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了饺子砂锅牛肉面,走过了超市快餐麻辣烫,可是没有一家店开着。我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好像个流浪汉。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在马路的对面。我望着隔着两条马路的便利店,就站住了。去那家便利店要走好远过斑马线绕过去,我知道,自己已经难受得根本撑不到绕过去了。
我就那么弓着腰望着那家便利店,望着望着,突然就哭了。那种突如其来地、脸上的表情都同步不了地、不需要眨眼泪水就落到地上地哭。
我听到脑子里的人说:“我好想乳臭未干啊。”
好想无论多晚回去都能找到吃的,不用难受得胃绞痛还要大半夜找能吃的,不用因为担心自己根本走不到马路对面那家便利店而干脆饿着肚子爬上楼,还不舍得扔了冰箱里早已过期的牛奶。
我终是没有过去,但是我已经难受地走不动了。我靠在一边的墙上,点了根烟。抽一口,吐出来,看一眼马路对面那便利店;又抽一口,吐出来,看一眼那便利店;又一口,看一眼,我看到了朱先生。
朱先生穿着藏青色衬衫,胸前绣了朵骚气的玫瑰花。这衬衫是我给他选的,很适合他。很适合以前的他。现在的朱先生,像个锦衣华服的流浪汉。
没等朱先生开口,我说:“我去了酒吧。”
我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地面,没看朱先生。朱先生以前老说我不会撒谎;说我撒谎的时候,眼神、语气和动作都在叫嚣着说“我在撒谎我在撒谎”;说我演技太差,他一眼就能看穿。可是我知道朱先生看不穿。
我知道我的每一个眼神、语气和动作都在叫嚣着说“我在撒谎”,可是我也知道朱先生会看到这些。朱先生会把这些当做我撒谎的标记,所以我把真话用谎言演给他,他便洋洋得意地笑纳了我的谎言。撒谎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演地出神入化,他却以为我是演砸了。
我想朱先生不懂我的戏。我想朱先生也不懂我。所以我又一次在他面前展示我炉火纯青的演技。我不看他,因为我没撒谎,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撒谎。
朱先生说:“梅子,我知道。梅子,对不起,我定位你手机了。”
我说:“我见了老曲。”
我没看朱先生,还是低着头看着地面。我知道他定位我手机了,我去酒吧前还特地充满了电开着机。我不敢看他,因为我没撒谎,我怕他误以为我撒谎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了这些,其实朱先生根本不认识老曲。大概是因为老曲和上海有关,大概是因为老曲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我只是想要朱先生生气。因为我不喜欢听对不起,有人说对不起的时候,那一定是做了对我不好的事。大多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句对不起好像在说“我伤害你了,我就是伤害你了,但我现在来告诉你啊”,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欠抽。
朱先生沉默了好一阵,我低着头,所以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但是从朱先生接下来的话音中,我大概猜到了。
朱先生声音颤抖着,说:“梅子,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我定位了你的手机。我知道你就在楼上,可我没有上去。
他说他可以给你一个家,他说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他就跟我说了这一句话,就上楼了。我就站在楼下看着他上楼。他没有坐电梯,他走楼梯上的楼,他走得很慢。
我就听见皮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在楼道里不停地回荡。那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捆着我的双腿,我走不了也动不了。我就站在楼下,我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地上生根了。可我不敢上去。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我记得那楼旁的梧桐树叶子很大遮住了大半个楼牌,我记得那栋楼是七栋,我记得我一层层数着那层楼亮着的窗户,然后看到楼上有个人要跳楼,我就报了警。警察来了人多了起来,嘈杂声混淆了一直在我脑子里的那皮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我才能动,我就逃走了。
我害怕,不敢见你。回苏州一个多月以后我才敢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是白里接的,说你受伤了在医院。我说想去看你他不准。可我还是去了,我定位了你的手机,知道你在仁和医院。可是白里不让我见你……”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敢抬头了。因为我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演砸了。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意外收获。
我想也许十一和老曲有关系,可我没想到朱先生和老曲也有关系;我更没想到的是,我住院也和老曲有关系。我没想到朱先生会认识老曲,也没想到朱先生见过胖子。可我知道一百八十斤的胖子揍人很疼。
现在,我的右肩也疼。我记得朱先生看到我右肩上的疤痕时的表情,但是我把他的表情理解错了。我以为那是“惊艳”,可那是“惊恐”。朱先生现在也惊恐。
我知道他为什么惊恐,他自信高傲,他所为之自信和高傲的一切,在老曲面前变得一无是处。老曲一句话,就把朱先生的自信撕开,暴露出他自信外表下,怀揣地那颗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人的脆弱是掩饰不住的,我看到了朱先生的自信光芒,也看到了朱先生小心保护的那颗无比脆弱的自尊心。我一开始就看到了,所以我才会和他在一起。
我感到朱先生哭了,因为他在哽咽,朱先生说:“梅子你知道么?那天在楼下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特别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我看到你笑着喊我,那皮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又从我脑子里钻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太害怕了。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来苏州找我,我不敢看你,就拎着行李上楼,我上楼的时候一直在发抖。你一路说你要来苏州,要在苏州工作,要和我在一起。你知道么,你知道我有多开心么?因为你选择的是我,是我不是他!那时我想我一定要对你好,一定要对你特别特别好。
可我又害怕,你总说要回上海,你说那个单老师很好,我真的特别害怕。我怕再失去你。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我想过如果哪天回到家,看到你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我会怎么做。我想,我会把那男的揍一顿或者阉了,又或者一声不吭关上门假装不知道。可我又特别恨自己当时没有上去,我特别恨自己当时没有这么做。梅子,是我对不起你……”
朱先生哭了。我低着头没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先生像是一个卸了阀的水龙头,水龙头里的水一个劲儿地往外窜。这让我想起了酒吧后厨的水龙头。我记得毕业那天跟同学喝得太大,去厕所吐,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后厨,我想是因为我对后厨比较熟。我把脑袋像那些沾满乳臭的酒杯酒瓶一样倒进了水槽里,想让那带着次氯酸的自来水杀死我脑子里的乙醇。
我不知道朱先生的水龙头有没有杀死他的害怕,但是我知道老曲皮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朱先生是永远也忘不了了。
老曲不仅把朱先生那颗脆弱的自尊心暴露出来,还把它像垃圾一样丢在地上踩碎。朱先生把这碎了一地的自尊心捧在手心里,满是皮鞋上的胶漆味儿。那皮鞋老曲估计早就扔了,老曲有洁癖。可这捧自尊心,朱先生还是得把它揣回怀里。
朱先生没有再说话,他走了。我没抬头看,但是我听到了板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朱先生到苏州以后变化那么大,变得容易妥协,变得那么冷漠,变得那么草木皆兵。原来我就是那个兵。原来我更是个傻子。
我一直以为朱先生是爱我才这么包容我,我以为朱先生是关心我才会紧张和吃醋。其实朱先生根本不是包容我,他只是不想听皮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其实他也不是吃醋,他只是害怕。
也许朱先生一开始就没那么喜欢我,所以他才细嚼慢咽。没那么想吃才会细嚼慢咽。
我还是没有抬头,我还在想要不要给胖子打个电话,手就被烟头烫了一下。朱先生说了一根烟的时间。手上的这根烟把自己抽完了,我两指一捻,揣进了口袋里。然后爬到楼上,鞋架空了一层,牙刷少了一只,衣柜多了几个晾衣架。朱先生走了,不过他带走的东西,更像是去旅行。
我是个乳臭未干的成年人,我突然就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宰的废话连篇:
“没那么喜欢才会细嚼慢咽”这句,就是突然想到的。
第9章 09 回崇明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的翻了个身。才想起朱先生不在,床上只有我一个人。朱先生已经离开了。才发生的事,我差点儿忘了,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
十一跳上床蹭我,我挠了挠它的脑袋,说:“十一啊,今后就咱俩过了。”看到十一,我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昨天的事都没有发生过。我说:“十一啊,要是你能说话该多好。”十一喵了一声,跳下了床。我知道它是饿了。
光着脚跟着十一来到客厅,十一已经蹲在饭盆前等开饭了。我突然明白了朱先生拎着打包好的饭菜看着我的感觉。朱先生每次都说:“人家是等风来,你是等饭来。”
我踮起脚从冰箱顶拿了盒猫罐头:“今天太阳很好,赏你好吃的。”刚打开猫罐头,我就后悔了。三文鱼的,好香。我用手指蒯了一点尝尝,真好吃。
十一在我脚边叫。手机在桌子上响。我一手拿着猫罐头,一手去够桌子上的手机,顺势窝进了沙发上。看了眼微信头像,是景川。
我们好久没联系过了。景川问:“在干嘛?”我回:“吃东西。”景川问:“吃什么?”我看了一眼手里的猫罐头,回:“肉。”十一“喵”了一声。
景川停了一会,说:“我感慨咱俩这点儿岌岌可危的友谊,就全靠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维持了……”我回:“你要想肉偿我也没意见。”
景川回了个呕吐的表情。我乐了,问:“在哪儿浪呢?”好一阵,景川回:“医院,输血。”我愣了一下,立马打电话过去,喊着:“什么情况?”景川也喊:“再生障碍性贫血,马蛋,你上次白去看我了,都不知道我得的什么病……”
我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吼着:“我上次以为你好了!马蛋,之前不还好好地跟我们吃饭,你还好好工作,老子以为你好了!还传言你和哪个富二代约会,老子以为你要结婚生娃了!操,鬼知道你活生生把日子过成小说,还他妈狗血言情的!”
景川沉默。然后挂了电话。十一被我吓坏了,躲在沙发底下。好一阵,景川微信发了句:“没事,输点血就好了。”又说:“梅子,我没想到,我的这辈子会那么短。你不要来看我。”
我回:“川,我不是个好人,可我希望你好。”发了这句后将手机甩在沙发上。
这是我和景川的最后一次联系。
手机又响了。划开一看,是少爷。我刚好有话要问他,可还没有来得及问,少爷就说:“梅子,你带着身份证下来。”然后就挂了电话。我莫名其妙,但还是拿了身份证手机和钥匙,散着头发穿了件睡衣,提拉着拖鞋下了楼。
少爷看到我下来,烟攒进手心,没有揉。我见少爷的脸色太难看,问:“是不是胖子出事了?”少爷看着我,他手里的烟还没有揉灭,说:“梅子,陈老太走了。”我只觉得脑袋轰了一声,就软了下去。少爷把我抱到车后座,关上了车门。
车使出苏州的时候,少爷才说,胖子是从他爸妈那里知道的。我大舅舅妈想瞒着我,因为他们想要陈老太留给我的酒吧。还说胖子已经回了崇明,怕我出事才让少爷来接我。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话。我缩在后座,不住地发抖。
从上海到崇明要坐船,船轰隆隆地响。我听不见。上岸的时候,胖子来接我们。胖子跑上来一把抱着我,不住地喊:“梅子,梅子,梅子……”
我趴在胖子肩膀上,问:“胖子,一杯倒门前的梅树,还好么?”
胖子猛点着头,说:“好,好。”
胖子一路上都握着我的手,我们回到家的时候,陈老太已经下葬了。大舅舅妈说,我只能给她上柱香,烧点纸钱。我跪在她坟前,不停地磕着头。不停地磕,不停地磕,不停地磕……
大舅舅妈被我吓傻了,说我疯了疯了,说我跟我妈一样是个疯子。磕着磕着,我就睡着了。陈老太没有托梦给我,她一定是在记恨我不回来看她。她一定是在跟阎王爷告状,说我不孝。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杯倒里。胖子和大舅舅妈在吵架。胖子的爸爸老白扇了他一巴掌,把胖子扇傻了,把我扇醒了。
老白一向脾气不好又死要面子,扇了一巴掌还不过瘾,抄起做包子的擀面杖就抽,一边抽一边破口大骂:“人家家里的事,用得着你个小兔崽子管啊!下葬你就一个劲儿拦着,分家你还要管!哪儿轮得着你个小兔崽子说话!你给我滚回家去,再在这哼哼一句我打死你个兔崽子!”
老白抽人跟杀猪似的。老白杀猪的时候不准猪叫唤,抽人的时候他儿子不会叫唤。老白不是兔子,胖子也不是小兔崽子。胖子是个傻子,站在那给老白抽。
我跑上去抱住胖子,老白没刹住又抽了一下,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老白没有错,他只是不想管闲事,他只是不想得罪人。老白不会离开崇明,就像我和胖子不会留在崇明一样。
这时少爷打了个电话,大概意思是让电话那头的人报警、找律师之类的。然后跟我大舅说:“陈老太遗嘱是将这酒吧留给梅子,如果你们再硬来,我们就走法律程序。我请了律师,也可以帮你们请一个。”
我没说话,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大舅舅妈骂着害人精、白眼狼就走了。一杯倒就剩下我们仨。我窝在沙发上,胖子被少爷扒了,在抹药酒。那是陈老太珍藏了好多年的泡蛇药酒。
我们在一杯倒里窝了两天,然后有个流浪汉进来要酒喝。看到我们仨的情况,问了句:“接客么?”我们都没说话。流浪汉就自己在吧台找酒喝。
这鼻子真灵,一找就找到了一杯倒。喝了一杯,没倒。又喝了一杯,还没倒。我们仨懒得再看了。流浪汉喝上瘾了,说要买了这酒吧。可他没钱,就一辆车,骚浪红掉漆的牧马人。少爷给那车估了个价,亏。然后我们就换了。
手续办完以后,少爷开着车带着我俩在崇明浪。胖子坐在副驾驶,我窝在后座。少爷开车很溜,但是很稳。我看着车窗外的树一棵棵往后蹿,说:“胖子,我忘了看了,一杯倒门前的梅树,还好么?”这是我到崇明后说的第二句话。
胖子痛哭流涕地看着我,说:“好,好。梅子,我还以为你哑巴了。”
我说:“老白抽你的时候,我也以为你哑巴了。”
少爷说:“脑子不好使,该抽。”
胖子脑子是不好使,我脑子也不好使。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都得问。
我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住院的?”
胖子瞅着我,张张嘴,又瞅瞅少爷,才说:“你手机发了个定位给我,在仁和医院。我回电话给你,可没人接。我以为你出了事,就叫上少爷一起去了医院。到了就看到你躺在病床上。”
我说:“你们见到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