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红豆包?”佳子问。
佑里无言,“好好休息,我,我们,要些时间。”
从七点半到九点,佑里都在剧场外的咖啡馆写剧本,一行字敲下,“牧羊人有一座自己的堡垒,他没有珍馐佳肴和华服美乐,他只有一块红豆包。”
听到佑里有些慌,黑暗中的佳子反而安心了,“谢谢你,牧羊人。”
第 17 章
新剧本的思路犹如蓄洪奔放而出,佑里将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周没出门,除了和家人的零星通话,诸事烦恼与她无关。和佳子的那通电话后,佑里的负疚感渐渐没了——即便没犯错,对于没有帮别人达成所想,她也会觉得愧疚。在芭蕾舞剧场外徘徊了近一小时,佑里始终下不了决心进场。她如实告诉了佳子自己很怕,怕这番重聚后又是无望的冰渊。
人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多年的独居生活让佑里的这种本能越发犀利。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佳子,但佳子说出“牧羊人”三个字叫她吃惊,世上有心有灵犀这一说,她信的。如果是二十出头的年岁,佑里会奋不顾身地抛却手头一切,奋不顾身地埋头沉湎在感情里。然而现在的她,俨然明白了“急事缓办”的道理,更能收心敛神投入到工作中。
不是情感淡薄了,而是心大了。但心里小小格局只有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是全宇宙的中心。佑里独自生活、写作和工作,这些年养成了和孤寂友好相处的习惯。慢慢的,把心撑大,抚静,就像现下,她抬头看了眼电脑旁的香炉,一盘沉香焚尽,她收尾结束。屋内很安静,佑里撑着下颚看了好一会,才把自己的情绪从写作抽离出。
起身倒了杯牛奶,再看看邮件,在“yoshiko”这个收件人旁,多出了三封未查看的新邮件。心跳加剧,佑里笑着摇头,刻意起身活动,拉开窗帘眺望前处的公园,不出几秒,她迅速回到了桌前,她很迫切,心是大了,却造不了假。
第一封邮件,是一张红豆包的照片,看包装是自己送的。下面有一行字:今晚的夜宵,一口气吃完了。谢谢。
第二封邮件是文字:佑里,大约很忙吧。我也是,刚回国应酬很多。我这番回来半是为了事业,半是因为你。不要觉得有压力,你如果在别处找到幸福,我同样开心。
第三封邮件是今天早上刚刚发到,只有两个字:早安。一张窗外枫叶的图片。
天凉了,人生也似乎入秋了。佑里端详了枫叶图片良久,终于找出相机将窗外公园拍下,绿底红顶,彼处秋天还没全然降临。红绿相映煞是好看。将图片回复给了佳子后,不到一分钟就接到了佳子的回复:美。
真要感谢丰富的通讯手段,在言语尴尬时,可以用图片传达。佑里又宅了半个月沉心修改剧本,期间和佳子互发了几次图片邮件,多是她外出购物或晨跑时拍下的途景。她的心情慢慢热了,虽然一开始不适应这样的交流节奏,但她很开心,她清晰地知道自己一直期盼这样的开心。
“明天大降温,别穿太少。”这样的话还是写在了邮件里。
佳子回复,“知道啦知道啦。宅不出门的某位也要谨防感冒。”
雨水打在窗户上,佑里的心被这句牵动了,脑海间那个清柔的少女声音响起,“知道啦,知道啦。”她看着雨滴,仿如看到那年的自己和佳子。
活在过去的人是可悲的。既是可悲,聪明如人类,为什么还要一再缅怀?佑里开了瓶酒,赤足坐在阳台上喝了大半瓶,面红脑烧时她终给佳子拨了电话。
那头似乎在窗旁,雨水清晰地拍打着玻璃,佳子也在饮酒,见佑里的来电愣了片刻,失手打翻了酒杯也顾不上清理,接通后,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是佑里的呼吸。
“佑里?”佳子期待又担心着。
沉默了会,佑里开了口,“我不会撒谎,我的确心里还有过去,还有你。可我放不下那些痛苦,我很纠结怎么面对你。佳子,”佑里泪水流下,“你给我一个解释也好,不给也好,我都无法确保自己能过得去这一关。”
红酒沁湿长裙,佳子瞥着裙角,“佑里,放不下就不要放。你等十年,我也能等十年,二十年。我很清楚,到了今天,我心里只存两样,你,跳舞。其余的我都不想管了,我可以丢开了。”
佑里觉得头昏昏沉沉,电话滑落,她仰面而睡,佳子的话萦绕梦里,真假难辨。醉了真好,吐真言,睡踏实觉。
第 18 章
佳子的《sylvia》连续演出十五场,几乎每场爆满。两个月间从南至北,由东到西,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马不停蹄。佑里那通吐了真言的电话让她更清楚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悬崖峭壁,进可坦途一片,退则万丈深渊。一念悬于佑里心间,如果月老真给二人牵了线,这条线由粗到细,越来越长,稀薄得快捻不到指尖。
若真断了,对佑里而言是解脱的话,佳子也愿赌服输。所以她急着回国,急着找佑里,急着挑明心意,却不再急着步步紧逼。佑里不能逼,她有自己的坚固思考。
圣诞节前夕有艺术界的友人举办聚会,佳子拗不过人情世故,答应出席。芭蕾女王的到来让几十人的聚会瞬间沸腾,佳子无奈看向助理,助理道,“您下一场的巡回表演可是这家主人赞助的。”
佳子和多人会面,谈笑自如,她早就会了在这样的场合藏起来自己,说场面话,谈场面事,展现场面的表情和眼神,得体、从容,再全身而退。佑里的现身却让她一时忘了“场面”。佑里简衣淡妆,正和人倚在墙角说笑着。
“佳子小姐,正好在啊,来介绍下我的朋友。”和佑里谈话的是下回巡演的策划人,他招呼着佳子和佑里,“佑里小姐,我大学同学,可是个低调的才女。”
佑里来后就得知芭蕾女王也在,她紧张地左顾右盼好一会,被老同学拉住谈天论地无暇脱身,不料佳子竟就立在面前。自那通电话后月余了,她们没有再联系过,佑里模糊记着自己酒后鼓起胆量对佳子说了真心话,隐约记得佳子说“我心里只存两样,你,跳舞。”她不敢印证,只是让自己又投入到下一个剧本的筹备中,忙起来就不用想太多。
佳子压抑住心头的波动,轻轻将酒杯碰了佑里的,“来了?”
佑里微愣,“嗯。”
“你们认识啊。”这下轮到策划人吃惊了。
“嗯,和你是同学,和佳子也是老同学了。”佑里道,“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了。”佑里眼神避开佳子,对策划人笑了笑。她和佳子的交往极少被呈现在公开场合,她们悄无声息,聚散如风。佑里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情形。
佳子和策划人说了几句就开始“撵人”,“我和老同学好久没见,可以让女士们聊聊天?”她显然和策划人关系不错,对方笑着应道,“当然当然。”留下二人靠在墙角,各自低头不语。
佳子转过身,让自己脱离显目的视线位置,“那天喝了多少?”她轻声问。
佑里面红,“记不太清楚了。”捏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赤色的酒水在杯中震动。
“嗯,”佳子的酒杯轻轻碰在佑里的边沿,“下次想喝,来找我也可以。”
佑里眼里现出窘色,“不会了。”
“不会乱喝了?”佳子笑,眼神慢慢深了,“佑里,长大了。”
“别说得你像老人家。”佑里的语速恢复了正常,“我想先回去了。”
佳子顿了顿,“好。我还不能离开。”她颇无奈,“衣食父母,还是要给面子的。”
佑里靠在墙壁的身体却没挪动,她咬着唇,“其实,你不必等的。”她不想将等待视同对伤害的救赎。不希望佳子为了弥补而来。她进不得,退不得,还躲不得,夹在缝隙中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局促,“我不需要补偿。”
佳子叹了口气,唇动了动,眼里似乎有泪,她扭头看向别处,“这不是交易,有人喊我,先失陪了。”
佑里先离开了聚会,她昂头望天,身上的大衣渐渐沾上了雪花,她想起纽约的那场雪,佳子说雪花可以覆盖痕迹,她也希望这场雪能让她清醒透彻。
她曾想要爱,但历经了不告而别。
她曾想被爱,却从未得到过明意。
她想治好伤口,可害怕被扯开。
她只能停步,不前不后,可欲望越发茁壮——她想要佳子没有附加的爱,无关救赎和弥补,她不想因为过往而被视作需要垂怜的弱者。
写作几百万字作品,刻画了无数的人物,尝试过多种题材体裁,却写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佑里闭上眼,任雪花扑簌于面,原来最沉重的,是说不出口的。
佳子披着大衣站在阳台目送佑里的背影许久,终将按着电话的手松开。两个人,一远一近,同时和天地陷入缄默。
第 19 章
佑里的新剧本《堡垒》甫交至到电视台制作人手中,就以几乎不需要更改一处的神奇待遇开始运筹拍摄,选角时制作人颇看重原创者的建议,“ghost觉得应该用什么样类型的演员出演呢?”
佑里看着屏幕终于缓缓敲下一行字:我没想过哪位演员来出演,可能“意料之外”的演员比起“情理之中”的更有冲击力。
佑里适应了“意料之外”,这些年来,她处处往“情和理”考虑,所遇见的竟然有如此多的出乎意料。
“我这个人太被老天偏爱,凡是我眼看着该得到的,往往落得两手空空。”这是第一句台词。佑里写下这句话后曾今停滞了几周无法继续下去。
“我想做一个牧羊人,有一座小小的堡垒,要是一个人住就太孤独了。但那个人,我不知道欢迎她入住,还是绝然地合上大门。”几个月后,电视剧面世,佑里看到主角念出这句台词时的表情,恍惚看到了当时的自己,果真选了个好演员,随即她按下遥控器关了电视。
那场聚会道别后,她没有再和佳子碰过面了,有时甚至会想这是否是一场梦?佳子真的出现过吗?然而街旁led大屏幕的广告、报刊亮眼的封面总会出现佳子,这不是梦。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有些失落情绪,早些年面对失落时,她会强自把腰挺得更直,仿佛自己的姿态硬气了,心里也能硬气坦然起来。现在不会了,那样太傻,佑里对这样的微毫情绪视若浮尘,轻轻吹散。如果还是吹不干净——那就这样吧。
第一集新剧上映后,收视率一派大好,ghost的收视保障名号依旧,将报纸下角的收视排行掠了眼后,佑里转身专注地去收拾行李,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月的度假,这次的目的地不是和佳子重逢的海边,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只是心里闪过这个城市的名字罢了,她做了个冲动的决定。
三十多个小时候,她已经置身于第五广场街道上,“喂,大小姐,跑去哪里了,有几个制作人追着找你呢。”经纪人的邮件追来,佑里微笑着回复,“在阿根廷,想尝尝这里的马黛茶和烤肉。和我邮件联系就好。”
这里的探戈、音乐还有足球,如同热腾腾的烤肉一般,一齐融入了夏日的阳光中,佑里早换了身清爽的长裙,悠悠然靠在街头喝咖啡,但她的心没有被这火热触动,总像有什么若有若无地贴着心脏擦过,一下子疼,一会儿麻,过会儿又消失了。
“哎呦喂,你走得真不巧,才离开不到一天吧,你那老同学出事了,彩排时扭伤,听说是骨裂,后面几十场的票观众都要求退掉或者延期,换个人救场都不答应。”经纪人继续邮件和她扯着貌似不相关的八卦。
佑里手里的冰咖啡却坠落在地,灰褐色地咖啡渍溅到了裙角,服务生忙过来打扫,嘴里还在不住地嘟囔着佑里听不懂的话。心头那被反复擦伤的地方骤然剧疼,她的额头冒出冷汗,呆滞了好久才缓过神。
腾空似地起身要离开时,佑里忽然想到这是骨裂,芭蕾舞等演员经常会遇到的常见伤,不是那一年在纽约那样,可这疼痛感都如此清晰。佑里冷下神,拨了佳子的电话。
不到三秒就接通,她却后悔了,佳子那边是接近午夜了。
“佑里?”佳子的语气含着刻意压制的欣喜。
“嗯,”佑里再深呼吸,“听说,受伤了?”
“对,应力性骨裂,以后可得小心了。”佳子轻描淡写,带着笑意的声音让佑里有些安心。
“我,刚刚听说,我不在国内。”剧作家佑里只有在佳子面前才会嘴拙。
“我知道,希望你度假愉快。”佳子笑,然后是两人间常见的沉默,恍隔半世般,
“哥伦布剧院外有家叫esperar的咖啡馆,那家店有面给外国游客的涂鸦墙,我每次去都会到那里坐坐,从十年前开始,我去过六次,也涂鸦了六次,”佳子再笑,“如果你去了,可能会看到我最近的大作哦。”
佑里嘴角轻扬,“好,我会去拜访。你安心养伤,保重。”佑里说着,心里却有无数句话被堵下。
“我看了《堡垒》,正好养伤,就疯狂追剧了。”佳子的手抚过膝盖,“人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才最终意识到只需要一块小小的居留地,一个能容下自己和心爱人的堡垒。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花了十几年才想明白。”
佑里的唇动了动,将要说时,她转换了口型,“人生就是用大力气去折腾自己,然后明白点小道理。晚安,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