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古决绝词

分卷阅读7

    杨徽神色不动,朝父亲躬身道:“下官遵命。”他又复朝陈瓒深深一礼,道:“先生珍重。”方转身对廷尉道:“相烦廷尉引路。”

    廷尉自是不愿插手这难做人的勾当,立刻便找到了顶缸之人,向廷尉校道:“送郎君过去。”那廷尉校却无人可以推脱,只得应声诺,对杨徽道:“卫尉请。”他自担当此位,还是头一次如此客气恭敬地押送受刑之人,连他自己心中也觉稀奇。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欢庆国庆吧。

    ☆、番外(二)

    自杨徽跟随廷尉校出去,陈瓒就未曾再言语一句,杨衡望着这少年时便相知的好友,两人隔着一道囹圄,一坐一站,杨衡心下不知怎得竟有些惆怅。当日自己远别家乡踏上仕途,他送自己至道旁,花骢茕茕而行,他回首,隔着一片竹林回望,那幽影之后的知交,跟今日的眉眼,还是有几分相似。那时候的功业并没有如今这般宽广,故而戎马之余,还是会写信回乡,问候故人,彼时书信诗文中,有那么多繁琐的文思与时事要告诉他,如今他掌握天下了,两人却已无话可说。

    陈瓒不开口,杨衡笑道:“陈太傅好风骨,让学生代己受过。”

    陈瓒漠然道:“丞相自杖汝家子弟,与我何干?”

    杨衡被他顶撞,却并未生气,一笑道:“你心中爱惜文秀,何必用他置气?我杨家之子,资质未落人后吧?既肯师吾子,为何不肯顾吾外孙?”

    他的言语温和中尚带着俯就,丝毫不像是对待已经三木关体的罪人。廷尉却陡然觉得一阵压迫,他十分后悔自己不曾跟着杨徽出去,这番谈话,虽然丞相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但他委实不该知道的。

    杨衡所说的外孙,自然便是杨皇后诞育的小皇子。

    陈瓒轻叹道:“是,我爱惜文秀,更怜惜他生于乱臣之家,如美玉而入泥淖,芝兰而萎腐草。他日青史作书,恐无人知其赤子之心。”

    杨衡面容沉得一沉,他向牢门踱近两步,一瞥看到了桌上新录的文书,便站定了慢慢翻看,先是蹙眉,忽然噗嗤一笑道:“太傅眷眷于儿女,又何必定要顽抗国法?阿邈青春年少,何必让无辜受累?”

    陈瓒道:“阿邈若随我去了便罢,若不,叮咛一句,免他坠吾家声。青春年少,我还记得,丞相曾寄诗于我,人生倏忽如绝电,华年盛德几时见,人生弹指,不敢付诸无道。”

    杨衡恍然想起,自己青春之时,万里宦游抑郁之时,也学时人弄过这样故作忧愁的诗文。

    “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何时复青著故茎?君不见亡灵蒙享祀,何时倾杯竭壶罂?君当见此起忧思,宁及得与时人争。人生倏忽如绝电,华年盛德几时见。”

    身后的荣枯,青史的鞭挞或者享祀,他早已懒得去顾忌了,眼前是如此辉煌盛大的现在,也是无法退步抽身的现在。故人再来劝他人生苦难,莫与时人争,便只显得有些迂腐可怜。但毕竟也是有过青春的吧,青春之中那些稍显做作的愁思,都寄了眼前人。

    杨衡淡淡道:“少年牢骚语,太傅也会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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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廷尉行刑之处,却是比牢狱所在还要幽深阴暗的多,杨徽一路跟着那廷尉校,也走了有半刻钟方到。还未进门,已闻见一阵淡淡血腥气,自设诏狱以来,此处不知拷掠过多少囚犯,又凝聚了多少冤魂的嘶号,哀泣,与深深的幽怨。

    杨徽走进刑房,便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此处亦如牢狱一般昼夜灯火不熄。于极阴暗处,蓬勃的火光也带着森森鬼气。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刑房中架设的各式刑具,隐约能辨出其上擦拭不去的陈年血迹,杨徽来时虽怀着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此刻看见各式鞭杖、夹棍、烙铁诸物,猛地想起父亲并未指定杖数,不禁暗自打了个寒噤。

    当值的刑吏却不认得杨徽,见他身着高品官服,被长官毕恭毕敬地招呼进来,以为是朝廷大员前来考察,慌忙行礼不迭。

    那廷尉校摆手让他们免礼,道:“奉丞相钧命……”他看了杨徽一眼,觉得斯言有些难以出口,咳了一声,让贤道:“丞相钧命,还请卫尉转达才是。”

    杨徽心中尴尬欲死,脸上却还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状道:“丞相命我来此,受杖。”此事毕竟太过羞耻,自己说出来更是无地自容,说到最后二字时,终不免顿了一顿,声音也下意识放低了些。

    那几个刑吏听得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实在是他们操棰生涯之中最大的异闻,简直不敢相信竟有此事,一时竟不动作,停了片刻,方有为首一人颤着声音道:“大人莫说笑,便借小人们一千个胆子,也不敢……”

    杨徽不禁红了脸,此时方知说易行难,说什么万千刑辱一身受之,却不过是一顿板子,就逼得自己连出言解释都如此艰难。他对那廷尉校道:“你来说。”那廷尉校道:“确是丞相钧命,你们遵命便是。”

    那刑吏这才知道世上果然真有如此荒唐之事,头天太傅下狱,今日卫尉又自来讨一顿板子,世道不古,乃至于斯。他却只敢腹诽几句,忙招呼了同僚一道预备。他并亲自抬了一张刑床过来,虽是刻意挑了一张较新的刑床,毕竟也是用过多回的,髹漆略有斑驳,他竟自觉有些羞惭,举袖仔细拂去了实则并不存在的灰尘,方躬身道:“大人请。”

    杨徽站在一旁漠然看着众人搬抬刑具,这却是他第一回领教正经官刑,方知道刑床是如此,鞭扑是如此,亦不知那古拙刑床之上,沾过多少前人汗水鲜血,掌心不觉渗出冷汗。事到临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上俯伏下身子,那廷尉校却道:“且慢。”

    杨徽愕然道:“怎么?”

    那廷尉校道:“请卫尉宽去外袍,方好用杖。”

    杨徽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朝服金带,果然于行杖十分不便,虽觉厌烦,也算是自己求仁得仁。他探手至衣带机括处,轻轻用力,压舌弹开,便自解了衣带,朝服宽大的腰身失了结束,松松笼罩在他挺拔躯干之上。他复又扯开带襻,将那一身外袍也解了下来,便只余内里白绢中单,刑房中火光吞吐明灭,照得像是薄薄的月光流淌其上。杨徽将服、带递给刑吏接过,冷冷道:“还需怎样,一并说来。”

    那廷尉校陪笑道:“如此便成了。”

    杨徽不再理会,自向那刑床俯身下去,道:“杖吧。”

    那刑吏向他躬身道:“得罪了。”却没有立刻去提板子,而是捉着他双手,于刑床上一一缚好,又绕去他身后,将他双足也束缚妥当了。原来此处行杖毕竟与师门家门的家法不同,打一顿板子而已,竟还有许多繁缛规矩。杨徽平生头一回受此缧绁之祸,只觉手足都被勒得铁紧,试着挪动了下身子,也只有腰身可以勉强挪动一下。他想象此处刑求一贯之酷烈,只是简单的绑缚,便令人丧尽一切自尊自由,仿佛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羞愤之余,却又庆幸幸而如此刑辱并未施于恩师之身。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难亦自当以身相代,方不悖恩师教诲之德,自己亦觉壮烈可嘉。

    他心里转着这等心思,那两个刑吏已将他中单下摆仔细向腰上掖好了,举起板子朝他臀上比划了一下,扬了起来却又轻轻放在了他臀上,其中一人问道:“请问大人,打多少?”

    他们已是刻意挑了规模较小的一条竹杖,却也有二三斤的分量,两条杖子沉甸甸压在臀上,本身便是最为直接的威压,杨徽本已闭目咬牙预备好了忍痛,被他这一打岔,满怀的悲壮之气便冲散了一半,没好气道:“打便是了,问得恁多。”

    丞相公子朝服前来受杖已是一奇,受杖却又并无指定数目更是奇中之奇,那刑吏无奈去看上官,却见那廷尉校故作不知的样子负手望天,便知是指望不上了,不得已只得暗忖道,一时若打得皮破血出亦无人叫停,便求上官前去请示便也是了。

    他再次扬起板子,便照着杨徽臀上打了下去。其时已是深秋,杨徽的中衣用的是较为厚实的绫子,板子隔着衣裳打在皮肉上,声音便略显沉闷,并没有竹杖特有的铿锵清脆,但听在杨徽耳中亦是异乎寻常的巨响,少年九卿清秀面孔上赫然飞上两团红晕,羞(喵喵)耻之情竟是更胜过疼痛还叫人难忍了。

    那两个刑吏顾忌着他的身份,打在他臀(喵喵)上的那些板子都只可算得是半卖半送,只在他皮肉上动静得山响,其实全不曾认真着实用力。但饶是如此,杨徽自幼娇养,皮肉娇嫩,一杖下去亦撩出一片刀穿火燎般辣痛。他只双手紧握着刑床,死命咬牙忍耐,想到人人皆说廷尉刑法何等残酷,一经提起都是神憎鬼愁,实则却也不是不堪忍受,心中也就略觉安慰。

    但那板子打过五六下光景,隔着裤子也在他屁(喵喵)股上上下周转过一轮了,纵然未出全力,肌肤上也火辣滚烫地薄薄肿起一层淤血,掉转头来重新打过,那滋味便又不同初时容易忍耐。杨徽只觉得屁股上旧痛未过,板子便又一下接着一下赶着打落,将那新痛一层层铺陈晕染,透入皮肤肌肉,揉搓得好生难耐。耳旁听得一人轻声唱数,却还不到十下。他虽仍在咬唇忍痛,一声不出,身子亦是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额上却已被疼痛盈盈逼出一层薄汗来。

    那两个刑吏为了拖延时间,杖子其实落得甚慢,但在杨徽身受,便又是一重折磨,他的身后已然疼得发指,数目却还少得近乎可耻,支持着他鼓足勇气坚持忍受下去的,也只有在心中默默想着先生而已。如此斯文,如此端正,如此高华又如此清贵的一个人,就连想象都无法将他与这等残忍粗鄙的刑法相关在一起。他是在为护卫先生,为先生的道义而甘受痛苦,强烈的义愤悲壮之气便鼓舞出志气来,让他于不知尽头的杖下默然忍耐,也唯有忍耐,才或许能换取先生终于保有高洁的自尊。

    廷尉的刑房之内,便只闻一声声滞闷的杖声,两杖之间夹着受刑之人渐渐粗重的喘息,杨徽的冷汗涔涔而出,臀上痛楚一阵阵朝肌肉里钻,他只盼能够稍缓得一缓再打,又或是哪怕换个地方分痛也好,但这自然由不得受刑之人自主的。挨了二十余下,他也大约领略明白了刑吏下杖的节奏,板子再要打落之前,也禁不住要下意识扭动一下腰身了。这辗转自然是无济于事的,只是徒然在他心上徒添上几分苦闷懊恼。酷刑□□身体,却更消磨意气与自尊。杨徽再无知,也知道他们看在父亲与自己身份上,不会使用真正的酷刑,那么牢狱之中诎体易服、关木索的罪人又会遭受何等痛楚屈辱,思之便令人不寒而栗。也正为如此,他必须坚持,也不得不坚持。

    唱数将近三十,他一身已被汗水湿透,白绫中衣被浸得近乎透明,便隐约透露出肌肤艳丽的色泽来。杨徽习惯性地咬牙,紧闭双目等待下一杖加身,忽听见一阵足音杂沓。便是在受杖时的剧痛之中,他也能听出那足音里熟悉的威压,张目朝外看去,额上一颗汗珠恰于此刻滚落,朦胧了他的视线,但丞相官服华贵的织绣业已投入眼帘,他艰难叫了一声:“父亲。”

    ☆、番外(三)

    儿子这一声中带着剧痛之下的颤抖,便让这一声隐约带着畏惧乞怜之意。杨衡不是第一次责罚儿子,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身居高位的儿子如此狼狈,手足被缚,浑身汗湿,脱去了官袍,便显得他身形陡然瘦弱了许多。杖子落下之时,亦会扭动一下躲避,光莹的丝绢之下,已隐隐看到肌肤的红肿。

    杨衡等待了片刻,杖子又落了两三下,唱数已至三十,这段时间不算长,却已足够一个人来乞怜、求恕,认错。然而杨徽只是艰难喘息,连□□都没有,杨衡冷哼一声,这要继承自己功业江山的儿子,却也染上了那人令人厌恶的习气。杨徽道:“住了。”

    他这一言即下,连那两个刑吏在内,与杨徽一道都各自松了口气。杨徽正自忍得艰难,杖子撤去,他便不管不顾地瘫软下来只顾着喘。少年人坚守了风骨,虽然脸儿胀得通红,喘息不止,但目光中却自有一股澄明的毅然,和微微的庆幸。杨衡揶揄地向廷尉道:“原来大卿悯刑如是,廷尉之中,是如此用杖的。”

    杨徽只觉如兜头着了一棒,被他一句话击打的目眩不已,自己忍得如此艰难悲壮,但在父亲眼里,原来还只算是廷尉的法外施恩。他猛地抬起头,哀声又叫了一声父亲,下头的话却说不出口了,他总不能张口求饶,来换父亲的又一声嘲讽。那么方才的坚持,守护恩师的决心,便全都白费了。

    廷尉心下一凛,看来丞相明摆着借用此地威慑儿子,他深自赞同陈瓒所说“丞相自杖汝家子弟,与我何干”,无论亲疏或是官阶,自己都不宜优柔忸怩去相劝。他向杨衡一拱手道:“下官知罪。”转脸向那刑杖的两人喝道:“谁令汝等擅自卖放的?退下!“那两人神情惊恐,却不敢申辩,苦着脸退下,心下好生懊悔,这番轻手又未曾得贿赂,哪想到事主的亲眷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而惹了天大的祸事。

    廷尉向亲信廷尉校示意:“照规矩办。”廷尉校是用惯了刑的,自然明白两位上官的意思,另指点了两名刑吏,又亲自上前,去解杨徽的腰带。

    杨徽虽未正经挨过官刑,却也知道所谓规矩是何意,但羞辱迫到眼前,还是逼得他浑身战栗羞耻欲死。君父在前,他也不敢出一言抗拒,只得任那廷尉校扯开他衣带,十根冷冰冰的手指便探到他腰间去。杨徽紧紧闭着眼睛,方才那些优渥宽待,也不过是仗着丞相公子的权势而已,这权势却在更强的强权面前不堪一击,一旦被褫夺干净,便如脱去爪牙的猛虎,软弱得不堪一击。

    那廷尉校去褪他中衣,却是被他身子压住了窒碍不便,轻声提醒道:“郎君……”杨徽亦不得不微微抬起腰身,让他将中衣褪至臀下,室内被灯火蒸腾流动的空气轻轻拂过他红肿□□的肌肤,无比清楚地提醒他何谓廷尉,何谓国法,而他与将受刑求的罪人并无两样。

    杨衡看到儿子丰盈通红的双臀,秩丽纤窄的腰身时,不由淡淡笑了一下,到底还是太年少了些,有牢骚,有坚韧,也有忠贞。他的儿子还是应该有些骨气的,只是他需要从这天真的骨气里,学习到更为重要的东西。杨衡知道杨徽不会轻易求饶,也就未再等待,下令道:“杖。”

    新换上的两个刑吏有了同僚的前车之鉴,当着丞相与廷尉两位云端里的神仙面前,哪里敢有半分懈怠,各自去挑拣了两条不重不轻趁手的板子,抖擞了精神上来,便依照历来行刑的规矩,将板子搭在了杨徽的臀上。

    冰凉的刑具直接触碰上□□滚烫的肌肤,便将那森冷的凉意沁入皮肉。刑房里生着火,其实并不冷,但杨徽只觉得此地无处不在的阴冷之气升腾入体,竟不能自禁地颤栗了一下。那竹杖比先前的板子略宽大一些,分量也较为沉重,只是平平放置,亦压得皮肉肿胀处微微凹陷下去,杨徽下意识并紧了双腿,皮肉紧绷便拉扯得原本的淤肿愈发一跳一跳的胀痛,令他心里也不由得有些发慌。先前多少也已挨过了三十,父亲一言便一笔勾销,从头再来,依然没有数目,自己的骨气,却又不知道究竟能抵得多少下杖数。但先生囹圄之中,所赖的保护也唯有自己而已。阿邈还在眼巴巴地盼着父亲的消息,自己又有何颜面勇气向他传递不祥之音。

    他方鼓起了万千的勇气,身后那板子已重重笞落了下来,这一回那刑吏不曾留手,又是直接击打在肌肤上,那杖声敲金曳玉,比方才隔着裤子更加清脆明亮的多。杨徽只觉臀上如被烈火穿透,辉焰簇簇漂浮于沸滚的火油之上,那烧灼的剧痛竟仿佛是流动的,不唯是板子打下的那一处,便是整个臀部都好像着了火,让他紧咬的牙关竟失了守,□□出忍无可忍的一声。他下意识想要去护痛,但两手一挣,绳索直勒入肉里去,方意识到自己正在缧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