没有,甚至问你住在哪里,我该怎么说?”
程显愣一下,拇指一动按了关机键,倒头在床上与棉被缠绵,不知觉就睡了过去。
次日,他被太阳光照醒。雪后初晴,云色复白,几线条金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执着地照到程显的脸上。程显眼皮略动,一只手遮挡住这冬日的朝阳,半张脸犹依依不舍地磨蹭在枕头上。外头街市如常的喧哗催眠曲一般要将他推回梦乡,可是那执着的阳光就这么照着他,不偏不倚地照着他,像是提醒他别忘了什么事。
这么一搅和,程显不醒也得醒了,何况裤裆里那一块也是一天不拉地准时晨起,这会儿正硬的怪难受。于是手伸进去抓上两下,感受到掌心那一坨笃笃的搏动。
片刻,程显掀被而起,穿衣洗漱。他下楼吃了早饭,完了回到旅馆房间,打开帆布包,将属于小草包的东西用一个新包装了。想一想,他又跑去楼下卤菜店打包了一大盒干切牛肉并什锦菜。
肩上拐着帆布包,手上拎着熟菜,程显就这么挤挤挨挨地出门,挤挤挨挨地上了公交车,又挤挤挨挨地下来。
他在岳骏声所住公寓的那一站下了车,一眼望去,发现一切居然没怎么变。那些曾被追他们的轿车撞倒的行道树,后来补种上了,如今新树苗已经长得挺大,顶上抽出了枝叶。
看到这些树,程显脸上明显有了波动。他肩膀一歪,紧一紧帆布包,望定岳骏声的那幢公寓楼,一直向小区里走。
小区的保安换了人,一个吸烟敞怀的矮大爷代替了之前一脸警觉的青年,——也许那个青年要回家过年,便找了这么个人来临时替班。矮大爷身上有股上世纪吃惯大锅饭的人的闲散,只见他将笔挺的制服背乌龟壳似地背在背上,半个人靠在大门口吸烟,边吸边眯眼晒太阳。
程显毫不停顿地从矮大爷身边走过去,寻着那条熟悉的路,进一楼乘电梯,很快来到九楼。拐上走道的时候,他紧捏着手里的钥匙。
钥匙还是岳建益当初给他的那一串,他一直收在身边,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他不指望岳骏声会给他开门——如果那小草包在家的话。他最希望岳骏声此时还在床上睡觉,他突然出现在小笨犬的睡房,一定很能给他的宝贝带去某种惊喜。也许他的小考拉会撒撒泼,对他大呼小喝,推他搡他。不过他都不怕,他最爱那小子对他动手,他就怕那小子不对他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他有的是办法制的他服帖,甚至还能趁机揩二两清油,摸一摸人家的小屁股什么的。想着这些,程显就不禁感到愉快,昨夜路灯下的雪片显然还飞舞在他心头。站到那扇门前时,想象着屋子里那只小笨犬,他已然微笑。
钥匙抓在手上,轻轻旋开门锁,他把门推开一半,继而大开——
程显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一脚跨进去,将门无声地关上。放下东西,他先赶去卧室,瞬间就有些傻眼:家里没人。
最初的失望略微退下一点后,程显站在屋子里,身体慢慢地放松,开始饶有兴味地打量起房间里的情形。阔别了大半年,这套公寓与他第一次来时见到的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家具,一样的陈设,只是多出来一些东西。
程显一间间屋子看过去。卧室里,被子掀起,玩具大狗倒在枕头边;几样眼熟的小玩意儿排列在写字台上。卫生间里,脏衣服堆了半篓,洗手池边扔着一条内裤,拎起来看,裤裆脏脏的,肯定没有洗过。厨房里,几只脏碗和锅子一起丢在水槽内,地下放着米袋和一堆蔬菜。打开冰箱来看,也有牛奶面包,瓶瓶罐罐的酱料,还有一些方便面。灶头上有油污,边上铺开油盐生抽老抽胡椒粉之类,摆的像个小摊子。程显凑近去看,发现几乎都是他们在h城时厨房常用的调味料。他在心里无声地笑。
这显着一派凌乱烟火气的公寓立刻成了程显眼中一个可爱的所在。他前后巡视一番,像是回到老家一样亲切。末了他去了外套,挽起袖子,开始逐一帮他收拾。水槽里的碗筷脏锅子第一时间给洗了,灶台给揩抹一遍,脏衣服给送进洗衣机,只除了那条小内裤。
程显把内裤抓在手里,活像个变态似地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儿。闻一下,下面硬一回,闻两下,下面硬两回。眼看再闻下去就要出事,他留恋地用拇指对着裤裆上的痕迹摸了又摸,再深呼吸一次,才把内裤浸泡到水里,取了肥皂轻柔地搓。可即便如此,当程显的手搓上内裤裆部的布料时,身下那一处仍然硬嘟嘟地梗起来,昭示着他的心猿意马。呵!——怎么能不心猿意马呢?包裹住他的小考拉那里的两片布料,遗留有他的小考拉可爱体味的小内裤。跟程显所穿的简单至极的内裤不同,岳骏声穿的内裤就跟他的人一样,漂亮、娇憨,带着男孩子气的性`感。这不是他在h城惯穿的内裤,多半是他在y城自己买的,所以也更符合他本身的气质。
程显几乎享受一般地洗完一条内裤,其快感不亚于一场激烈的自`慰。洗完后,他找来小衣架把内裤晾在卫生间,回头又去卧室里收拾。床铺理一理,玩具大狗给摆放的端正,然后把帆布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小玩意儿跟小玩意儿一起上了写字台,多出来的牙刷毛巾,则放到卫生间的洗手台。看看差不多,程显又用吸尘器把地毯吸上一遍,又把客厅的地先扫后拖。最后洗衣机里的衣服洗好了,用衣架挂起来,晒在阳台上。
忙完这一大转,还是不见岳骏声。程显瘪着肚皮把买来的卤菜放进冰箱,直起腰来思索自己的中饭该怎么解决。正想着呢,口袋里的老诺基亚呜呜地震荡,一看上面是程亮的名字。他按了接听键,听那一头的程亮问他人在哪里,说手上有什么别人给的火锅券,要请他去吃火锅。
程显颇为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眼看到那边写字台上有个小玩意儿摆的歪了,就过去用手给扶正。
这些陶瓷泥塑的小玩意儿,都是些巴掌大小的人偶或动物,牧童骑牛、门神铁汉、鲤鱼跃龙门、神龟渡海之类。还有些小房子小寺庙小宫殿什么的,本来都是当做镇纸用的,到了岳骏声这里都成了小装饰品。其中有一个,样子是个看不出来像什么动物的恶兽,嘴里衔着一朵娇花,正撵步狂走。
程显一边听程亮给他报火锅店的地址,一边专拣这只泥塑在眼前看。
这一只跟其他的不一样,其他都是岳骏声自己四处搜罗来的,惟有这一个是他某天在摊子上瞧见,买来送给骏骏的。记得当时那小笨犬瞅着这恶兽,问他:“这是什么?又恶又丑,程程怎么买这个送给我?”
“又恶又丑?那如果我说这只怪兽是我,这朵小花是你,我正在把你拐跑……”
岳骏声很坚决地摇头,“程程不是它,程程这么帅!程程也没有把我拐走,我是自愿跟着程程的。”
记得那个时候,程显正在洗鱼头,听见这话,不顾手上湿腥,捏着小笨犬的下巴就在那唇上猛啄了一口。啄完后,他特意看了看岳骏声,发现小笨犬眼里亮晶晶的,手里很用力地握着这个恶兽叼花的泥塑。后来那个泥塑就成了岳骏声的收藏品之一,跟其他小玩意儿放在一起。岳骏声离开h城带走的好几个小玩意儿中,就有这个猛兽衔花的泥塑。
程显一手举手机,一手将这泥塑摊在掌心观看良久。他的眼神就同阳台上的阳光一般,融融的尽是温情。
四十二、
挂掉电话,程显再一次环顾这套公寓,看一看钟点,知道自己得去跟程亮碰头了。小草包还没有回来,可能又去批发市场打工了吧。程显这么想着,寻了纸和笔,伏在客厅的桌子上写道:“骏骏,冰箱里有给你买的菜,记得吃。”
写完这一句,他微感茫然。本来肚子里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是临到可以说了,程显发现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抓着笔呆了一会儿,一瞥钟点,感到要误了时间,于是他脑袋一热,在纸上刷刷写下:“我会一直等你。”
写完读了一遍,觉得最后一句到底不太象样,又拿笔划掉了。却是划不干净,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遮掩。干脆撕掉这张纸,在另一张纸上重新写过,还是那句“骏骏,冰箱里有给你买的菜,记得吃”,接着落款写上“程显”两个字。写完了,笔一丢,程显把刚才那张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捡了地上的帆布袋,关门上锁。
程显走出公寓楼的时候,心情很雀跃,带着欢喜的紧张,好比学生刚交上一份自认为答得不错的试卷,心里怦怦跳着对分数的期待,就等着一颗满意的果实破土而出。于是那个中午他的兴致便格外得高,跟程亮一起,干掉了七八盘牛羊肉,外加半打子啤酒。
接下来几天,程显真个儿跟等待分数出来的考生一般,吃饭睡觉都想着岳骏声对他这一番举动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揣测着岳骏声可能会有的心理活动,肖想着那小草包的心思,心坎里就像是有什么搔着似地,痒痒地恨不得立刻知晓结果,——然而又怕知晓了结果。程显说不上为什么会有些怕,他甚至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出于兽的直觉还是别的什么。固然岳骏声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人,可在这种情爱之事上,又处在他这个位置,程显便没法把握小草包的心路走向了。尤其当他想到二十岁上的岳骏声一开始对他并不怎么友好,见到他就叫“鳖佬”,一举一动都昭示着两人之间的差距和隔阂。想到这些,他的眼神就有些黯淡,跟这马路上的街景一样。
那日的雪后晴明就像是昙花一现,越是临近春节,天空越是布满浓云。许多店家都打出了红灯笼,张贴了喜气洋洋的红纸彩物,可即便这样祛邪的正红色也敌不过邋遢天气投下的阴影。很快这些明艳的红色就跟周围灰扑扑的街景融为一体,再也体现不出所谓的喜气。程显每天上街溜达,时不时对上“恭喜发财”“新年快乐”的条幅,心中惴惴突突。这些红而不喜的彩物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很快就到年三十,再很快这个年就要过去。等年过去以后,他也不会再待在y城。他还没想好要去哪儿,他只知道他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剩下的在y城的日子,他能等来岳骏声的回应吗?
程显忽而焦躁忽而气馁,忽而想直接闯到岳骏声的公寓板等一个答案。那天昙花一现的雪影如今想来像是很久之前的事。雪化之后,他的希望和勇气也跟着一同化掉了。百无聊赖之下,也只有叔叔的店里还可以坐坐消遣。当然叔叔的店也不便常去,去多了婶婶的脸会不好看。程显抓着头发,站在街头,翻看杨淮放发来的每日一邀的短信,想了想,去卤菜店买了两味肉,坐上车去“新世界”。
“新世界”是个鬼怪窟没错,但鬼怪窟里也有弥勒和菩萨,虽说一般人的眼睛看不出来。
程显下了车便望见“新世界”的门庭。庭前的停车场好像任何时候都停满了汽车,而且这些汽车还都价值不菲。程显绕着停车场走,贴着一圈外墙走到大门口。进到一楼大厅,他发现如今的“新世界”设置了个引宾员在堂前,白衬衫黑领结,装扮的十分俊俏。
程显不免对这引宾员看上两眼,发现这个年轻的男孩子长得挺入眼。这样打量着人家的时候,那男孩子也看到了他,神情一顿。
这个反应有意思。程显在心里微笑,径直拐上去酒吧间的通道,马不停地地往里闯。天底下可爱的男孩子何其多,只是很可能他一个也捞不到,只能干看一看而已。连日来岳骏声的毫无动静一点点消耗着他的希望,灰心像蛇一样在他胸间游来游去。是他自己兀自不肯投降,不知还在等待些什么,每天抛着岳骏声公寓的钥匙,把钥匙的曲齿割进掌心,割得那么深,居然也感觉不到疼。所以他不得不过来“新世界”,见一见杨胖子和妈妈桑,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骏骏的消息。即便什么消息也没有,便只再看一看那小草包的微信,也是好的。
程显一直闯进光线昏暗的酒吧间,高台上有表演者正抱着吉他弹一只小调。他仿佛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他也看到他闯进来事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好奇地打量他。他甚至能感到其中某种目光中明显的恶意,这种恶意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程显站住了,他没有抬头寻找杨淮放他们,也没有去探究那股恶意的来源,因为这时他确实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先生,杨先生在茶座等你!”
程显蓦地转身,发现正是大厅里那个俊俏的引宾员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