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就这样吊着最后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挨过一天又一天。在一次长久的昏迷过后,他怔怔地坐了起来:“蔺晨,我们走吧。”
蔺晨斜了他一眼:“他能舍得?”
“舍不得又能如何?难道让他亲眼看着我死吗?”
蔺晨凑到梅长苏跟前:“我劝你还是跟他说实话吧,上次祭祀你不过吐了些血,太子就一副死了老婆的样子;你若是不告而别,他不得疯了。”
梅长苏沉默了,智计无双如他,却也想不出一种办法,可以让那个人不难过。
谁也没有料到,两日过后,数封加急快报就如一道道霹雳般,瞬间炸响了大梁帝都的天空。
东宫里,梅长苏和蔺晨压低了声线,气急败坏的争吵起来。
“你要担负你的重责!可你想过我们没有?你让我们怎么看着你去牺牲?!林殊已经死了!你为了让他活三个月,要终结掉你自己吗?!”
“梅长苏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可是林殊的职责还在!北境有难,我作为林氏后人岂能坐视不理!”
“我说不过你。”蔺晨冷笑一声,“那你去跟你太子说啊?!你看他同不同意你去战场?!”
“只要你去跟他说我身体健康——”
“你做梦!”蔺晨迅速打断他:“现在他还被你蒙在鼓里,以为你是聂锋手下的文官吧?!朝廷缺的是主将又不是文官,而且聂锋去的是北燕,你有什么理由说服他让你去大渝?!你敢告诉他你是林殊?!”
“蔺晨你别管我,我自有主意!”
“你的主意?”蔺晨气得浑身发抖,“你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唬了这个再骗那个!三月一过,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你要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怎么活!”
“那又怎样!我毕竟是林殊!我是赤焰军的少帅林殊!”
蔺晨猛地把冰续丹塞在他手里,一字一顿的说道:“长苏,萧景琰爱上你,我真替他可惜。”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梅长苏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冰续丹,一句话也说不出。
满朝“老迈”或“病弱”的武将商议了整整一天,都找不出一个愿意挂帅出征的人,到了晚上,萧景琰愤怒、疲惫又无力的回到了东宫。站在门口,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缓步走了进去。
梅长苏斜靠在榻上,一手拿着游记,静静地看着。萧景琰不愿打破这一室的静谧,站在门边看着他,心里的烦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二人用过餐,萧景琰正准备说边疆之事,梅长苏先开了口:“殿下,江左盟中有些事,苏某要回去处理一段时间。”
“先生如今身体不好,廊州又远,什么事竟非得亲自回去处理,还挑在这么冷的时候?”萧景琰皱眉说道。
梅长苏自然编不出什么大事,他的手放在桌子底下,轻轻的颤抖着,嘴边却扬起笑容:“有些小事……还有,盟中之事我两年未管,怕是以后也管不了了,这次处理停当,正好也做个交接。”
萧景琰猛地站起来,惊喜的望着他:“先、先生的意思是——你同意留在朝堂陪着景琰了?!”
萧景琰一直想留梅长苏在自己身边,甚至设计梁帝授了个太子侍读的虚职,但是只要梅长苏不离开江左盟,就不可能一直留在金陵,也不可能真正的进入朝堂,萧景琰自然不愿这样,也实在舍不得梅长苏费心处理江湖中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只是出于尊重,萧景琰一直闭口不谈。
但是现在,梅长苏主动说要回去交接,萧景琰怎么也克制不住嘴边的微笑,走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先生,太好了,先生。”
梅长苏把脸紧紧地埋在萧景琰的胸口,心里似被重石碾过,一片空洞。
萧景琰虽不愿他现在就走,却也知道等到寒冬腊月先生就更没法走了,只好尊重他的选择,又说要派人护送他。
“不用了。”梅长苏笑道,“我有飞流和甄平呢,你那些护卫,哪个比得上他们?何况我已有朝廷官职,不好贸然离京。你派人护送我过于张扬,还是我自己走吧。”
萧景琰想想也是,便没再提了,转而说起了他想挂帅亲征的事情。
“万万不可。”梅长苏皱眉道,“咱们这个陛下毫无信用可言,赤焰案刚平,你绝不能亲征。”
“可是大渝——”
梅长苏打断他:“卫峥将军了解北境但是威望不足,蒙大统领有威望却无将帅之才,让他们配合着去,再合适不过。”
“可是卫峥也只是副将,未曾——”
“那也不能拿京城来赌!攘外必先安内,你离京几月,必定大乱。”
萧景琰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只好点点头,发现梅长苏垂着眼睑,让人看不清表情,不由得上前抱住他,低声说道:“我知先生也想随着聂锋将军去北燕打拓跋昊,只是因为身体——不过先生放心,拓跋昊只有五万人,朝廷派了七万,聂锋疾风将军之名绝非浪得,北燕讨不了好。”
梅长苏轻轻点了下头,沉默不语。萧景琰以为他还是伤心不能打仗的事,心疼的一塌糊涂,俯身亲了他一下:“男儿报国不止打仗一个途径,等先生从廊州回来,景琰还有许多政务要请教呢。”
梅长苏闻言一颤,忽然猛地拉过萧景琰,不管不顾的亲了上去,纠缠着胡闹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梅长苏亲手替萧景琰束了发,为他穿上鲜红朝服,目送他进宫上朝。
金陵城外,梅长苏最后回望了一眼帝都的巍峨城门,含笑服下了冰续丹,跃马扬鞭,向着北境奔去。
景琰,景琰,此生无望,盼来生。
☆、林殊
转眼已是寒冬腊月,年关将至。芷萝宫中,静贵妃给萧景琰端了一碟榛子酥,温柔说道:“景琰,我听说各地战局都已得到控制,怎得你还是如此闷闷不乐?”。
“……大家都去打仗了,就连言豫津和萧景睿那两个最小的都去了战场,儿臣却只能困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萧景琰闷声答道。
“景琰”,静贵妃闻言轻轻握住了萧景琰的手:“你要明白,你有你自己的战场,你所走的本就是一条孤独的路。”
“儿臣明白。儿臣只是……”萧景琰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似乎不知要怎么接下去。过了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他忽然笑着说:“母妃,昨日有人揭了火寒之毒的皇榜。”
静贵妃猛地抬起了头,激动道:“那人怎么说?”
“他给了儿臣几株奇草,叫什么炎续草,不过……没有太大的帮助。”萧景琰说到这里声音又低了下去:“使用那奇草疗毒需要吸取十个功力纯熟之人的气血,依着先生的性子,他绝不会同意。”
静贵妃缓缓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萧景琰顿了一会,继续说道:“没有气血那奇草也可以发挥些作用,各地官员还在寻找解毒之法,剩下这十年,不到最后一刻儿臣决不放弃。”
萧景琰虽然一向有话直说,在母妃面前提到心爱之人也不禁老脸一红,他心里盘算着先生已回江左两月,应该快要回来了,就拜托母妃教他做些糕点,他想亲手做给先生吃。
回到东宫,侍卫拿了先生的回信来。说来也怪,廊州离金陵并不远,可是先生的回信总是很慢,萧景琰想着先生正交接江左盟,兴许是太忙了,便没有多想。他一笔一划的写完回信,叫来了列战英,叮嘱道:“战英,奇草不能久存,你带着这琉璃瓶和我的信,快马加鞭赶到江左,务必亲手交给先生,他身边的蔺晨应该会处理这奇草。”
数日后,列战英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翻身下马直接冲进东宫。
“你说什么?!先生不在江左盟?!”
“是的,殿下。江左盟中只有黎纲在,他说苏先生有事出门去了,让属下把东西给他,他会转交。可是属下看着,那里根本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就偷偷找了个人问,那人说他们宗主去了金陵还没回去过。”
列战英等了好一会都没听到答复,他偷偷抬头看了眼当今太子,发现他什么表情都没有。
半晌,萧景琰才自言自语般的问道:“战英,你说廊州和金陵那么近,为何每次先生回信都那么慢?”
列战英沉默的站在那里,死死地低着头。
萧景琰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战英,你派人跟母妃说我这几日身体抱恙,无法上朝,母妃会明白的。然后你找几个靠得住的,马上跟我去江左,不得走漏风声。”
黎纲在列战英走后立马写信给梅长苏说明了状况,可是萧景琰到得太快了,快到那信鸽还没到北境时,黎纲就被人从床上掀了下来。
当今太子双目赤红,满身风霜地站在黎纲面前,一言不发的盯了他好久,列战英才带着剩下的人匆忙赶到:“黎纲,太子殿下是来找苏先生的,先生还是不在吗?”
“宗主有事外出了,请殿下改日……”
萧景琰直接推开他,向着内宅走去。这里和金陵的苏宅一般风雅别致,不同的是院落里种满了梅花,寒风一吹,扑面而来的全是清冽的梅香。
像极了那个人。
萧景琰不自觉放慢了步子,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看着,这里琴棋书画无一不全,虽然干净却毫无生气,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列战英和黎纲沉默的跟在他后面,一个字也不敢说。
走进先生卧房之后,萧景琰忽然停住了,他伸出右手,缓缓贴到墙上,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萧景琰知道这是个暗门,结构和苏宅、靖王府中的一模一样,也许推开它就能找到自己不辞而别的恋人,也许推开它就能知道先生那些讳莫如深的秘密。这暗门他开过无数次,唯独这次犹豫的连手都在颤抖。
萧景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暗门开启许久后他才睁眼看向里面,那一瞬间他想过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却没想到门后是一个小小的祠堂。祠堂的石台上有两个牌位,分别刻着“慈父赤焰将军林燮之位”和“慈母晋阳长公主之位”。
萧景琰耳畔一声惊雷,噗通一下瘫坐在地,浑身上下打着哆嗦,不住的颤抖着。
列战英不可置信的看向黎纲,只见他面带痛苦,轻轻地点了点头,列战英双腿一软,掩面痛哭起来。
“殿下!我们在后山发现一个小小的坟墓,上面立着无字碑,看大小应是衣冠冢。”戚猛兴奋地走进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时光倏忽回到了十多年前,萧景琰与林殊闹得气喘吁吁,勾肩搭背的躺在草地上。
“——小殊,要是有一天你死了,你要往墓碑上写什么呀?”
“——我?我什么也不写,随便后人怎么看我。”
萧景琰颤抖的跪坐在坟墓旁边,一遍遍地抚摸着那无字碑。这里埋葬的,是他最好的朋友林殊,他埋葬了他自己,化作地狱归来之人,以鲜血为契,助他得到天下。
而他负他厌他,怀疑他辱骂他,甚至亲手害死了他。
如今重来一次,还是没有能力保住他。
萧景琰忽然想起几日前那个揭榜之人,他提到那几株奇草可以制成丹药,以余下的生命换三月之期。如果他都能找到这种草,没道理琅琊阁阁主蔺晨找不到,没道理江左盟盟主梅长苏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