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踏雪寻尔

踏雪寻尔_分节阅读_48

    从跟着他回四季的那个夜晚起,祁安就一直跟他住在一起。

    白天,他们出双入对,形影相随,是出于工作的需要。她为他把中文翻译成意大利文或英文或反向流畅传达,两人除了是未签合同的工作伙伴关系,不曾外现丝毫暧昧的端倪,只是他们会经常时不时地默契相视微微一笑。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关系和谐的令人羡慕的雇员和雇主。年轻女孩为幻想中或听闻中的外国男子的优雅绅士魅力所倾倒,他也难免成为中国女孩们频频回头或驻足探望的对象。

    然而,不管去到哪里,他的右身侧一直紧邻着一个一头金色长发而身着西服工作装,或是在西服之外穿着毛呢大衣外套的中国女子。

    白天的工作时间结束后,不参与其他任何性质的交际应酬,她放下了电脑包,他放下了相机,他们像一般情侣一样握着对方的手,走街串巷在上海的各个区里,嘉定、普陀、奉贤、宝山、长宁、松江、黄埔。偶尔迷糊在她都没有走过的清寂小弄中,有时候相视着说很多的话,有时候只是相握着手而静默不语,有时候两人间又隔开着相当的距离。

    他们共同走进书店里,她拿起一本书默默地翻看,他辗转在各个中文书架之前,一同走出时,他们将自己看到的以自己的方式讲给对方听,因此也能就此衍生出很多的话,或将温柔藏进共通的只言片语里。

    在四季外的小餐馆里用正餐,她承揽双额付款;在街头巷尾的小吃店里,她用人民币零钱为他买来单份零食,挽着他的胳膊继续上路,拒绝他向她唇边递来的小食物。她在一旁笑看着他吞咽着食物而赞不绝口的样子,为他送上纸巾或手帕。有时候,她看他吃小东西吃得满足至感恩,她就此故怀恶意地向他埋怨起英国的简单传统食物,劝他使劲吃。他却向她郑重坦白自己的家乡是奥地利,而她的戏谑伤不了他。他微妙地转移着话题,夸起意大利或法国的美食,并坦言自己对于中餐划分之细腻油然而生的敬意。她知道,他热爱美食,并有着算得上精湛的厨艺。

    他们一起参观博物馆艺术馆,她退出他的私人翻译之位,在一旁看着他用有限的汉语或标准口音的英语为两人买票。一起在公园里看上一两个小时的鸽群,两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与它们交流。一起去动物园水族馆,他像一个博物通似的为她拓展起各种动物的事迹来,偶尔遭遇来自她的反驳。一起在暮色四合的江边背着大风逆向强行行进,过于专注于前方而不甚小心地撞上后面仰望高楼的行人……

    她在天空底下,插着入耳式耳机坐在石凳上。看着从围墙上倾泻而下的狭长小瀑布,看着水流,偶有狂风吹过,便见着倾斜的水流向着稍高的空中斜向飞起,完全不受制于重力与地心。

    看着馆前小广场上嬉戏的男女老少,看着灰中掺杂着粉蓝的天空,看着在旗帜的带领下离开的中年大队伍,看着大手小手的两根手指紧紧勾在一块向着台阶小跑的外国爸爸和小女儿,看着洁净地面,看见飞机在云上滑过的痕迹,翻看随身携带在帆布袋里的《寒冬夜行人》。

    她戴着蓝色贝雷帽,静静地在冷风中吹拂,静静地单曲循环着《aazg day》,静静地沉入自己的万物皆属宁静祥和的知觉世界里,于恍惚间成了永恒……

    也不知过了多久,阅完最后的一个段落,她从合上的书页抬头望向里面。那个来自异邦的挺拔男子,正从巨大的地球模型旁边走出来,步履清奇,好像是穿越着历史降临自另一个世界。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的侧影移动。

    他是多么地无可描述啊,叫人去描写好大自然该有多难啊,因为在伟大的自然面前,她只会失语,而发不出一声赞叹,心语都凝了声。

    风从他的右侧刮起,卷起他喷了发胶的右侧亚麻金色短发,头上原本整齐的微微倾斜着经左往后梳的发型便微微凌乱起来,但也不改它齐整的和谐秩序本质的。他顺着风势,微微□□着头,笑起来,她远远地也看到了他下排的牙齿。戗驳领的黛蓝西服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没有扣上领口纽扣的海蓝色衬衫。

    蓝和他之间该有着怎样的默契啊!如此的他的整个人,阔步迈着矫健的挺直双腿,专注地向着她走来,他的目光紧盯着她而未有流转,始终笑着将她凝望。她和他的前世究竟经历过几回的相互错过而又将彼此深切地牵挂着,才得以在今生相会彼此啊?她可以将他的这副身姿在心中珍藏一辈子了……

    五十一米的越来越近,望着他,摘下耳机,她似在他的蔚蓝双眼里看尽了他们曾经灰白的相恋年代,也都在他向她开口的这一刻,变得异乎寻常地绚烂起来。

    “你就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他过来把她戴着帽子的头搂进自己的胸怀里,语气里没有自责却是对她的心疼。

    “我懒啊,不想到处走啦,就当作是你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就在这里做着自己的事情,也顺便等等我的爱人逛完了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啊!”她仍坐在石凳上,眼望着他在冷风中瞬间泛红的手掌。她为他拢紧衣襟,一侧脸颊靠在他隔了多层衣服的肚子上,语音中带着调皮的娇俏。

    他用力搂着她,听她慢吞吞地把一长段的意大利语讲完,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他们一同来科技馆,他进入馆中,她在门口止步,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然后又一同离开,去近旁的东方艺术中心,拿着由他预订的前排门票,并肩聆赏一场来自柏林的交响乐团对民族浪漫的现代化古典演绎。

    谢幕散场后,他一只手紧握着她的右手,一只手持着一束鲜花,拉着她去到乐团幕后。

    一个年轻小提琴手是他献花访问的对象,她看着他们见面时重重地握手再热情拍背拥抱,望着对方的眼睛用德语亲切地短暂交谈。小提琴手身形高挑却单薄,一如她的工作,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白金戒指。她明白,她不仅仅会小提琴而已,她那修长的十指会在百分之百顺从弹奏家意图的钢琴上演奏出优雅的旋律来。他把她介绍给小提琴手,又转用着英语为她介绍他的朋友。他的朋友看着她,双眼微露惊讶,却友好地微笑。

    他还和乐团的其他一些人打招呼。她知道的,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是异常活跃跳脱的一个人,身体站得笔挺,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某种儒雅而高贵的气质;说话之间,双手灵活地打着手势,为他的语言那么无可挑剔地佐入感染力;表情丰富,寻思时微微皱眉,又能即刻舒展笑颜,微笑着讲话时,他总是让听众无法移开双眼。他,就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离开时,年轻小提琴手前来向她左右贴面施礼。

    两人十指紧扣着走出蝴蝶形艺术中心,或抬头仰望没有星星的夜空,或流连远方处于动态之中的灯火,或看着脚下沉潜的水泥地,也许时刻感觉着对方的呼吸,只是默默走路,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十字路口,悠悠走在行道树下,他紧握着她的手,停下来脚步,向她转身。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而后相互亲吻。闪过的耀眼车灯在两人身上打出走过的其他人的投影,使他们共同处于忽明忽暗的境地里。

    “我是多么地不懂知足啊?”她望着自己的手背似在喃喃自语。

    “嗯?什么?”他在她耳畔低语。

    “能有幸聆听这样的精彩演奏,我竟然还在痴想着维也纳爱乐乐团,听他们的首席指挥。”

    专有的名词她用德语本身说出,而他似乎未有所觉。

    “我们可以一起,任何时间,也许是在欧洲的任何地方……”

    “好不明智的,外交政策!”

    “不是外交!不是承诺,是可以进行的我们自己的约会……”

    “还想追一场ldpy的现场。”

    “我都陪你……”

    “……”

    次日晚上,在某个时间点之后,他独自去酒店内的健身房健身,并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回到他们的房间来进行冲澡。祁安独自坐在休闲室的沙发上,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寻》中继续添加着文字,音响中播放的音乐充满了整个房间,她整个意识在倾泻着文思的同时,沉浮在音乐的洪流里。将音乐停下,她删掉了所有新打出的文字,望着桌面流泪,转而又回到《寻》里写字,却觉得自己再也写不出一句有用的话。一些文字在心里冒着冒着就消失了,仿佛不需要落于纸上,痛苦便得自愈,经历便得自我完善,她笑起来,关掉电脑……

    有时,待他洗完澡歇下,他坐到她的边上,看一眼她在屏幕里打出的繁体字,而后自动退到一旁,拿起国际版的杂志翻看。夜深之际,当她终于在完稿之后意识到他就无事坐在自己的身旁时,她会合上电脑,去将音响关闭。而他已经看完了整本杂志,或已经打起了盹。门铃响,侍者送进来简单清淡却是经过精心配制的餐点,作为他剧烈运动后以及她长时间写作后的能量补给品。她惊讶,他们的时间总是掐得那样准。

    简单的餐后,他重新去打开音响,他们赤着脚踩在地毯上,他带领着她随着动感之声一起摇摆,或跟着他的一脚一步旋转出浪漫古典之下的优美蹁跹。随着音乐的告一段落,他们停下来脚步,看着对方身上穿着的睡袍,毫不遮掩地发出哈哒笑声。

    每次进入卧室前,祁安都要循着脑子里出现的音乐织体,在钢琴上弹奏出《the stist》和《o》。他问她为什么每次都是弹那两曲,而她回答说,因为应景。他抱起她,将她的头往下倾,长发末梢垂至地面,威胁着她要她更换曲目,她只是盯着他的双眼不语,不惧威胁,直到两人故作凌厉的目光都变得温和,她从他的怀抱中站起,与他唇舌交缠着又近乎嬉戏打闹着转进卧室……

    再次只身一人甚至没带手机地来到福州路,却是径直进入上海书城。《善恶的彼岸》、《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权利意志》,祁安选定三本中文简体版尼采译著,拿去收银台结账。借来记号笔,用粗头一端在每一本书的封底内页上都写上一个繁体字,“愛”。三个同样的字,呈现为三种不同的字迹,笔触的着力点也是各不相同,就像是出自于不同的三个人的手笔。由一个字,根本无从窥见一个人的内心,而从三个字又只能诱使人幻想得过多。

    手里拿着三本书,去到礼品部,买来礼品包装纸,婉拒了店里小姑娘的帮忙,她自己坐在桌前椅子上用礼品纸将叠放在一起的三本书包装起来。在最后一页素雅的纸页折上之前,祁安从自己的短款黛蓝呢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来三样东西。三张相片,一张名片,和一枚黄金戒指。三张相片规格一致,齐整地相叠在一起。

    她将三样东西分别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地隔离好,一一细看一眼最表层,再一起放入一个她已经折叠好的扁平小纸盒里密封封上。最后她把小纸盒放在书本的上面,至此折上最后一页礼品包装纸,再用胶水黏住。硬质油亮的礼品包装纸上落上几颗晶莹透明的重大泪珠,只经半秒的逗留,便被衣袖擦除。

    祁安看着桌子上已经完成的包装,再取来一根蓝色丝带系出一个蝴蝶结,不由得一股酸疼重新直抵泪腺。

    “那份粉红让我再次找到你,而你的那份独有的蓝却叫我着迷。对不起,我能够给你的,或说我想要给你的,实在太少太少,除了一颗已经因泛滥而质地越来越轻薄的心。可它随处飘忽,不由我控制。我怀着怜悯与疼惜凝望你的双眼时,从你深邃而澄澈的蔚蓝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自大和对自大的鄙夷。我依然爱你,纯然由心地爱,然而,这份爱,又让我深觉自己应该离开你。

    呵,骨子里的我,竟依然是这么地自私自卑啊,而你温暖美好的微笑,却依然无法拯救我,我又怎么舍得让你花费时间只做我的稻草呢?施蒂安,我的爱人,摘下你左手上的伪装,带着你的戒指去寻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爱人吧。

    我不收藏下你的任何一张照片,也不用纸笔记下你对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我会在心里首先把你找到,看清你的样子,听见你的声音,而不需要借助于任何外在形式,然后祝福你。我不会再将你忘记,或许,在现实的某个点上,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我们会再遇见……”

    骤停伤怀,擦掉眼泪,祁安将完成的包装放进单一棕色的硬纸盒里,用记号笔在纸盒的上面注上标记,“to sebastian spiel”。再在纸盒的开口处,压住字迹封上透明胶带纸,疑似要去封住一段发生过的事实。然而,就像人们带着过往去经历未来,她亦清醒在往昔记忆的延伸里。她清楚纸盒内的一切,那些让人观念体系溃散又叫人重组的,那些诱使人持有执念又劝人放下的……

    每一张相片的空白背面,都用自动铅笔书写着一段简体中文小字。那是她独自一人时,于那个在《寻》里始终打不出任何文字的深夜,跪坐在地上于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一笔一划流泻而出的。

    “你在阳光下深深皱眉的样子使我难受。欣慰也心疼你是那样的思想者。凝神的终点可否不要只有沧桑,思考可否不要皱紧眉。辛劳的年轻躯体需要好好休息,那还未变善的一切仍需你的冷静与智慧,谁都难预测它们的演变趋势和最后期限。在这般年轻的年龄里遇见你,我又难过。希望在现实中初见你时,已是你老去的样子,你的年轻犹如繁花盛开,而我更愿意守护你将萎时的枯败。循着故事前进,等你老了,若有幸还能再遇见你,我依然因你而心生感动,是与看见你和老人小孩坐在一起开心谈笑、忽见夜雪绽放一样的心情……”

    她将这张照片调成了黑白。他在侧面阳光的照耀下,于眉宇间蹙起高峰,双目直视着前方,好像因此看到了千万英里之外的千百年之后。往后梳的短发在发亮,看不清他笼在阴影中的正面眉眼。

    “夜会深,我会睡不着,我知道自己不该梦见你,独享安逸的我怎能将你依然奔忙的灵魂打搅。白天太辛苦了,黑夜是恩赐,祈望灯并不会延长你的辛劳,而是助你将宁静沉稳照拂。所以,我会在清晨对你说晚安,而你苏醒之际还会有远方于午间的问候。生命以它不同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远的物种都有着某种连通,人之间又怎该持刃相向?只盼终有一日拆下那心中高墙,也不惊扰于语言,在人间既得天堂……”

    正面的影像中,他蹲立在草垛旁,伸着双手抚摸着一条由一人牵着的黑色导盲犬。他微笑着,密长睫毛下的双眼向下凝视,狗狗仰着头接收着由它独自望得的蔚蓝温柔。她庆幸自己恰好用着自己的数码相机将这样的瞬间捕获了。

    “庆幸你是这般灵巧的可爱。已难寻微十年之久的记忆幻境里,第一眼见到你时的讶异。你内向收起洞悉尘世的了然,全心全意赋予生命最善良的祝愿和最美好的宽容,经你最不具表演性质的话语和姿态,向你的人们分享那有着青天白云的蓝图。有些精神是该得以延续的,在年轻身体的灵魂里,在坚韧的意志里,在共同向往的心愿里,更在脚踏实地的执行里。我开始想写一种小说了,完全脱离人间烟火,却又能给人以最深的慰藉,你会是那个主角,我会最先将你阅读。目前还未能做到,只因我尚且是一个取暖者……”

    这张图像是她从外文网站上下载的,上传已有七八年的时间。彩色画面中的他与西装革履的众人站立在蓝色世界标志前,向中间微微侧着身子抿唇微笑,露出的左手呈微微握拳状。这是他的一种习惯,直面镜头时,自然而然一个不倨不傲的姿势。

    她只拍了他三张照片,在彻底删除它们之前,第一张取景自西湖的朦胧影像独自存留在手机相册里,另两张是她躲出群像之外用数码相机对着他偷偷拍摄录取的,取景于由他驱车由她导航的外省小镇。车的后座上及后备箱里一摞摞的,是她用玫瑰卡从超级市场购来的生活必需品,以及他自己从青少年儿童专区拣选的玩具和从书店遴选的图书。

    三张相片,都是她于在东方艺术中心听过古典乐后的第二天,独自一人去用酒店内的设备彩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照片。三本书,是她根据自己的心思主观选择的,即使亦是他所爱的。

    一张名片,是他的妈妈颇有深意地匆匆补上的。说是名片,经她细看而来,不仅是区域通行证,还似他的一份年代久远的尽是重点的袖珍版简历。曾经的不经意,也都因那细致的内容露出了朦胧的行迹。

    她在脸书上用英文给他写下祝福鼓励的长段文字,正是他的事业往高峰跃进之际,也正是哥哥祁荣坠楼自杀后的第二年,也是她开始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期末。她称呼他为亲爱的哥哥,她让他知道千万英里之外的中国始终有那么一个陌生人为他默默祈祷。

    那是她第一次用脸书,也是最后一次,注册名字为中文名,空白头像。只因她在杂志的国际新闻版块里,看见了一群南上的孩子将他热情簇拥,而他夸张地张开双臂将他们所有人拥抱的样子,一张大脸被许许多多的小脸拥挤着。画面虽是令人动容,他却也正处于左右两难的风口浪尖。一些时刻,世界上仿佛根本难得中庸之道。

    她在他的笑脸上,看到了一抹源于生命的感动,故此她在他的德文网站上为他留言,并附上一副自己画就的标注为“the thker”的他的肖像。

    在休闲室里整理电脑包,她暗自对着那张名片啜泣,想起初看那张名片时骤升的遥远的熟悉感,想要去深究为何会有这般的轨道安排。

    她比他小七岁,她的玫瑰卡密码中的后四位数字竟也是他的生日。8月27日,它本该就是一个于她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日子啊!

    可是,在“遇上”他的更早之前,自己的外文名怎么会恰好取上他的姓呢?那姓于尚未开始写作的她而言不是非要不可的。她又怎么会在十多年前,于那银镯内壁上刻下不作任何具体指向的“ss”,而又才惊觉呢?

    她曾经不自觉地完全忘怀他的样子长达多少时间啊?他不在她最开始的预期中,而是后来逐渐出现的,可他还是成了她生命的主角之一。

    她想,怎么会是他呢,怎么缘分在那么一早就开始了,而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呢?然而,轨道不会就此显明,它依然在看不见延伸路线地往前扎进,或许突然断裂。

    那枚黄金戒指,始于她远远看见他靠着门框在手里把玩着什么,然后在他拥着她亲吻时失神掉落在办公桌面上,最后又于长久的静默之后穿进了她的手指,并且不能轻易拔出。进来书城之前,她去金店寻求帮助。

    退下去爱莫能助的两三个人之后,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研究罢她手上的戒指,看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不动声色。

    “真的要摘下来吗?”

    “嗯。很难吗?”

    “难倒是不难,只是要耗点时间。因为它的设计很奸诈。你不知道?”

    “难道不是一圈单纯的光面闭合黄金吗?”她笑。

    “啊,那你还不是不来找专业人士帮忙,就拿不下来了嘛!”

    “请您帮我把它拿下来吧。”

    “可根据手指的粗细轻松进行环形调节不算什么,让人肉眼找不到接口看起来完全光滑的也只能说确实是挺细致。但是,它奸诈就奸诈在,在这样一个光秃秃的小小戒指里面,竟然还能装进去预警和定位智能,还同时符合前面两项!”

    “……预警和定位智能?”

    “你真不知道?”

    “……”

    “这可有点难整啊!”

    “……”

    她想,她也许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舍得去忘记,自己坐在旋转椅上对着框出雪景的落地窗看书,然后突然向后转头,视线从下缓缓上移时,看到的他倚靠在门框边上迎着她微笑,而后一步步向着她走来的他的样子……

    祁安手提着装了厚重纸盒的纸袋子,走出书城。沿着南京东路行至外滩,再沿着中山东一路往南行走,一直走到复兴东路,调头踏上台阶,沿着江岸一直往北走,在海关大楼前静坐约三首曲子的时间后,回到中山东一路,搭上去往对岸的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