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样,关和恢复了以往的名字——宴何来,大宫女成了他的妻子。太孙和其他的三个孩子成了他的儿子。靠着混在流民里,他们逃过了追杀,并最终藏身下河村。
这一晃便是四十年。四十年的沧海桑田,素来不信鬼神的宴何来也做了虔诚的佛教徒,等了四十年,隐忍了四十年,却心志不减。
他口里喃喃说道:“四十年后,紫薇帝星,四十年后——”一声声打在宴家人心间。
四十年后,不就是如今的宴敛吗?
宴家人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连宴敛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是不知晓。看着在场的宴家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稍微一顿,只得喊道:“阿爷,阿奶——”
宴何来抬起头,看着烛光照耀下,满目流光的宴敛。
手里的佛珠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管他原是哪路神佛,他只知复仇有望。将来黄泉路上无愧先帝,无愧太子。
第六章
接下来的十几日里宴家倒是平静的很,看着宴家人毫不做作的亲昵,宴敛心底的防备到底是放下了几分。说起来不过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便是心底有再多的猜疑也是比不过眼前殷殷关怀来的透彻。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块软肉,以前没发现,只是没人来戳中这一点而已。
不得不说宴家人打的一手好温情牌……
宴敛这几日便是老老实实的窝在书房里干那咬文嚼字的活计。只看的头晕眼花,也不做罢!
缘合为此?这事还得归咎到他那位同乡身上。
宴北重一家最近热闹的很。自断亲事后,二叔宴北则第二日就上门捉了宴北重去县衙割了户籍田产。不过半天的功夫,宴北重一家就搬离了半山腰的破茅屋,住进了刘二家的祖宅,这刘二也就是王婶子的夫家。
之后的事情更像是脱缰的野马。却说那一日,宴北重一家背了一篓子东西去了县里一趟,回来后突然就宽裕了起来,一家子换上了崭新的棉制成衣,在铺子里这样的一身少说也要二百文。家里炖的肉香更是漂的满村子都是。听说前两天还和里正商议着圈一块地界建房,要建三进的大院子,定好的青砖昨儿个就拉了过来,堆成了小山模样,村头的王木匠都已经开始给他家捯饬家具了。
这可都是真材实料,起码得上二百两银子才供得起来。可不是宴家这不伦不类的宅子可以比的……
村里头顿时就风起云涌了,围观的围观,说闲话的说闲话,整个村子就像是春天复苏的万物,想着一刻也不要停下嘴巴子才好。宴家人也就跟着上了风口浪尖。甭管两家原本如何,他们只知道宴北重离了宴家人之后就富裕了,瞧着宴北重如今脊梁骨都直了不少。
人家王婶子就说了,这宴何来现在肯定是悔的肠子都青了,谁让两家断了亲,宴何来也就眼巴巴看着的份。宴北重,多老实的人啊!有些人总是没福分,平白地丢了顶顶的富贵命。
这王婶子也是有眼光,下河村的人虽不再明面上说,但心底羡慕的很。宴北重一家发达了,可没忘记她这个恩人,县里上好的点心铺子里的软糯可口的点心,往日里都是达官贵人吃的,宴北重却往她家足足送了三斤。那股子香甜的味道,他们隔着包裹严实的油纸也能闻到。还有各色的布匹,大扇的猪肉,各种粗使器具,着实让人眼热。
热闹看的多了,下河村人明里暗里的套话,也没从宴北重嘴里撬出来他家为何大发了的原因,渐渐的心里的滋味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话说的透彻了,其实也就是嫉妒,凭啥他们也同样劳苦了一辈子,最后怎么就是宴北重一家子莫名其妙地就得了富贵。这心底一旦不平衡了,做人的心态也就不正了。他们俱是想着,这宴家人什么时候上门闹一闹才好,就刘氏那脾性,能让宴北重一家安稳的过活?
可他们挑着心眼干巴巴的等着,这宴家人怎么就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该吃吃,该喝喝,刘氏也熄了火,整日里乐呵呵的笑,你与她说宴北重一家现如今如何如何好,她便说大孙儿学识如何出众;你说宴故被宴北重送进了私塾,先生也说他有天分,她便说她大孙儿如今已经是每月领着一两银钱,三十斤栗米的廪生。直把人堵的哑口无言。却全然不为宴北重一家干扰。
唯有宴敛老早把自个儿锁进了屋子里。笔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转圈,在他手里玩出了花样来。
宴北重一家的事情倒像是给了他当头棒喝。尤其是在宴放从山上救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后……宴敛郁闷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成了套路里主角前期遇见的炮灰反派。穷困潦倒的家境,偏心到极致的爷奶,愚孝无知的父母,玩出花样来的断亲,随随便便就能发家致富奔小康,拐角就能捡到野男人……下一出莫不就是各种打脸,然后炮灰退场领盒饭?
唉,宴敛更加郁闷了,宴家的弯弯绕绕他还没弄明白,这世道就翻脸无情了。
这般推敲着,也就那么一瞬间,他就像是在一片迷茫中寻到了目标,原本的混混沌沌没有了,他想着总得做些什么来安安自己的心才好。就为这套路里他有可能悲剧的下场……咸鱼还想翻身!更何况他如今鲜活着呢!
有了这么个想法,他也就不转笔头了,坐直了身子,老老实实的读书练字。他自认为智商不低,又有前身的记忆加成,保不定也能有出头之日。
不得不说前身的学识的确是顶好的,做的一手好文章,写的一手好诗,落笔的小楷也是比划地端端正正的。宴敛虽承了他的记忆,但奈何三观不同,总有些东西没了那股子味道。嗯……封建腐朽的味道!
前身做文章,写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厢美景那方月。写的是世间沧桑,书生意气,要骂尽天下不平事。总之就是生活如此妙不可言,然后这世间却免不了藏污纳垢,我总是心怀天下却无可奈何,所以我要写点东西来抒发心中的苦闷。
而宴敛做文章,他喜欢四平八稳的铺叙,喜欢头头是道,一字一句地讲道理,不喜欢词藻堆砌,不爱格式化。这对也不对,起码在科举一途上却是没什么效用。
科举做的是八股,八股只是一种文体,本身也无好坏之分。只是人家要的是起转承合,是满腹诗书。说白了就是要你将几万字的论文压缩成七八百字的篇幅。不仅如此,你还得花团锦簇,条理清晰,朗朗上口。入的了考官的眼,人家玩的是就是一道门槛,用来删掉绝大部分的考生,留下的那部分起码文章是真的做的好。肚子里墨水是足足的。至于其他,谁管呢!这不过是统治者治理天下的一种手段。
入了这个时代,就得跟着潮流走,八股好不好,用的人才知道。所以,宴敛只得老老实实的琢磨,这一琢磨就闷了十几天。
这天早上,宴攸却找来了。
怀里揣着五两银子,眯着小眼,哼着小曲儿,比唱戏的还快活。入了门,肥厚的袖子一甩,凑到宴敛跟前,嘴里砸巴着说道:“大兄这手字写的越发好了。我瞧着也养眼。”
看着宴敛不为所动的模样,宴攸一点也不恼,继续说道:“我知大兄刻苦,但总是待在这屋子里也不怕闷坏了身子。瞧着今儿个又是个暖阳天,阿奶让我带你去县里逛逛。还特地与了我五两银子。足够我俩花用。而且今日又是大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说到这里,宴敛眉眼动了动,白纸上突兀的沾上了墨点。也知道这文章是做不成了,随手扔掉了手中的毛笔。闷了这么久,出去走走也好。
宴攸见此,笑的更欢了。
第七章
四根光滑漆黑的看不出来是什么材制的木头,大块的麻布,一辆破旧的板车,便搭成了一个简易的车棚,再加上一头老牛,这便是乡间最普通的交通工具。
下河村通往县城的大路本是官道,附近又有好几个村子并着,路上行人不少,空着手兀自嘻笑的,背着竹篓的,挑着筐子的……正是松溪县一月一次的大集,国人都喜欢热闹,古人也一样。有些打算的村民要趁着人多的机会将家中积攒出来的谷物,蔬食卖出去贴补家用,有闲心的想去凑凑热闹,有需求的要给家里补充一些缺漏。一来一往之间,商贩,客人,看热闹的……一场大集就这样形成了。
宴敛放下了刚刚撩起的厚重的帘子,几息之间,车棚里又闷热起来。
下河村离着松溪县城约摸十余里路程,便是步行过去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这样一来,本就不富裕的村民自然不愿意掏钱坐那三文钱一人的牛车。宴敛一行人便成了这官道上少有的异类。
想着外面那些化为实质的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相比于宴攸的淡定自若,宴敛摸了摸鼻子,他怀恋现代的小汽车,小三轮,小电动……倒是没想到现在坐一回牛车也是莫大的不对了。哪怕车棚里再怎么闷热,脑袋上的汗珠子再多,他也不愿再掀起车帘子了。
宴攸摇头一笑,若是村里其他人坐在这牛车上,免不了大呼小叫一番。他们就乐意得到其他人的注意,这样才能好生的炫耀上一番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若是遇见了不对付的人,那嘴巴能翘到鼻子上面去。他现在这位大兄倒是好,竟然这般的面薄,说到底还有的学。
“吁……”车把式竹鞭一甩,行进了小半个时辰的牛车终是慢慢地停了下来。
拉开车帘子,已经是另一方世界。五米多高的城墙算不得高大雄伟,正上方刻着两个篆体大字“松溪”,人群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麻衣,布衣,锦衣……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纷纷扰扰。
宴攸掏了六枚铜钱递给车把式。入得县城须得交付一个铜板的入城税,车把式却是不进去的。城墙南边儿有一个小树林子,往日里便是他们歇息停留的地方。
和车把式约好了晚上回去的时间。两人便往城门那儿走去,交了钱,入了城门,视野便狭小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声喝卖的商贩,好不热闹,宴敛觉得自己闷久了的心也活泛了起来。
悠闲的穿梭在人群里,街边是林立的摊贩,卖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柿子哟……不涩的嘞……涩的还有换嘞!”
“蜜嘞哎嗨哎……冰糖葫芦嘞!”
“糖炒板栗嘞……板栗!”
这些吆喝声汇集在耳里,像唱曲儿一样,一个腔一个调。同样是烂大街的玩意,回想起现世的那些“只要九九八……江南皮革厂……”心里便是一股子的烦躁。而这些吆喝声却成了韵味十足的存在。
这大概是一种心境。一种当我活在这里,这里的世界也就跟着鲜活起来的意兴!
上了兴趣,便停下脚步,驻足一二。实在是爱好,就掏了银钱,或是尝鲜或是留着慢慢把玩。不消一会儿,宴敛手里面便是提了大堆的小玩意。再回头看,四周已经没了宴攸的身影,竟连什么时候走散了也不知道。
宴敛也不管那么多,只管自顾自的继续玩看,总归也不是什么孩子,丢不了就是了!
正是这般想着,下一刻,只看到平白地一团黑影向他扑将过来,宴敛下意识的伸出手一把将人搂在怀里。
手里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顿时扑腾掉落了一地。
稍稍站稳,这才看向怀里的人,甫一落下的心又乍然升起。只觉得他约摸是有些眼花,怎的就觉得怀里这人竟是连发脚也泛着金光。耳边的嘈杂声只在那一刻荡然无踪。鼻子里满是一股清凉的檀香味,他下意识的搂紧了放在这人腰上的双手,感受着这人莫名有些颤抖的身体。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后退两步,只低拢着脑袋,打量着自己的脚尖。
瞧着这家伙泛红的耳尖,一副拘谨的模样,景修然神情一松,噗嗤一声乐了,连着多日里的奔劳也消失无踪。他眼底泛着光,心里凸起的那块总算是平了,微微扣首,说道:“多谢兄台,人流拥挤,若不是兄台方才出手相助,顾之此刻怕是已然摔倒在地了!”
听着耳边传来的婉转悠扬的声音,宴敛稍稍一顿,轻咳一声,作了一揖,诺诺的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这才抬起头来,瞧着这人神仙一般的模样,两只招子也移不开了。
只看见这人一头如瀑青丝被收拢于发冠之中,淡青色的冠带垂在鬓角,光洁白皙的脸庞,高挺的鼻,绝美的唇,也不知,含住了会是什么滋味。一身的清冷贵气偏偏眼底透着星光,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眉,稍稍一挑,便好似能勾起人的心弦。
宴敛呆了,他以前从没觉得自己是个颜党,现在却是认了。
又听着那人说道:“却是害得兄台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宴敛这才回过神来,眼睛下意识的往地面上看去,确是满地的草蚱蜢,糖葫芦,炒栗子……还有不少玩意儿散落到了远处,也被过往的路人拾去了不少。总而言之,宴敛的脸更红了,他在心里暗暗的唾弃自己,像是贪玩的孩子偏偏被大人抓了个正着。可他哪里是孩子,却做的这般幼稚的事。丢脸!!
景修然勾了勾嘴角,眼底压不住的笑意,瞧着这家伙这般青涩的模样,竟也……别有一番体味。
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快要找寻过来的肥硕人影,景修然眼底一暗,罢了,罢了。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宴敛,只轻声说道:“这个便是送与兄台吧!多谢兄台今日相助。顾之尚有急事,不便多做停留,告辞!”说完,将木盒塞进宴敛手中,转过身去,快速离去。
“唉……”宴敛正想着追赶上去,身后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大兄……大兄!”
正是方才失散的宴攸,这一回首,再回过头来,哪里还有刚才那人的身影。看着手底精致的木盒,宴敛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满是失望,竟连名字都没来得及交换……
蓦的眼神又是一亮,想起方才那人的自称,嘴里喃喃道:“顾之,顾之……”这大概是那人的字。
已然追了上来的宴攸扶着宴敛的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兄,让我,好找,一晃眼便没了大兄的身影。这是……”宴攸看着地上的狼藉,不由问道:“大兄可是摔了?”言语中却也透着一股担忧。
宴敛摇了摇头,眼底止不住的失落,将木盒塞进袖兜里,却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思。
恰好也快正午了,宴攸干脆带着宴敛往最近的酒楼走去。
酒楼旁高竖的旗子上书着迎客来三个大字,如今这是松溪县最有名的酒楼。这里出产一种烈酒,唤做重生。以往能一口气干掉二十大碗黄酒的汉子,在这重生面前不过六碗也要被放倒。一时之间,原本垂垂危矣的迎客来不仅是没有关门大吉,反而一跃而起,名镇松溪。
宴敛却是皱了皱眉,听了宴攸的介绍,他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他那位同乡的手笔。不过是把发酵酒稍稍蒸馏,简单至极的工艺,到了这里却成了日进斗金的利器。心下顿时复杂至极。重生,重生……也不知是指那宴放重活一世,还是指这酒楼重获新生。或许是二者皆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