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平生短如春梦

平生短如春梦_分节阅读_28

    他们走出房间,任平生背挺得笔直,一直往前。

    莫可量却回头看了一眼。

    他心想:“我总算为你报仇了。不要怪我心狠,如此孽徒,你泉下有知,也会说声当诛吧。”

    想起当年光景,不免又是一阵惆怅。然而莫可量并没有神伤多久,便发现了任平生的不对劲。只见任平生一路从花满渚尸体身边逃开,一刻不停地往外冲,明显是使了全力,那速度竟叫莫可量都略有些吃力。莫可量不知任平生这两年功夫进步多少,当下见他毫无疲累之意,还颇有些感慨和得意。

    他只以为从小看护到大的小师弟死了,虽然是报仇,任平生到底小孩心形,或许是烦闷无处宣泄,却不想任平生竟是一路飞奔到了他在郊外为妻子设的灵位前。

    任平生半点也不停顿,扑通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头。莫可量刚要开口,却被任平生猛然打断。

    “师娘,平生不孝,这些年来竟不曾发现花满渚做的事情。师娘,今日徒儿亲手送他一程,你在天有灵,不要再记挂我们,请放心地去吧。”

    这话听起来情真意切,可莫可量却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平生,你……”

    “师父!”任平生猛然转过身,又朝着莫可量叩了三个头。

    那一副决然的样子,看得莫可量心惊,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平生,你这是做什么?”

    “平生拜谢师父多年养育之恩,今日,师娘大仇已报,请恕平生大逆不道,自请门下除名!”

    莫可量一时惊得没反应过来。要知道,任平生与花满渚不同,当年捡回来的时候,由于营养不良,他几乎只剩半条命,体质比奶娃娃还不如,稍微受凉就高烧不退,莫可量几次三番从鬼门关里将这个孩子拉回来,夫妻二人说是为他操碎了心也不为过。比起健健康康的花满渚,任平生更像是他二人亲手养大的儿子,也是因此,莫可量那般想要花满渚的命,却还是在任平生以命阻拦的时候,下不了手。

    可如今大仇得报,他的徒儿竟然跪在这里说要离开师门?

    莫可量甚至生出几分怀疑,莫非自己听错了?

    他手中还拿着剑,此刻剑往地上一扔,伸手握住任平生一只胳膊,想要把他拉起来。

    “平生,你先起来……”

    “师父,”任平生纹丝不动,挣开了莫可量的手,异常坚决地说道,“花满渚一事,平生犯下大错,仇可以报,师娘却回不来,霁山同门,也回不来。活着的人冤冤相报,死去的人却无法挽回。师父,平生心意已决,无颜再归霁山。”

    “你……你!”莫可量又气闷、又伤心、又不解,指着任平生的手指都在发抖,“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任平生直挺挺地跪着,莫可量怎么骂他,他的表情也不见丝毫松动。

    莫可量深吸几口气,放缓了语调,像是哄着他一般:“平生,花满渚的事为师不怪你,你师娘也不会怪你,他连我都骗过,你又怎么能幸免?你先起来,不要让你师娘为你伤心。”

    闻言,任平生轻轻抬起头,直视着莫可量,那眼神却古怪而冰冷。

    “师娘早就伤心过了,”任平生缓缓道,“我把小渚往剑上推的时候,师娘就伤心了。”

    “那是仇人!”莫可量喝道。

    “那师父您呢?”任平生歪了歪头,出口的话没有半点温度,“您就不是仇人了?您要报仇天经地义,花满渚要报仇,就罪该万死。师父,我以前只想着要报仇,却不曾想过为什么会有仇。如今我明白了,仇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的,如果说谁该杀,谁该死,第一个开始这个循环的人,才最该死。”

    任平生顿了顿,接着道:“最开始掀起这一场腥风血雨的人,早就死了。后来的人,一个接一个,不过是做些无谓的挣扎罢了。师父你信么,师娘如果还活着,她就是再恨,也决计不会让你再去杀了花满渚。”

    莫可量被他这一通胡说八道哽得说不出话来,颤抖了半晌,骤然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孽徒!”莫可量犹不解气,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完全没有控制力道,“混账!”

    任平生一声不吭地接了两巴掌,莫可量只有一条手臂,两巴掌都扇在同一处,飞速肿起来的皮肤上血丝清晰可见。

    “你被花满渚鬼迷了心窍吗!他害了你师娘!霁山的冤魂都在天上看着呢!”

    “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任平生直视着莫可量,“江南陆家的地图,在哪?”

    莫可量一愣,几乎怒吼道:“那地图早就没了!花满渚捏造说在我手里,你也信吗!”

    任平生捏紧拳头,咬着牙说道:“师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地图已经被毁的?”

    一阵寒意袭来,在任平生的目光下,莫可量破天荒地感到了陌生的敌意。

    “师娘在上,”任平生不再看他,“平生不会再要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请师父容我离去,师徒一场,留些念想罢。”

    任平生说完,最后叩了一次头,然后迅速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莫可量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身前只剩下他爱妻孤零零的牌位,这时节,天色刚刚发亮的时刻,最是冷得惊心。

    客栈里的小二战战兢兢在门口徘徊,不时向路口张望着。今晨起了些雾,等了不知多久,尽头处终于隐隐绰绰现出一个人影。

    小二看了看,连忙迎上去:“公子可算回来了!”

    “如何?”任平生脸上满是疲倦,但脚步飞快。

    “照您的吩咐,没敢请大夫,只是流了那么多血,恐怕……”

    任平生打断他,只说了声“领路”。

    小二闭上嘴,忙不迭地跑上前,领着任平生往另一个院子去了。

    推开门那一瞬间,任平生手心都冒了汗。

    其实不用担心,杜宇给的药,必定是可靠的。但不知为何,任平生竟生出恐慌的心情。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屋里血腥味很浓,包扎用的药箱子还在桌上没收。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就如睡着一般,连眉头微微蹙起的角度都与平时无异,就像他小时候憋了一肚子很无聊的问题,想问又不敢问时的模样。

    任平生小心地掀开被子,身上的伤口包扎得很好。他坐下来,轻轻拆开绷带,重新上了一遍伤药,才又包好。

    他动作极慢,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他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床上的人却一点清醒的迹象都没有。算了算时辰,任平生提笔写了一封信托小二送出去。

    拿身上所有的银子重谢了客栈老板之后,任平生又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直到远处隐约响起马蹄人声,他才悄然从窗户退了出去。

    欧盈策马而来,李忘贫依然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马都来不及栓,一跃而下便冲进了客栈。不多时,小二赶了一辆马车出来,李忘贫抱着人上了马车,欧盈跟客栈老板说了几句话,也上了车。

    轮毂亚亚声渐行渐远,任平生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再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街上人越来越多,扬州城还像平时一样繁华热闹,做买卖的人、看热闹的人、赶路的人,个个忙得要命,以至于当有人从宽阔的主道上策马而过时,除了让路时的咒骂,他们都没工夫抬头看马上那个伤心的剑客一眼。

    ☆、第三十章:落尽闲花不见人

    第三十章落尽闲花不见人

    欧盈不见了。

    准确的说,只是不在杜宇眼前了。

    云水楼的人依然掌握着她的动向,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按时汇报给杜宇。李忘贫这小子一直跟着她,倒也真是个痴情种。

    杜宇是过后才知道,欧盈把不知道为什么身受重伤的花满渚救了回来。不过一听当时的状况,杜宇心中已经了然。那是云水楼的假死药,会用在花满渚身上的人,怕也只有任平生了。

    扬州城终于还是乱了一阵子。

    驻南将军府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皇帝一声令下,燕家满门抄斩。不过坊间流言,将军府料到时限将至,犹存善念,府中下人一并遣散。钦差大人去将军府拿人的那一天,起了一场大火,烧得半个扬州城的天空都红了。燕将军与燕夫人纵火自尽,偌大的驻南将军府、半壁江山的传奇,就这么化作了灰烬。

    所以虽说是满门抄斩,却不知最后真的被斩的有几个燕家人。倒是将军府的姻亲于府,顶着扬州商会当家的名头,也没能免于连坐。除了之前因不满姑母处罚悄悄逃出扬州的独子之外,竟没一个幸免的。

    扬州城里霎时间风起云涌,政商各界群龙无主,很是明争暗斗了一阵子。等驻南将军府烟云散尽之后,这满城繁华又会落于谁家堂前,却不是搅起这场风雨的人想知道的了。

    那时候,杜宇没心思关心任平生如何花满渚又如何,等听闻花满渚伤好后,欧盈竟就这么随他一个人离去时,才猛然惊觉,欧盈跟以前不一样了。

    的确,他心里清楚,这样的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没办法还无动于衷,一如从前。十几年来,杜宇几乎没有担心过欧盈以后会怎么样,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刻意不去想。

    不去想这个女孩儿,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他曾最爱的两个人的孩子,在被自己养大、利用完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辈子,欧盈也许都不会愿意见他了。

    杜宇给杜鹃上了一炷香。以往,他只有年节才会带着欧盈过来祭拜,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就是想来看看杜鹃。他在杜鹃墓上坐了一天,除了上香以外,却不知道怎么说。

    我利用了你的女儿,去为你报仇?

    可他报了什么仇呢。他竟然还是舍不得燕频语去死的。如今,那个人就在云水楼中,兀自沉在漫长的昏睡里。

    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杜宇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应该是谁对谁说。

    “杜鹃,”最后,杜宇轻轻拂着冰冷的石碑,“你的女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你若疼她,就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吧。”

    回到云水楼,燕频语还在睡着。他身上的伤都痊愈结痂了,留了很长很深的疤。看着他的脸,杜宇经常想起很多事情。十几年的处心积虑,步步筹谋,躲在背后借于清弦的手一步步把将军府摧毁,这个最该亲眼见证这一切的人,却睡着了。

    杜宇特别想问他:“燕频语,如今,你还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么?”

    那个在杜宇看来脑子简直是缺了根筋的少将军,曾经握着剑指着杜宇的喉咙,说百姓是他的责任,将军府是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