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厌桔

厌桔_分节阅读_15

    我呢?我的第一句话会是甚么?好吗?好久不见……熟悉演释出的陌生会是甚么模样?

    那天的情景,我想过无数次,从六个月前开始。然而结局还是跟我的想像很不一样

    那天我迟到了,赶到时已是十二点。我站在机场的入境大堂,五腑六脏都被掏空,没有甚么留下,眼睛木木地痛,却没有眼泪。我花了一个多小时从机场回家,家在七楼,我慢慢踩着楼梯往上。我举起右手,掴了右脸。那里热辣辣地疼,疼痛让我觉得自己存在,汹涌的悔意平息了些,于是我举起左手。上到七楼我摸摸脸颊,右边肿胀些,大概是右手力气较大的关系。我躺在床上睡,电话突然响起,传来她的声音,很愉快地:

    「找我有急事?我见你打了两次电话。」

    我也笑:「没甚么,我到机场接你,迟到了。」

    「叫你不用到机场接我的,我有朋友驾车来接。」

    我笑得更厉害了,咧开嘴巴牵动了脸颊,疼得掉泪。回头再睡,醒来,突然觉得好多了,大概是心死的缘故,死了就不会疼痛……

    纱织,纱织。看到此处你可是伤心了?这本不是我的原意,只是那段感情于我,是类似原罪的存在,削改了我原本的模样,变成今日你见得到的面貌——这段感情,以及其后它带来的一连串战争般的事故。你曾说允许我拥有自己的「房间」,到此处,我想冒一次险,打开房门在你面前裸露。而我总以为自己写字是比说话更能贴近内在核心的。

    因为小雪留学的缘故,我比她早半年毕业,在澳门本地最大的报社时事组当记者,她也很快在杂志社找到工作,顶头上司是我们导修课的临时导师——也是她喜欢上的那名有妻的男子。

    我一直以为小雪有她的选择,她离开我是我不够好的缘故。只是曾经我们之间是没有所谓好与不好的——直到她不再是我的她。

    而若是能就这么形同陌路,只偶尔在发布会上碰见了淡淡点下头,就好了。事后我曾一遍遍这么想。

    两年间,我们就这么忙碌著各自的忙碌。母亲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这么说是因为我们不常见面。许久之前她便认识了一高大沉默的男子,其貌不扬,但对她是好的。到我上大学住宿,她便搬去了与他同住。我倒是高兴的,孤寡多年,能遇上合适的人相伴不容易。只是每到周末,母亲还是回我们小小的唐楼公寓,为我煮饭煲汤。直到毕业工作了一年多,才渐渐来得少了,说是我该真正自立,她也想要自己的世界。后来便将那套公寓也转到我名下。而那时候我是那么忙,新的节奏,新的挑战,采访、调查、写稿、截稿死线,全新世界在面前展开,万花筒一般让我眼花缭乱,浑然不觉自己在得到一些,也在失去一些。

    如果不是那次调动,人生轨迹本该是无意外地清晰可见的。

    在报社工作两年后,我得了一个小小新闻奖,因为这个奖我升了头衔成为高级记者,同时也因为那篇得罪人的稿件,被调离时事新闻,去了突发组。

    自是不忿,但也了解面对权贵,人生不公本是如此。何况总编答应了,过个一年半载压力小些,便让我回来。于是也就安心轮班,抬着相机跟一班男人蹲医院,守法院,必要时在路上飙车赶在警察消防员同行前到意外现场——幸好当时已经考取了摩托车驾照,心又狠,一个多月来倒是成绩不错,奖金也比旁人多些。

    至今犹记得那年夏天,澳门雨水特别充沛,不过八月初旬,已经打了两次台风。风刚过,雨还哇啦啦下著,满天满地阴沉沉湿漉漉的灰暗色调。那周末本不是我轮晚班,同事生病我便替了他。到了夜晚,雨稀稀落落倒是停了。凌晨一点多快下班时,热线组传来消息:有人爆料亚美达街宝华大厦怀疑发生入屋打劫。地点离我最近,我一听便赶着去了。

    宝华大厦是旧式唐楼,保养得不错,外墙刷了一层枣红,在这一片住宅旧区中显出异样的艳色。去到楼下时没有警车,也没见到行家,看来我是第一个到达的人。大门是老式铁闸,正好有住客入内,我放下长发,将相机藏入挎包,紧随着跟了进去。

    消息说事发地点在三楼,一层层楼梯盘旋上去,走廊昏暗地朝两头伸延。307。我顺着门牌号疾走到尽头,门框上的灯没开,阴暗中看得出门半掩著,里头隐约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有人在吗?可以进来吗?」我将相机取了出来,一边绷紧了神经。

    屋内没有回应,只是呜咽声似乎更大了些。我取出随身带的笔,戳开虚掩的门。

    一室的幽暗,只从窗外映入淡淡一点光。我犹豫了下,进去拍照当然取的是第一手材料,但也可能被扣上非法入侵的帽子。这时里头呜咽夹着呻吟,变成暗哑的低喃,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确实是女子的声音。

    我一咬牙,跨了进去,二话不说先是举了相机拍照,闪光灯亮起,强光打在这拥挤的客厅里,也打在卧室门边的身影上。

    「阿 sir。」那身影忽然间扑上来,那么快,极力地抱住我的腿。「阿sir、阿sir,我被人强奸啊……我被人强奸……」

    我只觉得被冻住了,竟是动弹不得。勉力地往下看,昏暗中只见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长发望着我、又像望着虚空,似人似鬼,嘴里翻来覆去只喃喃念着那一句话。念着念着,声调渐渐尖锐起来,最后竟然像索命似地凄厉,抱住我大腿的双手勒得死紧。令我也仓皇而疼痛起来,手中的相机无论如何再摁不下快门键。

    等回过神我才发觉自己抱住了半裸的她,我不知道,或者我只是无论如何都冀望止住她的啼哭,因为那声音像凿入冰块的钢锥一下下钻入我的脑仁。我蹲下来,沉默地搂住她。凑得近了才看见她脖子上一圈青紫色指印,底下是撕得零零碎碎的白裙,在外头灯光下显出破败的颜色,就这样,那白布料上的血迹仍触目惊心,从房门口直延到客厅来,拖出淡淡一条痕迹。我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让自己跟着女孩尖叫出来。任由她的双手揪住后背。空气中飘散著一股混合汗酸、体臭和类似铁锈的奇怪味道。

    到警察、医护人员陆续抵达,事后回到家,我才从浴室镜内看到自己后背上一排排青肿的指甲印,一整个星期都退不下去,仿佛她的一部份痛转移到同为女子的我身上。

    怎么说呢,纱织。入突发组的时日虽短,但我不是没见过血腥。毕竟去的总是车祸现场、火灾遗址或者跳楼自杀者的脚底下,不是没见过血淋淋的残肢扭曲的面孔,只是再没有一种□□哭喊带着那样惨烈的怨恨。这股怨缠着我,不时入梦。

    因为这件事我被採訪主任一顿痛骂——第一个抵达现场竟然只拍了几张现场图,白白累报社赔了爆料的钱。训著训著,见我精神恍惚,想一想竟突发慈悲放了我一周假。

    待恢复上班,案情已经逐渐明朗。再简单不过的事发经过:女孩随朋友参加派对,结识了主要涉案人,相邀回住处,结果引进来的不是一头,而是三头狼。如此明了,概括起来不过三五句话,牵扯出来却是连血带肉一团乱麻。

    由于身上有明显施暴痕迹,身上也验出三个涉案人的精液,案件很快被判定为强暴,令人吃惊的不只是涉案人手段之凶残,性质之恶劣,还有他们的身份——主要涉案人是助理财务局局长的侄子,另外两个一个出身普通家庭,一个却涉及黑社会背景。舆论譁然。案子很快开庭审理,一审判定三个嫌疑人罪成,三人不服上诉。

    一审结束那天,初级法院门前聚集了黑鸦鸦一片记者,兵分两路一边围住涉案人和他们的律师,一边困住了女孩和她友人。我挤在围困她们的人马中,仗着身高拥到她身边。

    「胜诉了有什么感想?」「对方进行上诉有多少把握?」「要求的天价赔偿是不是太高……」「麻烦看这边……」四面响着纷杂的提问和相机快门声。我看着那女孩。事隔一个多月,她脖上的青紫消退得只余淡淡红印,戴着鸭舌帽墨镜口罩的脸显得那么小而僵硬,动作也是,在包围圈中硬生生往前挣扎,我忽然间仿佛听见那夜她在耳边干巴巴的嚎叫,错将我当成来救援的警察。

    同行们见问不出什么,摄影记者也差不多拍了足够照片,开始惯例递上名片。我犹豫了下,在她从身边搡挤过去时也递了过去。被鸭舌帽压低的脸略抬起,仿佛看了我一眼,收下了名片。那只手柔柔弱弱,跟当天掐青了我后背的,仿佛不是同一只。

    到案件开庭复审已经是十月,涉案人再次败诉,以高额保释金保释候审,并再次上诉總審法院,仍做无罪抗辩。

    复审结果出来后的第三天,那女孩找到我,说她已经无处可去。

    本来就是孤身在澳门工作,朋友、公司同事被记者扰不胜扰,无法再回原来的住所,积蓄也都用在官司上了。她在电话里说。更重要的是,连着三天她都收到恐吓短讯,短讯上只有一幅血淋淋的断腿图片,底下是一行字:你知点做。

    警察呢?报警了吗?我问。

    去过警署,说是证据不足。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她的声音有种神经质的紧迫:那阿sir问我,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上街?他问,问我觉不觉得羞耻……

    我沉默著。跟同事调班,将她安置在一家短租套房。

    没有问题要问吗?她看着比我印象中小,也比想像中的清秀,只是脸色不好,眼下一层青黑,人很憔悴。要不要做个采访之类?她带着讽刺问。

    我摇摇头。

    她便径直躺到床上去,似乎是立即睡着了。等我起身开门,却又惊醒,惶惶然问我:能不能过一阵再走?于是我又坐回凳上,等她睡熟。

    晚饭是我买回来的,两盒烧鹅饭,她吃了很多。我给了她一部老式手机和新的电话卡,吩咐她把旧电话关机拆掉电池。让她多休息,少出去走动。

    我会照顾你,直到下次出庭。我答应她。

    ☆、第三十五章 信

    当那串曾经熟悉到贴进心窝里——曾经伴着气息低哑响在耳边——的电话号码在手机屏幕上亮起时,我出乎意料地胸腔一痛,自己也诧异,隔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在意。

    铃声在我愣怔间突兀地止住了,很快又再响起,这一次我马上摁下接听键。

    好吗?小雪的声音依旧不失愉快。她没有客套很久便邀我共进晚餐。我答应了下来,隐约觉得她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谈。

    结果没有,我们只是共坐在一家小咖啡厅,吃着不怎么样的焗猪扒饭,进行着不温不火的交谈。客客气气的,各自端著职场上的微笑,说些场面话。化了妆的小雪面容更精致了些,身上也不再是t恤牛仔裤,因为跟的是财经新闻,身上穿着伏贴的职业套装,小高跟鞋,长发烫成大波浪倒是添了许多妩媚。我一惊,猛地发现自己在端坐对面的她身上,寻找著以往,那个曾属于我的她。

    一顿饭吃得不知滋味,途中还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宣传电话。我皱着眉放弃眼前剩了大半的晚饭,喝一口水,终于问出口:你和他怎样了?你最近好吗?

    小雪肩头颤了下,有些慌乱似地,双眼探过来,很快又垂下眼帘。还好。她说,他……他离婚了,儿子归了前妻。

    那就好。我应了一句,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觉得一阵寒又似乎一阵燥热,眼珠子发涩。一句「你爱过我吗?」在咽喉间横冲直撞,最后硬生生吞了回去,在心头梗著硌著,棱角划得附近血肉模糊。呵,毕竟是长大了,毕竟,已经分离。

    两人沉默了半响,小雪慢慢解下颈间的丝巾,下定决心似地抬头问我:最近那单强暴案你听说了?

    我诧异地点点头。这单案我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这件事不少行家知道,我看着小雪,觉得她也知道。

    可以的话,她说著,将丝巾放在桌上,握住它的手紧了又松。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太接近,涉水过深,容易溺毙。

    呵,我才明白,这餐饭为的是这句话。或者是从男友那得到了什么消息,便来提醒我一声——这样可以算作往日的余温吗?我笑了下,自知太过嘲讽,便低下头去,应一声:我有分寸。

    眼见着后天就要开庭,经过终审,案件便将告一段落,我似乎也能从那场梦魇似的见证罪恶发生的负担中挣脱。一切即将落幕。为此我特意让女孩尽量留在租屋里,自己只偶尔上门帮她补充食物物资,这两天连电话都少了。

    小雪神色复杂地深深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忍住,叫了侍应买单。

    我来吧。我轻声说著,抽过账单径直去前台把账结了。

    不过是迟到了的一个句号而已。当时的我这么想。淡淡然,几乎隐去不见也无甚意义的结束符号。未曾想到这里是个转弯,轨道在此换了个方向,往别处延去。

    第二天早上,我习惯性翻看报社提供的手机——突发组采取轮班制,一般下班了采访主任便不会来找,群里又消息不断,因此临睡前我习惯将它调成静音——屏幕上显示有21个未接来电。我皱紧了眉头,发生什么事了?一边回拨,一边翻找自己的私人手机,这时门铃却又响了起来,就夹着电话转而去到大门,开了木门,竟看到许久不曾见过,母亲的男友。

    「冷叔?」我眉头皱得更紧了,印象中他从未踏足过这个家。这时电话接通,那边响起采主疲倦的声音,我看一眼冷叔,急急跟电话那头说抱歉回头再打过来,便挂了电话,打开防盗门。

    冷叔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仰著头看他,黑实的国字脸上有刀刻过似的深深皱纹,眼里都是血丝。什么时候开始,冷叔的头发也半白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母亲呢?各种问题在心头过了一遍。我静静的,忽然间有点不敢问出口。

    「你母亲走了。」冷叔打破沉默。

    「走了?」我轻声重复一遍,不懂。「去旅行了吗?哪个地方?怎么没跟我提?她一个人去会不会……会不会害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我的身体也是,脑袋中嗡嗡嗡地响,却还是勉力笑着,不敢道破,怕一说破,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去世了。」冷叔将双手压在我肩膀上,那是他第一次跟我有身体接触,那双手大而有力,却扶不住我往下滑的身体。

    我滑坐在地板上,瓷砖冰得我浑身发凉。以往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小时候的我将睡未睡,等门,等著母亲手里的马拉糕;在赌场里当荷官的母亲,偶尔得了丰厚小费便带我到乐园里去,明明是一周的生活费她眼睛不眨地换成玩游戏的金币让我挥霍;她为我织的围巾、细细熬一晚上的汤;她打电话来,告诉我过马路要看看左、再看看右才能过去……没有,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爱我,而她就在我不经意间消逝,从此再见不到,再听不见,再触摸不到她的手……上一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两个月?三个月前?何时开始,我走得那么急那么快,竟然不曾回头看一眼身后?忽然间我心头涌起一股恨意,无法原谅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的自己。我勾著头,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全落到地板上,觉得满满一个房间被填入浓稠的悲伤难过无助悔恨,同时又有什么被抽走了,空空落落,从此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再完全。

    冷叔陪我在门边坐了很久,由着我无声地哭,然后慢慢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母亲生病有一段时间了,心脏方面的问题,她不想让我知道。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凌晨四点多,她突然心悸,救护车上已经失去意识,没到医院……」冷叔突然哽咽了一声,好一会只是喘气。「我给你打电话,一直关机,后来只好打你公司电话,你同事说会联系你……你母亲,临走前,让我好好照看你。」

    他抬起手,缺了两根指头的右手坚定地放到我头上。「我会好好照看你。」

    我只是不作声地听着。好一会,跳起来将整个揹包倒翻,抖出所有物品,又四处翻找了一遍,没有,没有没有,我的私人手机不见了。

    忽然间一股从五脏六腑里升起的恶气,我掀翻玻璃茶几,将杯子一一摔碎,扒下电视机,撕下窗帘,将开放式厨房里的所有盘碟砸个稀巴烂。一股恨意支配着我,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连带着我也横冲直撞,直到我摔无可摔,砸无可砸,颓然滑坐到地板上。冷叔很快将我半扶半抱起来挪到沙发上去,自己退开些,蹲下来看我。

    「我需要你振作些。」他说。「你母亲还在医院,还有许多手续要你去办……」

    我看着他,眼睛却无法聚焦,眼中模模糊糊发热又发涩,泪水汩汩而下竟没停过,但这次总算能发出声音。我将头埋入膝盖,极大声地呜咽起来。哭着哭着,人累极睡去。

    醒来,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茫茫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环视一圈狼藉的客厅,看到坐在矮凳上的冷叔,他对我浮起一个难看的笑。我偏过头去,对这个带来母亲死讯,这个抢走了母亲的人有股无情由的怒意,一股悲凉随即又慢慢爬了上来,这次一点也不汹涌,只是庞大又深沉地紧紧将我沉坠在海底,无声无息无人,只单单这么坠落下去。

    我又坐了一阵,然后拖动僵硬的四肢到洗手间好好洗把脸。看了看表,已近黄昏,现在去医院也来不及办手续了。一天滴水未沾,我只觉得发虚,胃里绞痛。我就著水龙头喝几口水,抬头,镜里的人对着我虚弱地笑。看,不论如何悲伤都好,还是会饿,累了也依然睡去。我将头抵在镜上,觉得自己还是在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