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踏雪寻尔

踏雪寻尔_分节阅读_40

    他一个人,奋力躲开这旁的一束束似柳絮飘降的雪花,却又向另一旁的似乎一把把朝下倾洒的粗盐迎头撞去。他一个人在这深夜里的风雪中,全程快跑着,时不时尖叫出声欢呼着,大幅度地摆动着双臂,着跑鞋的双脚在白色雪地上高频次地交替起落着,头上反戴黑色棒球帽,衣着贴身而单薄,长至手腕的袖口已经捋到了胳膊肘。脱下的短款外套被一把擒在手里,随着双臂的摆动,而前后飘荡着,挥扫着随风飘扬的白雪。他在快速行动中,独自玩得不亦乐乎。

    “新年好啊!下雪快乐!”

    他沿着观景大道的中心线跑来,在她的正前方侧过头来对着她强调式地大声喊着。而后继续往他的前方奔跑,似流星消逝。在这样的时刻里,在雪风深入街道的浓浓夜色中,总是有一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仍在行走着,不具危险性,他们以各自极致的和善与亲和力,温柔暖和着这些冷夜的气息。

    她侧身望着脚边地面上的积雪,深度已经漫过平底夹棉帆布鞋的鞋跟,凝结着高贵的气质,质地均匀而细腻的冰凉穿过布料透进双脚又往小腿蔓延。微微笑开来,恰如其分地落下两滴眼泪,清澈而透明,她看见了它们坠进白雪里的直线路径,是那么不可阻挡地一往无前。缓缓升高耳机线上的音量,她慢慢站起来,轻轻挥手推落身前身后颇显沉重的积雪,捡起地上的棒球帽摇去雪片轻扣在头上,又隔着内侧羊绒围巾轻轻按压脸颊。往左肩挎上电脑包背带,右手提起那两个袋子,缘着无形的弧线,朝着方才那人跑来的方向慢慢行走。

    已经凌晨一点过半。往下更要去往何处?她突然不知道了,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它正在越发地浩大。她尚且做不到,任由自己的身体真正被它掩埋,抑或任它将自己的血液凝固。再怎么瑟缩,她也只能顺着一开始行走的方向继续往前。然而,这雪挥洒得太过纤密,眼前苍苍茫茫一幕幕的白,几乎快要完全隔断了她朝前迈进的去路。那黑夜之中齐刷刷而下的白,迷蒙了她的视线,又快要模糊她的双眼。

    她整个人深陷在由细密雪迹编织成的纱网里,又被它笼罩着。雪,困住她的脚步,以它自身密集的脚步阻遏她向前疯狂奔突的逃路。她在原地站立,熹微路灯在一侧的沙软雪地上打下她臃肿矮小的深灰色影子,又在另一个方位上因过度地远离同一光源而拉出狭长,以及还有更多的或远或近的忽隐忽现。

    她边伸手将头上的帽檐拉低,边转头往后方的雪白地面望去。那正是朝她打招呼的那个人继续大幅度快跑过的雪地,白雪早已填埋了他的足迹。

    低头看着自己陷进积雪里的帆布鞋,双脚十趾早已失去了对它们的感知。视线离开它,仰面向着往脸庞垂落细密黑白织线的天空,随着缓慢的脚步前移而长久凝望,尽头处无垠的黑暗里,闻得鸟鸣却遍寻不见翅膀飞翔过的行迹,她的双眼汩汩流出泪来,漫湿整张脸。随着那声“aybe one day ifly with you”的完结,随着那声声“fly on”的淡去,恍惚间已然置身阒无人声的世界尽头,既没有可以继续前进着逃离的出口,也没有往后回转的退路,她只能木然在原地停驻或被雪拍打得在一片相同的雪面上团团打转,然而她脚下的每一小步却既是前进又是后退。

    沙,沙,沙,祁安听到了清明的声音,衔接着人声和器乐的消逝,在那段空白里缓缓蔓延开来。积雪往更低处收缩聚拢,沙,沙,沙,沙,来自不远的后方。断开半晌的独立音之间,依赖难消的余韵来缀连,入耳的音律便是那般细腻而温柔。

    她的身体正深陷静默,那断然不是她自己的双脚在雪上踩出的声音,即使有着相同的起落频率。这有着均衡节奏的旋律似乎势必永远地如此持续下去,或近或远,也永远地以此种不变的音色距离作为背景守候下去,不近不远,永远地在她能够听清又不觉嘈杂的距离之处。

    她慢慢停下向前挪进的步伐,抬着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落在一侧的雪面上,没有挤压出声响。她塞了耳机的听觉是那么地向后专注而贴近。她的棒球帽下的双眼缓缓掠过被风吹奏出波纹的黄浦江面,正面身体逆着时针跟着徐徐转换方向,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带着邂逅最绮丽的空幻的姿态,向身后那风雪之中最宁静祥和的韵律转身,身体形式和心绪都是如此的风平浪静而不闻风雪怒号。

    稳重的心理远离年轻而好奇的躯体,她的身体才与正前方的黄浦江平行,她的视线已经笔直地射入身侧的纵向路面而后直抵那已然屏息消声的均衡音律之源。忘了此刻的自己正被随风漫天汹涌的飞雪倾压,忘了自己已经休止了身体的换向挪动,她甚至已经忘了去感知自己双颊上翻滚而下的滂沱泪珠。倏然,她却就着自己转头侧望的姿势,像个小孩子一样破涕为笑。

    她望着那个方向,用力一吸鼻子,伸左手食指扫去眼泪。视线解冻了凝固的时间,两分三十秒的空白被那真实的空幻填满,与初始承接而上的乐音,无限拓展着寒风飘雪之下的被限制了能见度的夜空,看见心灵深处最绚烂的色彩。

    她的棒球帽帽檐之外的雪帘,在她视线正前方的视界里,斜起层层丝绸般的屏风,那人就凝立在层层屏风之后的画布之中。他的黑色的衣裳和身体轮廓融进大范围的夜色里,左手中高持着的红色雨伞在路灯下被飞舞的白雪衬得艳丽而明亮。他停伫在离她十小步之外的地方。

    他和她之间连成一条直线,那条直线正与江岸平行。他站在直线段的另一端,将前方悄然凝望,正如她穿透层层屏风将最外层屏风之中的他凝望。

    “远山映水入帘空,箇人凝立画屏中。你如此悄然凝立,会否因往事而惆怅?”

    她缓缓穿越着风雪,一步一步循着主曲与随机相连的重奏中的“do”,向前方那抹画中的人影踱近,而没有被左边那海关大楼上的警钟惊扰了步履。

    “我如此向你走去,若你等待我抵达你的面前,若你心知,若你看着我走向你,我们定不会将这飞雪的绮丽错过。”

    风呼过脸侧,将她的长发往后扬起,她悄悄将颤颤巍巍的棒球帽揭下执于右手之中,按停了转往《another’s ars》的音乐,轻轻拉下耳机放进右口袋里。朵朵飘雪在她的面上翻滚打转,摩挲出点点激动神经的冰凉。她凝视着他所静立的方向,在心里默念着由景而生的怆然。

    “大抵好物难长久,彩云易散玻璃脆。”

    她靠频繁地眨眼使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落离,视线不曾改变径直的走向。曾几何时铭刻在心的身影已经清晰浮现在她的双眼前,再厚的飘雪也已似有若无,劲风送来属于他的气息。

    她缓慢逐渐地上升着视线,好将他的脸认真至虔诚地凝望着。他的双眼,却是从始至终都于不经意之间错开着她的如炬目光。原来,是将他自己的远方凝望。他立于观景大道中间的两盏路灯中间,他的身体与外界调和,制造出本身所需的所有的明媚和暗影,近乎完美。

    她不知道他穿了什么,不知道他戴了什么,也不在意他定睛于何处,他正似她于此地初见时的画布中的一个影像。她无法将他连着这副画带走,亦不可能去触摸他于风雪之中的体温,她只能够在越过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将这副画满心欢喜地凝视欣赏,而后悄然路过,也许收藏进心中的博物馆,即使存在一个难以称为公开展览区的特别地方。

    然而,不是他的紧闭双唇,亦非他的傲鼻,她早已因他专注凝视着远方的眉下双眼而心醉神迷。他的双眼使她的灵魂颤抖,使她失却了对于此刻的自己正在向着他贴近的行走状态的觉知。视野中的他的双眼不因她的起伏步伐而如水纹波动,在她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她静默着向他平稳漂移。在红色雨伞的黑色涂面内侧下,她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也不清楚他的视界里有着怎样的形状和重量的颜色。他近乎漠然的双眼,却将她的炽热视线如磁吸引,令她一步一步一步地失去了自觉地向着他缓缓走近,仿佛再于幻境之中将曾经的梦中人亲近。

    他已近在咫尺,似一尊雕像。倏然,心跳剧烈地奔蹿起来,快要从她的胸腔突破重围。她惊觉到自己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焦点,凌乱而迅捷的心跳已然将她扯进喧嚣的阵阵洪涛里,霎时无主的六神使她的寂静欢喜瞬间灰飞烟灭。飘雪在地面被挤压着破碎的脆响,江上的灵动水涛声,近处远处车轮缓慢滚动的沉闷,甚至路灯的光亮蹦射出的水银相撞……它们全都随着夹雪大风如海边的浪潮一般涌来,意欲冲毁那画那人,将她的视界浸烂。

    她的心跳剧烈地击打出惊惶,身旁的一切喧嚣都似在逼迫她的身体朝向某个空旷的雪地倾倒。她的脚尖开始小小的一步一步逐渐偏离向他正向行进的直线型轨道,她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视线逐渐离开他的双眼而顺着他的侧脸飘移,掠过他的耳轮,向他身后远方亮着蒸汽般的光影的车灯看去,眼神和那车灯不谋而合地一同虚浮了焦点。不知道是远方的车灯闪烁着缤纷,还是飘落在睫毛的雪花融化成了水滴汇进眼里,她眼前的一切都放大着模糊而梦幻的美丽,她失焦视野里边缘处的他的侧脸在她的右眼余光中若隐若现地跳跃着光芒,轻轻摇曳起来。

    心跳仍是那样迅速而剧烈,惊惶依然那般不依不挠地层层占据她的视野。她只是一个需要并将会从他的身边经过而后向他的相反方向走去的,一个在下雪的深夜里无悲无喜的独善之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上海在这黄浦江畔再次见到,这个她刚在杭州遍寻了一整个西湖的西方男子。

    而这,竟突然让她感到胆怯。即将站到他的正对面时,她的眼睛,就这样倏忽失去了隔着较长距离时直视着他的双眼的勇气,在他面前穿越而来的灿烂历史,也瞬间变成了黑白。此刻,她竟想着要赶紧穿出这仍有两小步之距的灰色地带。

    一步,大步而吃力,左脚沉降在离他最近的他的右边。脚后跟竟变得如此具有黏力地沉重,以至于她的整个身体重心都挪至脊背而又往后倾靠,即使她此时正是朝着雪地低俯着下巴。右手中拿着布料单薄的棒球帽,五指隔着黑色布料捏成拳头,紧了又紧。他很高,他的左手中的伞又撑得很高,她刚好处在他的伞檐之下。

    两步,她抵抗着重力,不疾不徐地轻轻抬起落在后面的右脚。在以右旁的他的身体为界的灰色地带内,只要在前方踏下这最后一步,她将完成这一厢出走的退避。

    突然间,所有一切都静默了。耳畔的风声消了音,她也听不到积雪破碎的脆响,好像是于抬脚的一瞬之间失了聪,甚至心脏都静了息。

    一泉似乎酝酿已久的眼泪,从眼窝中满溢而出,又因漫溢而数不成滴数。她抬在空中的向前伸出的右脚将要落下,微微向后扬出的执着棒球帽的右手也将要收回。

    两步。她在心里无声地默想着。

    猛然间,一只手被向外拉去,又瞬间被掌心包覆住。在未及她的右脚落地之际。她的捏着棒球帽布料握成拳的右手,手背传来来自他处的温暖宽大之感,而她的那只手却是将要经过身侧往前方微扬而去的。

    她收回身前即将触到地面的右脚,往右朝他旋转过身,近乎机械地。而他却是早已把她的右手握在自己的右手里,他拉着她的手向她走近一小步,又更进一步地将她拉向自己的身体。他又突然放开她的右手,快速拿下自己头上的蓝色贝雷帽戴在她的头上,又转为用右手拿着雨伞,而伸出自己的左手绕到她的身后揽上她的腰把她拥向自己。

    从他拉住她的右手,把她拉向自己,到为她戴上自己的帽子,又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没有留给她搞清状况的分秒过渡时间,便是如此一气呵成。

    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再次响起。

    祁安的世界却是越发地寂静无声,连心跳都突然沉静得令人无可觉察。她的脸深深地埋进他向她下俯的肩脖间,蹭着他的肩膀擦去自己面颊上的湿痕,阖上双眼,清清深深地吸取他身体的气息。那气息是如此叫人贪恋的温暖,如此的陌生又熟悉。她拿着棒球帽的右手,轻缓地顺着他的脊背攀缘而上,像他搂住自己一样地搂住他。

    她左肩上悬挂着电脑包,左臂垂直向下用小指和无名指勾着两个袋子,右手拿着自己的棒球帽屈着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脊背上,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向上微扬着下巴,裹了两圈羊绒围巾的喉咙紧贴着他的脖颈,不时地挠动着脑袋以使脸颊贴上他的肌肤,逐渐回温的嘴唇偶尔地蹭过,他的微卷发梢在她阖上的眼皮上时不时地抚弄着。他的右手向两人右上方的空中微微倾斜地高举着雨伞,左臂圈住她的整个腰身以使她更加紧密地贴着自己的胸膛,微微向下弯曲着脊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或是向着自身收拢以使自己的额头能够贴上她的脸颊,又或是脸颊贴着她的发髻再向下落到她的后脖沉浸在她的长发和羊绒围巾里。两个情丝承载者便是如此纠缠着。

    他圈住她腰身的左手,时而上行没入她的长发,在她的脊背上甚或后脑勺上来来去去抚摸着,同时又轻微施力将她压向自己,引起她一阵又一阵的悸动,而这又使她更加出于本能地主动向他贴紧了身体。倾斜着摇晃的伞下的他们的拥抱,是那般的热烈,好似久别重逢的爱人,想要与彼此融为一体。又是那拉锯战般的不时交换着重心的颤颤巍巍,好像谁都在害怕,对方会使劲地推开自己然后逃离。

    他揽在她背上的左手上下抚摸着,她因心悸而不时扭动着被他紧揽的身体,埋在他肩脖间的双唇使劲地紧抿起来。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她的神经,是那么的敏感,即使相隔层层衣服,他稍微的一个轻轻的触及,就能引起她层层战栗。仿佛她全身到处布满了的笑穴,经他的每一下触碰,而全然打开。她向自己的后背抬起勾着两个袋子的左手,想去制止他在自己的身上实不安分的左手。

    她的手碰上了他的指尖,以闪电的速度,她瞬即抽回一些,感觉靠在他肩膀上的脸颊瞬间爆红起来。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停止了游移,她恢复了镇静。她再次伸手去碰他正贴在她侧边腰上的手背,再慢慢抓上他的小指,接着是无名指。

    金属的质感,上面有他炙热的温度,圈在他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之内。

    她的心略一震动,安放在他肩膀深处的下巴愕然想要离开,却是因他向她紧紧追踪般的倾靠而又重新紧触在一起。同时,他的左手迅猛出击,抓住了她忽然碰上了烫手山芋般刹那间想要闪避的左手。他的左手将她的左手紧紧抓住,四根手指头沿着她的小指和无名指,将她手中的两个袋子轻轻渡到自己的手中,提着袋子的左手重又将她的拇指之外的四指紧紧握在在自己的手中,拇指不时安抚般的摩挲着她的手背。

    祁安的手指清晰地感知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金属指环,他手掌中延伸自灵魂的高温。仰靠在他肩膀上的脸颊上,滑过两行泪痕,她闭起双眼,处于被牵制的疲软状态中的左手渐渐去回握他的左手。

    雪继续下着,越来越密。他们的世界里,持续无声,直到边上海关大楼的钟声又一次广播着声响。

    他们像是于无声的拥抱间达成了共识,钟声响起时,他们互相放开对方。祁安向后退开一小步,抬头微扬下巴,再去凝望这个端正地伫立在自己跟前的男人。

    他右手中高擎着红黑两色雨伞的木柄,向前伸着。握着伞柄的手空悬在自己视线的侧边,填充进不容忽视的余光里。

    祁安望着他,笑起来,发出笑声,犹似银铃,仰面望着他的脸大笑起来,好像亲眼目睹了一场深入灵魂的喜剧表演。他看着她,也跟着默默地笑起来,露出皓洁的牙齿,紧追着她近似嬉笑的双眼。

    “你是真的吗?”她用英语小心翼翼地发问。

    祁安渐渐褪去了笑靥,迎上他的双眼,伸出右手拍上他的左臂,像是盲目,力道却是不轻不重。手掌在他的胳膊上由上往下轻轻扫过,边说着疑问,声音低似问自己。他的左手上提着她的两个稍有重量的袋子。

    “和你一样。”他凝望着她的双眼回答她。

    脑海里漾起他轻柔而磁性的声音,祁安一怔,呆望着呆呆站立着,脸上宁静如海底深处,不闻一丝波纹。

    然而,她的心底早已喟然出声,从她的后脑勺开始,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起来,她不稳定地漂浮在这个没有规律地旋转着的世界里,经过一番上下颠倒,再悄悄回到原来的方位。

    “嗯……”

    祁安紧闭着双唇,闪动着眼珠将他的整张脸巨细靡遗地凝望,双手握紧,脑袋几乎机械地朝一向微微偏一下,情难自禁地轻嗯出声。那声音似痛苦的吟哦,离开了她的身体之后,在她前方的空气里颤抖,却又带着万般温柔,如海水轻轻漫及岸边的礁石,已将自己全身轻笼。

    眼中蓄含已久的泪水快要滑落之际,她从他的脸上转移视线,缓缓地进一步靠前,抬手抓住他的一边衣领,低下额头抵靠在他的前胸上。

    “抱歉,我有紧张性贫血,请让我靠一下,谢谢。”

    她自顾自地低头低声说着,闭着眼睛,放纵着自己的眼泪融进他的衣领里。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只手揽过她的后背又搭上她的另一侧肩膀,再次把她圈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不带逼迫。

    十五秒之后,手掌松开他的衣领来轻拭自己的双眼,她从他胸前抬头,往后退到朝他靠近前的位置之后,隔着这半步之多的距离,从下往上将他观看。

    黑色及踝的系带皮鞋,深灰的纯色西裤,长至大腿中部的西装版式的黑色棉大衣,扣上了衣襟中部仅有的三颗纽扣而未拉内置的拉链,大衣领口内是极简戴法的黑边浅灰围巾,围巾上方微露出一抹衬衫的白,她猜测他大衣的内侧仍穿着与西裤配套的西服。他的蓝色贝雷帽尚且戴在她的头上。这是一身得体的公务装扮。

    他的白皙脖子正中间的那颗黑色的小痣,鲜明地跳跃进她的双眼里。鲜红得似抹了口红的莹润嘴唇,轻抿着正在微笑着,鼻翼至嘴角画出两弧好看而对称的浅淡笑纹。她看着,也像他一样柔柔地微笑起来。他见她微笑起来,嘴角的笑纹便深刻起来,露出来连着虎牙而齐整的皓洁牙齿。营出温厚的两撇人中线引出的高挺鼻梁,被笔直地雕刻在整张脸庞中段的三分之一处上。

    双层眼皮长睫毛之下的浑圆瞳孔,闪亮明朗,蔚蓝而又深邃,与左右两旁的亮白相映成趣。下方因微笑而浮现的浅浅卧蚕似试图冲淡蓝色虹膜之中那点黑色莫测,亦使他双眼的笑意更显柔和。稍上的深棕眉毛,是未经修剪的近乎平直地由内眼角之上延伸开去,又在外眼角斜上方缓缓向下聚出柔和尖锋,似由毛笔着墨小心翼翼地平行刷出再缓缓下落,浓淡谐宜,粗细有致,于平直之中又觅柔润棱线。在他此刻最平静和煦的笑脸上,那两抹秀眉,更使他浑身洋溢出温暖亲切的气息,而即使身处黯淡之境,也早已不见早期年少时那个人会意中的嘲讽或阴柔。

    她神情欣然,怎么会有男人的眉毛,生长得如此隽逸精致,单凭眉毛而不望其双眼便已能令人凝思受阻继而身心沦陷。看着看着,竟觉得如此眉眼组合,已然使他的双眼向她投来的光芒中净是慈爱或慈祥。祁安这样想着,望着他的眉眼笑起来,不能自已,于是又低下头来笑着,继而转头向外笑着,双脚一步一步地退后着,逸出来轻笑声,而又不仅仅是笑着,溢进自己的耳朵里竟似轻泣。

    听闻他的笑声,她转回头去仰望他。他已往旁边扔下木柄雨伞,整个颀长的身躯正笑弯在密集降落的大雪里,又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她直起身子,停息了笑声。不再退后,主动向他走近,站到他的跟前。祁安抬头仰望他,紧锁他的双眼。他停伫在她的面前,也像她一样聚精会神地将她观看。谁也不说话,谁的脸上也都不再有一丝笑意,他们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眸。直到看得出神而迷离了双眼,祁安的视线才开始缓缓转移。

    他宽额上的头发,从稚嫩的金黄至而今的亚麻金,似乎从来不曾生长过,一直都是这般长度的短发,也始终如此一种发型,往上偏向于左侧又各向一双大耳后梳着,内里潜有微量发胶的痕迹,发线整洁而似根根分明,略微蓬松地弯曲出一些优雅弧度,从耳轮后落下。她见到的,便是他这般毫无掩藏的脸颊五官。所有曾经的不甚明晰,梦里或梦外,故园或他乡,历史或臆想,圣坛或人间,都在此刻的眼前明朗而澄清。

    她再望向他的眼睛,抿唇微笑,内心深处灼热喷涌,隐忍的泪水想要溢出双眸。一次又一次地再遇见他,她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有幸。

    “你怎么还不睡呢?”她询问他的蓝眸。

    “寻你。你呢?”他回答她的双眼。

    “等你,找到我。”看着他的眼睛,她流出泪来。

    “谢谢你,没有躲开我。”他伸右手擦去她的眼泪,她笑起来。

    她笑着的余光中,他的双肩上,他的头发上,此刻正有一串串倾斜着迅猛而来的白色飘雪往上堆积。

    她一个激灵,旋即揭下自己头上的贝雷帽,同时帽檐朝后地往头顶披上手中的自己的棒球帽,而后仰着头伸长手臂微踮起脚尖,扬手在他的短发上小心翼翼地挥掸开,完毕后,她一把将他的蓝色贝雷帽端正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笨蛋!”她对着他向她微微下俯的脸说。

    “我也不想有人比你更笨了,有你一个就足够了!”他俯视着她,眼神中竟充满着爱怜的柔光,随着说话而微扬的唇角满是疼惜的味道。他的普通话中带着浓重而难辨的异国口音。

    “呵呵呵,”祁安见他这样说,依然仰视着他的双眼,呵呵笑起来。“不能听你说汉语,sebastian先生,你的汉语还不能让我清楚理解你的本意,你可以说你可爱的英语吗?你说你的英语,我讲我的汉语,这样好吗?”

    “其实如果你想听意大利语,我想我也是很乐意努力地配合你的。”他用英语说着,其中又融有他国口音,而并非纯正的英音。他伸出右手,来握上她的右手。一种以示合作愉快的交握。

    “呵呵呵,那么,这位先生,”她被握住的右手从他的右手中抽回,“请问你之前在杭州为什么要偷拍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