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哥德堡变奏曲,默读《tehe night》,低着头,帽檐遮去她的脸颊,她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英文阅读世界里,不察身前有人经过。
下午两点未到,她从馆前的广场上抬起头来,碰上一双像是遇上外星人一般的刺探眼神。她看着斜挎公文包的那人从前边经过,挺身合上书本。太阳已经明显变换了方位,可依然那般珍贵的热烈。
顺应脚步的转弯,她进入福州路旁的一家面馆。两点过半。息了耳机,查阅菜单良久,点一碗名称里全是素性配料的面条。这是她此次来到上海的第一餐。一根一根地吃着面条,店里的一家人竟也才坐下来吃午餐。他们说着她只能听懂而不会讲述的闽南语。她感到有些惊讶,只是有心无心地听着他们讲着。那么温州路上是否也会有讲温州方言的人在居住谋生?
拿着筷子敲打盛满面条的碗的男孩子,大声叫嚷着难吃,连工装都皱满疲惫的中年男人渐渐失去了耐心,把他的面条碗抢走似的大力拉到一边,朝过脸,回嚷着叫他难吃就别吃。她看不见男人的正脸,坐在侧边的男孩蔫了脸上的一切不满表情,趴在桌上,有些无辜地看向他的正对面不断将面条夹送进口中的对他们方才的行为不发一言的女人。竟像一只摇尾祈怜的小狗。短暂的争执就那样止息,男孩子继续吃那女人又给端到他面前的那碗面条,耷拉着安静的脸蛋,却似吃得津津有味。她打消了想要一问,在这样的时间段里,本该坐在学校教室里的男孩子,为什么会没去上学的念头。
期间,一穿着黑色长袍斜挎帆布包的高龄男人进来点餐,他的头发稀疏且泛白,脸上凝固着正十分厌弃着什么的神情。在抬头注视了很久嵌在墙壁上的菜单后,终于用他带着浓浓口音的普通话点餐。她将要喝完碗里最后的汤。他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还在等待着放下筷子去煮面条的老板将他的餐点端出厨房。
她正要起身去付钱,然而眼前的再一次争执阻断了她。
高龄男人严声斥责他对于碗中面条的不满。主要是因为在他眼里,那碗里几乎全是汤,而碎屑般的一点猪肉和仅有的两朵香菇,以及那还不够他塞牙缝的两片青菜叶,加上那汤中异常稀疏的面条,完全可以断定这家面馆就是立着招牌坑人,它完全不值那标着的甚至是一半的价格。
她坐在她已经吃光的碗前,等待着他们将争吵终结,看着高龄男人在面馆女人操着闽南语的尖利声中灰头土脸一般地离开他们的地盘。这场不知是谁挑起的战争,该是算谁赢了?
高龄男人终究不用为因他而产生的一碗面条负一分金钱上的责任,而店里的两个成年人却是始终处于争吵的上风,也许他们还借此得到了某些压抑上的宣泄。从头到尾,男孩子仍在默默地吸着面条,好像这些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在他看来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她感觉自己像是处于一场家庭内部争吵再至邻里纷争的场景内部,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助力,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这些似乎都是顺其自然的发生。她成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卑鄙旁观者,而在发生着的这些时间里,他们似乎也不觉得,这个场景里,还有她这么一个外人。
终于起身去埋单。她用普通话跟那女人说,闽南话听起来真好听,但她也只是听得懂而已,并不会讲。女人尴尬一笑,看她一眼望向别处。男人端起还未吃完的面条走进里面的厨房。她知道,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会忽视那些还未埋单结账的客人。
出了面馆,她重新插上耳机。想着也是该在什么时候,把那坏掉的头戴式耳机修一修的,然而那耳机还尚在火车站。
与一个个人擦肩而过,那一张张在眼前出现又于倾刻间消失的脸,多么适合直接代入曾经在她梦中出现的那些熟悉感。现实延续了她的梦境,她也还未从自己的梦中醒来。眼前快速模糊成一片的,正是当下的她正涉足的现实。高楼大厦之下的街道间,风有些狂躁,她搂紧大衣衣襟,压低着棒球帽帽檐,于一线光明之中,瞥见于眼前和旁边来去又消失的脚步。
在一个小拐角处,头也没抬起来辨认一眼,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就像进入自家公寓楼一般,借着帽檐下的那片亮光,踏上里边铺陈而上的木制台阶,点击出咚咚轻声,径直往上走。那声音也许会让正极度无聊的有心之人怀疑它会在某处毫无悬念性地断掉,而并不能连贯地延续到一张楼梯的终点。然而,它却就像一串慢得令人心慌的单调低音奏鸣,硬是将它的单调从最底端贯彻到了顶上的楼梯尽头。
敲击出的鼓声,极度渴望着发生一些至少是可以改变调性的变故,而不该任无聊和乏味像星球上的细菌一般永无尽头地在人间肆意蔓延,哪怕那尽头是呈现在眼前的恐惧,也潜在着可能令麻木般的心重新掀起洋溢生机的波澜。
她的心,似乎已经生出了一种因某些音色而矛盾的复杂情感。也许,任何一时让个人心灵愉悦的却始终游离在心灵之外的东西,都不该想要一窥究竟地缠绵个没完没了,否则便会恶心到厌弃。
在木制楼梯上特有的声音消失,她停在了楼梯顶端的大理石地面上,照着想象快速整理仪容,再双手插着大衣口袋朝前走。
穿过图书区,祁安直接向位于书局内部的咖啡吧走去。藤椅上三三两两坐着看书的人,聊天的人,或什么都不做而只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静静地发生的人。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身前的桌子上必须留下一点什么可以表明自己曾经或正在又或者将要在此处消费的证据。刻意营造的温暖光线映照在复古的壁纸上,氛围中盘旋着宁静的器乐曲。
祁安稍显慵懒地站在图书区与咖啡吧的交界线上,侧着头,压着电脑包背带的左肩膀倚上书架,看着那个正在吧台内忙碌的年轻男子。
空气中潜浮的乐曲,像是专门为他而伴奏,他的每一个抬头每一个伸手的动作,每一刻专注的眼神,都染上了咖啡吧氛围内的诗意。他们微笑着向他走近,他回复他们以满脸的亲切,所有进行的交易好似全然与商业无关,即使要一杯昂贵的奶茶,也只是为了交换当下的一种情思。在某种情感范围内,金钱的控制欲也无力支配。
她见他扫视一眼他眼前的一小方天地,坐下来,把头埋在吧台上的一排五彩斑斓后面。他那散发出的音乐氛围中的怡然的宁静,竟迷人得叫人陶醉。
她边凝视着埋着头的他,边慢慢向他踱步走去。在如此恬然的音乐中朝他漫步,她感觉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哥哥走去。似置身辽无边际的原野,蓝天白云下的清风将她的长发抚摸,她要去看半空的暖阳照耀整个大地的夺目光芒。
可是她必定会打扰到他。
☆、诚谛不虚
三步,两步,一步,她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地向他停靠。她站在他的吧台外面,微微向上轻推帽檐,浏览他吧台内部的陈设。碧蓝天空下高山流水的风景摄影。马奈的《福利·贝热尔的吧台》,不辨真假。上海市的地铁交通线路图。海底世界水晶球。竖立着摆放的实体音乐cd……
视线下移,她看到他的额前碎发下在温暖的光辉中一颤一颤的密长眼睫毛。她露出有些艰涩的微笑,是不忍心打扰。移步至他的正对面,她伸出左手,按着某种规律,最先落下无名指,再是中指,抬起左手,又伸上来右手,双手的食指一同落下。她看到他的眼睫毛停止了因眨眼而发出的闪烁。她继续用着双手十指,以弹钢琴的指法,在他前方的吧台上,将某种节奏轻轻敲击出来,又融进了此刻的背景音乐里。四秒钟,五秒钟,她停下双手,扶在吧台上,微微歪过脑袋继续俯着脸,看着突然将翻书页的动作顿下的他,嘴角处凹出一个深涡来。
他从摊开的书中仰起脸来,慢慢地。双眼似还来不及完全融化源自纸页的沉思,又掺入了另一方干扰进一步解析的记忆,那因内心的辩论而闪烁着光芒的欢愉,慢慢在他张开的嘴角边继续消逝。温暖而柔软的光线射进他的深褐色瞳孔里,闪耀得让她看不到自己在他眼中变得奇异而渺小的样子。
一秒,两秒,三秒,似经历了潜入海底般的思忖,他终于从他的椅子上慢慢地起身,而后在上方斜向下查看她的整张脸。惊异的欢愉沿着他的唇线铺展开来,那瞬时失语似的明亮闯进了她的眼睛。
“嗨!”她正对着微微仰视他,轻展笑意首先朝他启齿,随着双手十指又在他吧台上轻轻击打,似在愉悦弹奏。
她的话音刚落,吧台内的男子清眉一扬,近乎兴奋的双眼旋即从她的视线里如风消失。
他气息中难以抑制的兴奋很快将她的侧身烧灼。她向左转过身来,正面向他,眼里已被感染上了不再波澜不惊的欣喜。
“嗨!”她再次首先向他打招呼,呼声短促。
他的唇舌似已经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甚至一个单音节的招呼。他嘴角的兴奋极速扩大,又悄悄蔓延至他的双臂,促使他慢慢展开双臂,专注地静候在她的眼前。她看向他诚挚欢迎的闪烁双眼,一步,两步,向他移近,任自己的侧脸贴上他的一侧肩膀,感受他在自己背上缓缓紧紧收拢的双臂,和重重地下沉在她右肩头的下巴。她一只手提着帆布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脊背。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他终于分出了一些彼此之间的距离。此时,她左肩膀上的电脑包已经转移至他的右手中。
“嗨!”她再三向他打招呼。她仰望着他的双眼,觉得其实每一双看似冷然的大眼睛里,都有潜藏的需要个人去耐心寻觅的温柔。
“其实,你比我还词穷对不对?”迎着她的注视,他微微一斜额前已经梳往一边的碎发。
“你的魅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诱惑嘛!”她用手指勾起手中的帆布袋,招引他的视线看向对面靠墙咖啡座上,不时投来探测视线的美丽女生们。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看起来,严重精神错乱吗?”他拿过她手中挑起的袋子,暖和的手指碰到她的的皮肤。
“还好我并没有,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吗?”
“我在想,这个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的美少女是谁?为什么好像我见过的美少女都长得差不多,但是并没有这么一款呀?而且,她为什么会敲击我和某个人玩捉迷藏的暗号啊?”
“后来,我拼命地计算,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见过这个,这个其实和别人长得很不一样的美少女了?”他似乎情不能自已,盯着她的脸有些激动起来。完全不同于他平日往来于吧台的沉稳气质。
“非常感谢,谢谢你还认得出我这张脸。”
“你的脸没变,你还是戴着你的棒球帽。你的头发更加耀眼了一些,还暴露了你凝聚的所有温暖。但你不被听见的足音还是这般跫然。”
他说着,语调降得有些低,空出一只手,牵上她的手臂,把她往自己的吧台里面拉。
“你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了?ann。”他问她,小心翼翼地,也似语气平稳地质问。
“……”她看着他握着她胳膊的右手,默然。
“你回到了你的起点。”他说。
“不,上海不是我的起点。也不可能是终点。”她的声音很轻。
他把她的电脑包和纸袋子在里侧柜台上放下。走出吧台从座区里端进来一把藤椅,给她坐下。他对她的回答,至少在口头上是不予置评。
“要喝咖啡,还是牛奶?”他问她。
“现在,你的一杯白开水,我都快要付不起。”
“如果对自己再慷慨一些,你也许就不用找得那么累了,不是吗?”他俯下身来,双掌指尖朝内压在膝盖上,看着她的眼睛。
“也许吧。”她向他微笑。她知道他也有自己要固执坚持的思想。“那就给我一杯热开水吧,我自己有干质玫瑰花。”
“我伟大的作家,自虐已经成了你的癖好了吗?”
她看到他脸上有近乎愤怒的厌弃。她知道那是出于一种同理的关心或担忧。
她没去看他在吧台内快速的捣鼓。当她再次从消费区收回视线时,他已经将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醇香牛奶连碟带勺地端至她的眼前。
“我真的已经负担不起它了哦,甚至一半。”
“废话少说。你霸王餐喝掉十碗,我都愿意把我自己倒贴给你。”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碟。“你打算收留我十天?嗯?”
“不会恶心到吐的话,你喝上十年,我收留你十年。你知道,我一辈子的荣幸。”他的语气,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者,向她提出一个颇有远见的睿智建议。
“哎,你不怕你的客人投诉你吗?”
“因为身边突然凭空冒出来一朵冰山来的雪莲吗?”他照着他自己的心思,凝望着她的脸揶揄道。
“你地盘上的空气中,尽是弥漫着,呃,难以排遣的,忧伤。你不怕你把你的客人们搞得情绪低落吗?书都不能好好看好好买了,咖啡也不能好好喝了。”食指指向吧台外的空气中,为他明确所指。她以微笑暗转话题。
“什么?”他顺着她的食指看,却似仍旧以他聪明的大脑装作不明所以。
“你在恶意消磨人民群众,呃,乐观向上的积极情绪哦!”
“你一贯坚持的审美理念之一,已经被你自己否定掉了吗?”
“声无哀乐,而哀心有主。”她小心翼翼抿上一小口牛奶,用力吸进属于它的香醇。“这本就是大师的智慧。”
“来这里看书的人,内心平静而幸福。他们不觉得这样的音乐哀伤,反而具有别样的美感。”
“嗯,悲伤较喜乐更具感染力,其实是因为,悲剧的内在诱发性因素在他人的意识深处,或说潜意识中,具有他自己无法单独拎出来查看分析的共鸣性。”她再抿一口牛奶,继续自言自语一般。“最根源,源于每一个人都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潜意识的深处,有思想有意识的个人就是孤独的存在,再亲密的两者关系中,两颗心都是存在于独立肉身上的独立个体。这种存在问题该如何解决……”
“不寻求契合,便得统一。ann,你最爱的道家,应该有你一切问题的答案吧。”
“不执着和一厢情愿并不完全相反。”
“呼,跟你说话,我的脑子好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一点都不单纯,你听着别人绞尽脑汁奉上的答案,其实你自己心里早有别人撼不动的想法。”
“嘿,所以啊,这些话是不该说出来的,写下来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了。还有,个人的想法也很有趣啊。”
“哦,下笔如呕血!”他甩来一肚子嫌弃的目光。
祁安接住他的眼神,从藤椅里起身,把手中的碗碟放在吧台上,挨近坐在吧台内高脚椅上的他。
“i love you,y soul friend!”她俯身从侧边拥抱住他的肩膀。
她感到他的身子像突然感应到冰凉而不太自然地微微一颤后,就又马上离开。
“哼,你都忘了你所谓的唯一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了,身为中国人还不愿意好好说中文!”他转过脸来。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满脸朝气地跑来吧台。她亲切地称呼他为哥哥,爽快地说出自己要一杯卡布奇诺。她无惧地看她一眼,然后很快跑回她自己的座位,从不远处监视般的投来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