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春闱,宴敛必然是要下场的。京城,本就是非去不可。两侯府是宴氏嫡支,更遑论如今下河村宴氏也要重新入宴氏族谱,身为宴氏支脉的宴敛迟早会打上两侯府的标签。也就是说他将来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两侯府,那么即便是能预料到将来陈景阳乃至于宴放一家极大可能在背后给他使绊子,宴敛也从未想过逃避。
既然不可避免,更何况宴北丰在陈景阳到来下河村之前就已经给侯府递了条子,说好了要送宴敛入宴氏族学读书。如今宴敛也就没想过要推掉入侯府族学的机会。一来出尔反尔总是不好的,还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二来反正迟早是要直面侯府,现在去了,也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罢了。只要他足够小心谨慎,凭着他一省解元的身份,想来那侯府未必就能把他怎么着。
既然打定了主意上京,宴家人也早早地给宴敛准备了行李。
各色崭新的圆领大袖衫,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直身交领袍服,满眼望去,尽是上好的绸缎所制,顶好的儒生常服。
宴敛颇为疑惑,摸摸下巴,原来他家还是隐形的富豪?
宴何来眯着眼,手里捧着一个木盒,踏进大门,瞧见宴敛不解的模样,笑道:“京城可不是咱们松溪这种小地方,那里的人最是欺贫爱富,仰着下巴见人。更何况你入的是侯府,不免要与一些眼高手低的家伙打交道。若是没有这些作脸面,少不得要被人轻看了。”
这样说着,宴何来将手中的木盒放在宴敛手上,就着宴敛的手打开木盒,进入眼帘是一枚雕刻着青松的碧绿玉佩。宴何来躬下身来,将玉佩挂在了宴敛的左腰侧。
做完这些,宴何来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宴敛,嘴角挂着笑,不住的点头。
捞起腰间的玉佩,触手的温润,玉质细腻,透着绿光,上好的玻璃种,雕工大气奇巧,逼真精细,想来是大家手艺。凭着上辈子十几年的雕刻学徒经验,这枚玉佩,大抵可以用无价之宝来形容。
又听着宴何来说道:“这枚玉佩原是你父亲的遗物,如今交到你手里,算是圆了我一个心愿。”他抬起手理了理宴敛头上的方巾,不再说话。
“大兄,该动身了。”门外传来宴攸的催促声。
“去吧!”宴何来推了推宴敛的胳膊,慈声说道。
宴敛沉了沉气,捻起一丝笑意,躬身说道:“孙儿拜别阿爷,阿奶,二叔,三叔,二婶……”说完这些,转身往外走去。
大门之外停靠着一辆马车,一匹骏马,俱是宴家人提前准备好的。
马车旁围着不少下河村人,见到宴敛,宴北丰欣然说道:“大郎此去,山高水远。但好在背靠侯府,将来必定能够金榜题名,扬名天下。”
宴敛只是一笑,大概在宴北丰心里,侯府就是遥不可及的一座大山,他总是向往的。保不得将来宴敛有所成就,在他心里恐怕也是侯府的功劳。
冲着宴北丰一行人深深一揖,踩上脚踏,正要掀开车帘,忽然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宴何来夫妇,不比宴何来笑呵呵的模样,刘氏眼角泛着红,看见宴敛望将过来,忙抬起手来挥了挥。
宴敛点了点头,终是钻进了马车。
宴攸长鞭一甩,车轱辘慢慢转动起来,宴叙翻身上了马,挥着鞭子,跟在马车后面。
宴家人担心宴敛孤身一人,虽然有陈景阳等人作伴,但是恰是如此,才更加的不放心,所以才遣了宴攸两人随行。一路上好歹也能照顾一二。
宴何来拨动着手里的珠串,抬头望着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蓦然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就把宴敛推进京城的漩涡是好是坏。
这样想着,宴何来转过身来,佝偻着身体回了屋。
他老了,等不了那么久了。
车子沿着官道,行驶到松溪县城城门外,他们要在那里与陈景阳一行人汇合。
到了地方,下了马车,迎面而来却是冯泽,曹尚,薛为等县学诸同窗,气氛却颇为肃穆。不仅如此,那位冯县丞也在人群之中。
“见过冯世叔,诸位同窗……”宴敛先行一礼。
“世侄不必多礼,我们今天都是来给你送行的。”冯县丞虚扶一把,抚着长须笑道。
“宴兄——”冯县丞身后的诸位县学生员这才回礼作揖。
“宴兄好不仗义,原本想着等到十一二月,我等同窗四人可以相伴一同入京赴考,到没想到,宴兄却要先行一步。”冯泽满是遗憾地说道。
宴敛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只是曹尚却迟疑的说道:“宴兄,你此次入京是去投那靖宁侯府,他家的名声……”
宴敛略一沉气,哪里还能不知道曹尚等人心中所想。县学中生员九十,他今日赴京,到场的同窗不过是二十几人,想来是也有不少人不耻宴氏两侯府叛国贼子的名声,所以避而不见。连带着宴敛,将来在士林之中恐怕也是极其不堪的存在。他只说道:“虽非我所愿,无奈出身如此。诸位兄长且放心,我与他家自然是不同的。”
话音一落,众人之间一阵沉默,就算本质不同又如何,等到入了侯府,将来就是他家绳上的蚂蚱。他们今天汇集在这里,念的是同窗之谊。等到将来有机会入得官场,怕是连君子之交也是做不到的。
薛为眼中闪过一丝暗色,笑着说道:“宴兄此行可得为我们好好的探探路,等到日后我们入京的时候,少不了还要上门叨扰宴兄。到时候宴兄可不能推辞。”
身后的众生员望向薛为的眼神一变。侯府名声一片狼藉,可好歹也是勋贵之家,总有人向往富贵,愿意上赶着投效。
“应该的……”宴敛轻声说道。
说话间,一阵马蹄声渐渐逼近,来的正是陈景阳等人,不仅如此,身后还跟着五辆大马车。
“解元公果然是交友广泛。叙完话了,我们也该出发了。时间紧迫,咱可没那个功夫等你。”陈景阳冷声说道。
那边的冯县丞面带不喜,但也无可奈何。他冲着宴敛说道:“世侄且先去吧!等到我与下一任县丞交接完毕,也是要上京的。”
宴敛不明是以,随即反应过来,拱手说道:“世叔这是要升迁了吗?”
冯县丞笑的灿烂,“托解元公鸿福,前几天吏部的书令下来了,要我进京述职。”这还是他做官八年来以来的头一遭。
“原来如此,恭喜世叔了。”历来官员进京述职都是升迁的前奏。看着冯县丞得意的模样,宴敛只以为是因为自己中了解元,所以给冯县丞添了一分政绩,是以才有这么一遭。
斜眼瞧着陈景阳不耐烦地甩着马鞭,视线却是不由的落在他身后的一辆马车上,车帘被掀开,露出宴故和宴放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下一转,叹了口气。也是,那一家子,早就不是当初跪倒在宴家时愤恨无依的境况了。他们若是没有出现在陈景阳一行人之中,那才是真的奇怪呢。
这趟京城之行,怕是更加不得安稳了。宴敛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玉佩,心中也不知怎的莫名一阵放松。
来吧来吧!他等着呢?
回过神来,宴敛看向在场众人,瞬间提高了声音,说道:“世叔,诸位同窗,敛先行一步了。”
“宴兄一路安好……”在场众人俱是高声说道。
待到宴敛上了车,陈景阳冷声一哼,扭过缰绳,车轱辘声又是响了起来。
第十七章
自打昭武皇帝入得京城之后,这天下就再也没了安宁。
一场战乱,波及大扬朝七省二十一州,流民遍野,饿殍满地,百姓苦不堪言,这便也就罢了。
只说昭武皇帝在位十三年,年年有天灾,岁岁不安宁。逼的这位行伍出身,一手败退瓦刺,千百年来唯一一位篡位成功的王爷每年祭天之时读的都不是唱诺贺颂的祭文,而是——罪己诏。地动了是他不仁,大旱了是他不慈,洪涝了是他失德……这般种种,旁人只管冷眼看着。
昭武皇帝坐上皇位时不过而立之年,等他死了。满头白发,皱纹横生,活生生一个苟延残喘的枯槁模样。
说他不够睿智吗?可谁让他是乱臣贼子。崇光皇帝病逝,他转眼坐上皇位,满以为天下尽握于手。却没成想第二天,京畿地区四大世家并十余小世家举族迁往北光城,留给他的是空荡荡的朝堂。这是当年众人称颂的“衣冠北渡”,更是昭武皇帝帝王生涯的浩劫伊始。他害死了徳懿太子,篡得了皇位,满天下的读书人就敢让他无人可用。
说他不够勤勉吗?打从昭武元年开始,朝廷一改往日规制。巳时(九点起)上朝变更为卯时(五点起),坊间有言:朝臣代漏五更寒。若是官员住的远的,往往半夜三更就要爬起来。到了冬日,漫天飞雪,霜寒冰冻,更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止,若是以往,官员规制是五旬一休,到了昭武年间,除却过年时的三日假期,几乎是全年无休。昭武皇帝更是勤政,每日里批阅奏折直至深夜,每天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可以说,他是被活生生地累死的。
可即便是这样,到他死了,宏远皇帝继位,所有的天灾人祸却转眼就消停了。就是这般的巧合,这样的天意,使得昭武皇帝穷极一生也没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留给他的,除了那十三道罪己诏还有举世皆知的伪帝称号。
兜兜转转又是二十余年,宏远皇帝战战兢兢,艰难维持着景家天下,二十年来克勤刻苦,总算使得这满目苍夷的九州大地恢复了一丝生机。谁能料想,一场天□□直带走了他的性命。等到孝熙皇帝继位,不过七岁幼龄。太后垂帘听政,四位顾命大臣辅佐,好歹是稳住了这天下。
眼见着小皇帝长大,加冠,亲政。他掀开了唯唯诺诺的面具,开始露出了自己的爪牙,锋利而狠烈。不过半年之间,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几次大地震。太后急了,秦王也急了。
当今朝堂,势力一分为四,一则是以太后为首的新世家。
宏远皇帝病逝之时,她不过是后宫之中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嫔妾。可谁让她姓孔呢?宏远皇帝为了拉拢以孔家为代表的儒生清流,硬生生地将元后之子,当朝天子过继到了她的名下,还封了她做继后。满以为这是再妥当不过的安排,可谁能料想到当今继位之后不到半年,这位太后就给先皇诞下了遗腹子,也就是秦王。这有了亲生儿子,心就大了。太后垂帘听政十几年,到如今一手把持着朝堂近三分之一的势力。
二则是以皇帝为首的帝党,这些人都是孝熙皇帝这些年收拢的人手。根基虽浅,但也能掀起大风浪。
三是以镇国公府为代表的老世家。他们根基深厚,是前朝坚定的拥护者。这些人位高权重,却抱成一团,旁人轻易碰触不得。说得好听是敦实的中间派,其实就是万金油一般的存在。他们什么也不管,什么也要插上一脚。属于典型的坐山观虎斗。但要说到昭武,宏远两朝之所以能够维持明面上的平定,其中也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第四股势力就属宴氏这种,老世家出身却投了昭武皇帝的贰臣。他们为老世家唾弃,又不被新世家接纳。昭武年间险些因为昭武皇帝为讨好天下士子而做了刀下亡魂。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才最为尴尬。但好歹他们也算是勋贵世家,只牢牢地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出格,不被抓住把柄,好歹也能维持体面。
这四股势力占据朝堂,虽有争斗,但这天下总算是安定的。
然而前些日子,天子不知道抽了哪门风,竟然当朝下令召北光城士子入京参加今科会试。
此举一出,满朝皆惊。
那北光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前朝乱民的巢穴!北光城虽然名义上仍属于朝廷,可是四十年来,朝廷往北光城派遣过去的几十个布政使就没有一个能全活着回来的。
偏偏朝廷动不得他们,一来这些人借着昭武一朝的动乱一时顾及不到他们,早早地把北光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一般的存在。二来,朝中尚有镇国公为首的老世家在,朝廷想要对北光城动手,也要看宋家手里的兵同不同意。
而如今天子要召北光城士子入京,无疑是引狼入室,就如同往热油里浇上了一盆冷水——炸开了花。给这朝堂又增添了一份动荡。
不过也正是如此,天子的提议反而被以宋家为首的老世家们所称赞接受。
眼见着当今皇帝和老世家相处越发的融洽,太后唯恐帝党占了上风,自然不甘落后。她将目光放在了以宴家为首的一众势力下。
于是太后一道懿旨,便把宴北惟的嫡孙女许给了秦王做王妃。其目的不言而喻。
逃过了昭武皇帝的刀锋,宏远皇帝又是个通读礼义诗书的,最是不信任也不耻貮姓叛臣,对待宴氏这种名义上的功臣也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厚待。等到好不容易熬到孝熙年间,皇帝的一时糊涂,就让宴氏走到了台前。
既然皇帝不待见他们,太后手段惊人,秦王聪谨,若再加上他们手中的势力,大业未必不可期!从龙之功也好,他宴氏便是拼上一把又何妨。
宴氏一门双侯,在普通人眼中端的是贵不可言。可事实如何只有宴家人自己知道。只是如今,在宴北惟看来,他家的名声算什么?只有涛天的权势才能让那些背地里辱骂他家的声音消失。史书工笔又如何,还不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情。
宴北惟也有自己的考量。因着两侯府自个儿都活的战战兢兢,以往宴氏族亲来投,宴北惟从来都是不予理会。一是因为时局不稳,他们哪里有闲心顾及这些琐事。二来两侯府自个儿本就过得小心谨慎,难保哪一天,大难临头,便是两侯府没了,那些宴氏支脉好歹也不会受到牵连。
只是现在,宴北惟不这么想了。正是局势越发混乱的时候,趁着这个机会,宴氏未必不能腾风而起。只是两侯府人丁不丰,又多是武人出身。宴北惟打的主意,是要让宴家人在文臣之中也要占据强有力的分量。到时候文武联手,哪怕是犯了忌讳,他谨慎了这么多年,现在无论如何也要搏上一把。